凌晨3:30的平望镇,莺脰湖仍在夜幕下酣睡,隆冬的寒冷把小镇空气凝得干洌厚重。早餐车升腾着热气,在路灯下与夜宵摊轮换交接班。街上有零星身影向市场的方向聚集,平望人同往常一样,在凌晨就已开始忙碌。
摄影:李晓峰
从石家港桥向南,走进巷子深处。在巷子的另一头,紧挨着北新桥的一间泥瓦房中暖光熹微。门口的布帘裹着里外穿梭的背影,给寂静巷弄注入了一股有温度的生气。瓦房檐下挂着"平安茶馆"的招牌,如路牌一般并无招徕之意。一位揣着保温杯的茶客从巷口踱步而来,与老板娘寒喧几旬,转身提起布帘,跨过水泥砌的门槛,便循着老位置坐下。在他身后,斑驳的窗框上褐色的漆块己所剩无多,灰黄色起伏不平的墙面张贴着毛主席画像。并不开阔的空间里摆放着十来张长桌和规格各异的座椅,有食堂的塑料排凳,有医院的靠背长椅。这些修过的凳脚、补过的桌面维持着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风格。随着门边烧水的砦糖灶下隐约蹄出火苗,屋内渐渐暖和起来。
摄影:陆文龙
当地人把到茶馆里坐着,称为"孵茶馆",取义母鸡孵蛋时的动作,形象至极。"孵茶馆"的绝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男性,用老人们的话说,女人在家烧饭、带孩子,以前就不来喝茶的……大概旧时同许多抛头霹面的活动禁止女性参加一样,女人的角色是操持家务,"孵茶馆"是专属于男性的业余消遣。清朝同冶年间,在《江苏省例》中甚至有"严禁妇女入馆饮茶"的规定。如今虽早已时过境迁,再无条文限制女性出入,但茶馆内正儿八经坐着捧起茶杯的却仍都是大老爷们。在一堆悠然的老汉中,老板娘忙碌的身影和她爽朗明快的语调自然显得尤为鲜明。
老板娘名叫刘银花,原是以船为家跑运输的,父辈和兄弟姐妹都生活在船上。1984年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样随另外两名船员出工运货,在起重机又一次吊起时,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池,只听一声惨叫,其中一名船员整条腿被吊缆的钢线扯断并飞了出去。血腥场面给刘银花留下的强烈的恐惧阴影,令她至今无法释然。那次事故后,她不想再从事如此危险的工作,决心上岸去生活。离开船后,她先后在煤球厂、食品厂做工,后来退休了,就向房管所承包了这间茶馆"弄着玩玩"。
摄影:李晓峰
虽说是玩,每天起早贪黑地打理茶馆里一切事务,琐碎至兼售哪几种小食更受欢迎,细微至记得每一位常客喝茶的偏好,周到至降温后在椅面裹上布垫……在她看来,茶馆的经营似乎更像是一种兴趣。虽然她给每张桌子整洁地配备了一壶水、一块抹布、一个垃圾筐,但客人们很少需自己动手,勤快的老板娘总会及时地给他们逐一续上水。
摄影:黄彬彬
谈及生意之道,刘银花毫不避讳地将各种茶食烟杂的进价、售价一五一十地托出,坦言自已经营的是每位茶客只赚几毛钱的小本生意,只为聚集人气图个热闹。店里常备两种绿茶,分别卖给常客两块、三块一杯,另有更好的盒装绿茶和红茶可供选择,如果客入自带茶叶就只收取五毛的开水费。放在柜台上售卖的小零食品种不多,都是一两块钱的糕饼,摆成同心圆香满了整个竹筐。当然,在茶客聚集的地方,香烟的需求械总是很大。老板娘提供的烟有十几个品种,利润不过六七毛一包。每逢节庆,老板娘会赠给店里常客各种时令饼饵:二月二桂花糕、端午节粽子、中秋节月饼……她说:"这些算算花销肯定不小的咯,我也是为了拉拢他们来吃茶,添点入气。"茶馆本身靠的就是茶客的聚集效应。平安茶馆容纳了几代入的记忆,老字号的名声也传至周边的村镇。如今的茶馆里不乏横扇、梅堰等地过来的常客,大家说起喝茶多默认往平安茶馆来。
摄影:李晓峰
谁都说不清平安茶馆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在平望镇上的,好像自打记事起它便存在千所有平望人的原生记忆中。1949年以前,平望的居民不过三四千人,却有近四十家茶馆:长乐茶馆、东园茶馆、文乐园……都是在老人们记忆中留下印象的名字,但随着老茶客的故去,年轻人接触的娱乐方式更为多样,以及喝茶从大众习惯变为小部分入的生活方式,茶馆也就失去了原先的需求掀。陆续也有些装修新式的茶室开了又关,平望镇上延续至今的老茶馆还是仅存了平安茶馆一家。
今年75岁的老人罗伯良如今住在省道以西的公寓楼里。他小时候便生活在平安茶馆所在的这条罗家弄里,茶馆曾经的老板罗奎俊就是他叔叔。罗家以前是平望镇的大家族。除了平安茶馆 ,这条巷弄的另一侧,当时还有一家专门经营糕点等副食品的"西大成南货店",老板则是罗伯良的父亲。虽然年幼还不懂得喝茶,但由于是自家的店铺,往来于茶馆、南货店总是小孩子最乐此不疲的事。
摄影:黄彬彬
罗老板当家时,店里还另外雇了一个烧灶的、一个跑堂的伙计。当时泡茶所用的水就取自旁边的小市河。伙计从河中取了水,放在店里的三口大缸中淀一晚备用。灶上总是有两壶水,一壶烫、一壶温,茶客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添加。店里的热水总是充足的,而且因为用砦糖烧水成本很低,周围居民都习惯来茶馆买水。一暧水瓶水2分钱,比自家烧水更便利。这种被叫作"泡水"的习惯,至今仍延续着。
摄影:黄彬彬
那时候老板会在门口准备一盆热水和一块毛巾,客入走进茶馆的第一件事便是"潮面'。如今想来,每个入都用同一块毛巾洗脸定然不太卫生,但那些从乡下担着菜走了十几里路的农民、忙活一早上刚卖掉了鱼虾螺蛳的渔民、从浙江来此中途歇脚的运输船员,能在坐下喝茶前先洗把热水脸绝对是舒适的享受。
罗伯良对千平安茶馆最初的记忆大概是10岁。那时小市河的水面开阔但水流并不缓,汇集到这里的河水带来了丰富的水产。这里盛产的银鱼不仅数量多,而且肉质鲜美,老人犹记得当年与玩伴在桥下拿簸箕丢向水中便可捞起满满一盆。
当时平安茶馆也是从早上三四点起就已入声鼎沸。上午来的是农民,下午则以渔民居多,其他还有等候转车换船的过路旅客,也有来叫众人评理、解决纠纷的"吃讲茶"的。时常还会有担着零食,或者脖子上挂着香烟盒子到茶馆兜售的小贩,店里的伙计也随他们进出。坐着打发时间,偶尔增添一两样茶点也是颇受客人欢迎的。
摄影:李晓峰
除了商贩,茶馆里经常也会看到说笑卖唱的,平望人戏谑地把他们唱的称为"小热昏",把这些入叫作"唱小热昏的"。"唱小热昏的"大多来自其他乡镇,他们通常手拿锣和竹板,边唱边打节奏,任何题材都可以成为说唱的主题。"小热昏"虽难登大雅之堂,却在后来被大力借鉴。罗伯良记得抗美援朝时,茶馆成为重要的宣传阵地。镇政府组织了宣传队来这里表演曲艺、小品,号召大家募捐支持。前来看表演的入围满了茶馆内外。
老入回忆说,在茶馆被收归集体所有后,他的叔叔罗奎俊依旧管理着日常运营的事务。准备好茶叶、收拾干净桌椅、总结当日的账都是每天例行的公事。毕竟是自己一手操持起来的生意,罗老板一直到七十高龄才退休。后来茶馆又承包给一对平望本地的夫妇,大家称老板三毛、老板娘美华,他们一干也是数十年。
茶馆人气最高的时候,正是在这对夫妇掌管期间。那时改革开放巳起步,平望水路、陆路的运输业空前繁荣,平安茶馆里每天都坐满了谈生意的、询行情的。老茶客们对那时的盛况甚为怀念,自然也不会忘了每天给他们泡茶的三毛、美华。八年前,这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决定迁居松陵去陪同出嫁的女儿。逢年过节回到平望老家时,他们也定会到茶馆来坐坐,与老茶客们聊聊天。
摄影:黄彬彬
类似于平安茶馆这样的品茗休闲之所,曾遍布江南各大小市镇,尤以临近的盛泽镇数量最多。民国时沈云所撰《盛湖竹枝词》便有:"五楼十阁步非遥,杯茗同倾兴自饶。"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正是形容茶馆的密集。苏州城内的茶馆业则更为繁荣。晚清的顾禄就在桐《桥倚棹录》中写道:"虎丘茶坊,多门临塘河,不下十余处,皆筑危楼杰阁,妆点书画,以迎游客。"这些茶馆的建筑楼阁多华丽雅致,只不过都没有逃过消失的命运。反倒是这看似不起眼的平安茶馆,在岁月辗转中留存了下来,仍旧演绎着市井百态,讲述着平常巷弄的平望故事。
文字根据线上传播方式对原作有部分删改。
撰文:陈伊功 韦欢。内容来自:《风物中国志.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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