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杭州,还不算太冷。孤的梅花已经开了。游人如织。笑语声中,偶尔也有人谈起昔日汴京的繁华,流露出如梦般怅惘的心情。
大理寺正卿周三畏也常常怀念汴京,更何况他夫人就是汴京人氏呢。
他们住的房子和这大理寺正卿的官职还算相称,虽然比较旧,也还宽敞,在楼上推开窗子,可以看到一片垂柳的浓荫和浓荫后面的朦胧的湖山景色,再说离大理寺也不是太远。
大理寺正卿的失踪周夫人个性豪爽,也很壮健,但却有怀乡之病。每天黄昏,她常常静坐不语。每逢这时候,周三畏也不去惊动她让她独自去怀念、回忆。今天黄昏,周夫人却没有静坐,好象有心事在身,她拉住周三畏,问道:“据说外面在传诵着首诗,你可知道?”
周三畏听了这话,不以为然,便说:“夫人,外面文人雅士天天都在吟诗填词,谁知道你指的哪一首?”
周夫人说:“要问指哪一首,我念给你听就是,一共只有四句: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儿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周三畏听了这诗,面色就变得灰里发青。他“喔”了一声,对夫人说:“原来这首诗?我半年前就听到了。皇上和丞相他们寻欢作乐,根本不想恢复中原,难怪人家有这种感慨。不过,你不念也罢!传到相爷耳朵里,难免要惹起一场风波,甚至大兴冤狱,被弄得家破人亡,也很难说。你念它做甚?”
图｜周三畏桂冠
周夫人说:“这诗既不是你写的,也不是我写的,念念有什么要紧?”周三畏说:“实不相瞒,这大理寺正卿却确是一个令人畏惧的官职。所以我有时十分为难。”
话没说完,家人来报:“相爷秦太师有请。”
周三畏和周夫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还是周三畏 先开口:”这时候来请,就奇怪了。我和秦太师向来各人干各人的,没有来往,更无瓜葛,请我去做甚呢?”
周夫人说:“请你去做什么?你都猜不透,我妇道人家 胡猜也没有意思。反正不会是好事情,可是不去也不行。你赶快把衣帽冠带穿起来,先去了再说。当心,别上了什么圈套,也别得罪他,得罪了他,将来日子就难过了。”
图｜大理寺
周三畏匆忙赶到相府,秦桧把周三畏迎进一般客人都到不了的暖阁,以示亲密和优待。周三畏知道秦桧的一举动,无不经过再三思考,如此表示,其中定有原因,心中不免烦闷。
秦桧假装得十分谦恭地说:“周大人向来为官清正,昔年在岭南做知府,生活清苦异常,又屡断疑案,此事有口皆碑,无不称道周大人秦镜高悬,能察秋毫之末。是以老朽向来十分器重。”
周三畏最畏惧的就是秦桧对自己的“器重”。他看见了秦桧,就怕沾染上关系,离得愈远愈好。他瞧不惯秦桧排斥忠良和扶植狐群狗党,他从没想到去投靠秦桧,也没有想到秦桧会拉拢自己。至于和秦桧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或者面对面的辩论,更感到没有这种魄力和胆量,所以对秦这一番恭维的话,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秦桧却错误地认为周三畏已经被他说得动摇了。因此又再说下去:“周大人现任大理寺正卿之职,虽然品级没有枢密使、同平章事那么高,却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实权派,你又有清正严明的美名在外,我看好自为之的话,老朽一定保荐你不断升迁。”
图｜连环画《说岳全传》中的周三畏人物形象
周三畏的为官之道是忠于本职,职守范围之内,他秉公办事。职守范围之外,天掉下来不管,实际上还是明哲保身的办法。他已经三十年这样干下来了,但再要想这样干下去,发现更为困难了。因为,一来官比从前大了,二来那些奸臣,贪官也更闹得不像话了。他看到岳飞、韩世忠等抗金的主要将领都逮捕的逮捕、降职的降职,心里更想不通,在背后牢骚比从前多了。听秦桧说到“器重”两字,他心情更不舒畅。他心里想,你所器重的无非是万俟高、罗汝楫之流,我能不受你的打击、排挤就算是很幸运的了。
这个老实人,愈想愈激忿,愈想愈反感。他想质问秦桧但又不敢。接受这些恭维、赞誉吧,
受不了,不开口呢,怕被秦桧看作是默认了,也不好。
真是急不择言。周三畏搜索枯肠,只想到了几句极不得体的话,顶了过去,说道:“秦镜应求之于秦府,下官家中仅有瓦釜、竹筐之属,不堪相爷属目。”
秦桧对周三畏的为人是心中有数的,估计到加以较重的压力,再拉拢一把,也许会屈服下来,参与陷害岳飞的活动。如今居然咬文嚼字顶起来,表面上又像是在开玩笑,实际上话中也带了刺。这也没有料到。秦桧觉得让周三畏狂妄一番也无所谓,但岳飞这一案件就不好解决了,正要大发雷霆,屏风背后忽然“笃、笃、笃”地响了三下,秦桧侧转看,王氏露出半只手臂在招呼他。他也顾不得和周三畏再打招呼,立刻到了屏风后面。
图｜秦桧、万俟高等人物图
王氏把手指直戳秦桧的鼻子,训斥道:”要不是我在这里听着,你准会把事情搞糟。告诉你,千万不能弄僵,还是好言好语劝他,把利害剖析给他听。这一次一定要用他。”秦桧觉得也有道理,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时,又满面堆起了极不自然的笑容。对周三畏说:“古人言必称周秦,周古于秦多矣!大人不必过谦,周大人之珍宝库中又何止瓦釜与竹筐耳!此番请大人光临舍下非别,诚心诚意向周大人商借物,请勿拒我于千里之外！”
周三畏猜不透这秦桧何以会忽然变得如此糊涂,难以理解,便回答道:“下官所有者,一言以蔽之,清贫两字,相府何少山海奇珍,说是要向我借,不禁令人好笑！”
图｜汤阴岳飞庙塑像
秦桧说:“这就是了。老朽所要借者,即‘清贫两字,并非他物。”
周三一听,虽然不完全明白对方用意,但也已基本上 了解到秦桧的用心是十分险恶的,于是惊恐地陡然一立而起,说道:”请相爷明说了吧!”
秦桧一半客气一半威胁地把周三畏往椅子上一推,面孔露出狰狞的笑,说：“还要如何再明说呢?要借清贫两字啊！这岳飞居功自做,在淮西时推托粮草不继,不肯向北方进兵。而又暗中与金邦勾结。此人不杀,国法不彰。所以拟请周大人审理此案,既有清正之声,当可服众。又有廉洁之名,不致有受贿赂之嫌。”
图｜秦桧借刀杀人
周三畏这才彻底明白,知道秦桧要借刀杀人。但也听说他们曾有周密的布置,于是又问道:“风闻相府早经决定由万俟高大人、罗汝楫大人审理,又怎会想到改辕易辙呢!”
秦桧说:“实说了吧!万俟大人与罗大人审理,当然很好,不过此二人与老朽平时过从甚密,判岳飞处斩,万一舆论哗然,老朽就难以自处,何况他们声誉欠佳,更难服众人之心。所以才想到借重周大人的清贫’,否则的话,又何必 星夜请周大人来商谈呢?好在这岳飞罪该万死,早已铁案如山了。”
周三畏知道岳飞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而自己也到了生死关头,不禁手足发麻,一阵战栗之后,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就问道:“既然要我问案,这岳飞的案卷可否容我再仔细查核一过?再行坐堂。”
秦桧顿时露出了横蛮专断的神色,把手一摇,说道:“那就不用再麻烦周大人了!我已经亲自把全部案卷查对核实过了。莫非周大人对老朽的查核有怀疑不成?”
周三畏说:“下官岂敢怀疑相爷。不过堂上岳飞如有辩解,我不看全案,就难以当堂驳斥。”
图｜岳飞冤案
秦桧说:“这周大人尽可放心。他祸由自取,在牢不进饮食已多天,问案时也许已经言语支吾,即使他口出狂言,也犯不着去驳斥。下一道处斩的公文就结束全案了。”
周三畏面有为难之色,沉吟不语。王氏再次敲了屏风,秦桧附耳过去,王氏说:“不必操之过急,让他回去想想周全,后天再审此案也不为迟。”秦桧觉得只好如此,又出来告诉周三畏,关照后天再审,明天还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周三畏神色沮丧地离了相府大门,走了很久才回到了家里。周夫人迎上前来说道:“去了这么久,总算回来了,我好担心啊!” 周三畏说:“夫人!你不知道,我这回来,比不回来还苦,还要难受得多,倒是被他关起来或杀掉好些。你我夫妻一场,卅年来颇有唱随之乐,恐怕已到了各自分飞的日子了!”
周夫人问道:“这又何以见得呢?”
周三畏说道:“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秦桧要我出面审问岳飞,判他死罪。你看怎么办?真逼死我了。”
周夫人向来比周三畏有决断、有魄力,遇到这件事情也拿不出好主意。她说:“秦桧此计毒辣无比,我看事不宜迟,趁早设法对付才是。”
图｜秦桧接周三畏夫妇之手审判
周三畏说:“岳将军坚决抗金,精忠报国,朝野无不钦仰,如今判他勾结金邦、反叛朝廷之罪,岂非天大笑话?我不能救岳将军于水火之中,已经不胜内疚,觉得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一世,如何能干这伤天害理之事?”
周夫人说:“你能这样想,我看还多少有点丈夫气概。拒审此案,倒是一个办法。怕的是秦桧不会轻易放你过门啊！”
这样商量了好久,仍旧商量不出妥当的办法。周三畏又想到是否将计就计,后天坐堂审案,当堂宣布岳飞无罪,予以开释。周夫人不赞成。她认为秦桧害岳飞并非偶然的心血来潮,处心积虑,已非一日,而且并不是秦桧一个人,而是一帮人。因此,如果判了岳飞无罪开释,他们还可重审,岳飞仍难免一死,所不同者,就加上一个审案的周三畏同死而已,没有什么意思。 周夫人要周三畏往生路上想,周三畏想逃跑,但又放不下家庭。周夫人说道:“这逃走原不是好的办法,不过别的办法也想不出。你这一逃走,秦桧猝不及防,他的步调也就乱了。再说你弃官逃走,也瞒不过满朝文武。这就证明了岳飞的坚决抗金、精忠报国是真,秦桧说他勾结金邦,反叛朝廷是假。对秦桧这一帮人的打击还是很大的。”
图｜岳飞精忠报国刺字
周三畏说:“那么你作何打算呢?”
周夫人说道:“那你就不必管得太多了。为今之计,你个人走,我和孩子都留着。他们必然先来抓我,想从我身上找到线索,就不会用全力去进行搜查,你走脱的机会就多一点。”
商量好决定逃走以后,逃到什么地方又成了问题。周畏想起在广州时,和六榕寺一个高僧谈得很投机,因此想逃到广州去。
没有说完,周夫人就摇头不止。她说:“断乎使不得,广州是名城,六榕寺是名刹,再加一个高僧,岂是你隐姓埋名之所?”
后来周三畏又提出去兰谿县文殊院,说有一个同乡,在那里出了家,厨下烧火,打算找此人。周夫人觉得论地方倒是偏僻的所在,表示赞成。立刻给周三畏换了一身衣袍,打了一个包袱,叮嘱家人用小船送过江去,直奔兰谿县。
图｜周三畏出走
在家里的周夫人深深地感受到生离死别的悲哀,想到秦桧的卖国和残害忠良,不禁切齿痛恨。一夜未眠,清早起来,面孔眼眶都有点浮肿。人活到这般地步,也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想到秦桧也许会再派人来催促,倒不如先找上门去。于是耐心地等到晌午以后,估计周三畏已经进入万山丛中了,就带了家人、丫环来到秦桧府上。说是“周大人深夜被邀来商议政事,迄今不见人影,诚恐在外肝病复发,因此前来接回家中。”
通报进去,老奸巨滑的秦桧和王氏也目瞪口呆,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面吩咐回说::“周大人当夜就回去的。一面在门官、长随、师爷等等身上出气,上上下下骂了个满堂彩。说他们全是脓包,不中用。”
图｜秦桧
秦桧夫妇借周三畏之手谋杀岳飞的阴谋落了空,没有办法,只好赤膊上阵,仍旧用死党万俟高和罗汝楫之流做审判官。
人们对周三畏的失踪议论纷纷,都知道他是为了不肯根据秦桧的布置去害岳飞而逃走的。
秦桧确实没有弄清楚周三畏是死是活,也没有再来对周夫人下毒手。为了确保周三畏的安全,周夫人始终没有派人到兰谿县文殊院探听过。过了七、八年后,秦桧的走狗奴才们也不太注意了,周家人不知不觉地搬离了杭州,到什么地方去的,没有人知道。
图｜秦桧指使万俟高做审判官
而周三畏本人到底去了何处，没有人知晓，即使是他的家里人，出于对周三畏的安全考虑，从未通过任何方式打听过，他的下落就此不明，而其最终结局又是如何，也无从评判。
在当时，大理寺是王朝中各级官员和案件的审判机关之地，周三畏作为大理寺正卿，其朝廷地位自然是不言而喻，是天下各地刑狱案件复核审理掌管的主要人物。明朝朱元璋曾对大理寺正卿一职给予这样的评判：大理之卿，即古之廷尉，历代任斯职者，独汉称张释之、于定国，唐称戴胄。盖由其处心公正，议法平恕，狱以无冤，故流芳后世。由此可见，能被提拔为正卿，可见其能力之高。
图｜审问岳飞
岳飞在大理寺狱中，周三畏负责审问岳飞，而他被秦桧逼迫着必须定岳飞为死罪。周三畏自会心中闷闷不乐，不愿参与奸臣秦桧的谋害忠良的事情，落得万年唾骂的结局，不依从奸臣秦桧所说的话，又危及性命，连累家人。面对如此进退两难之境地，无奈之下，只有辞去这一身官职，隐姓埋名，悄声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因此正卿周三畏连夜收拾好随身携带的细软，和家中妇人分别，留下官袍，等待着快天明时刻，潜身离开了此地。只留下’’野鹤无笼天地宽”的自由洒脱，至此，当秦桧发现之时，早已是人去楼空，秦桧不得他法，再如何叫骂已然是无济于事。只能再寻其他谋害岳飞的路子，对于周三畏，没有再进行继续寻找和为难。
图｜狱中岳飞
如若周三畏没有离开，恐怕逃不了悲惨的下场，秦桧借刀杀人之后，很难说不会对周三畏狠下杀手，周三畏的离开不失为明智之举，对于他的评判，且待留给后人去评说。到秦桧垮台身死以后,人们才敢公开议论秦桧、王氏、万俟高、张俊谋杀岳飞这一件大冤案。对于周三畏,人们的议论是公正的。说他虽然没有敢站出来和秦桧作正面的斗争,然而他宁可不做大理寺正卿的高官,坚决不冤枉好人,冒着生命危险而逃走,也是很不容易的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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