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运势没了(入赘的父亲失踪了)(1)

新婚第一天早上,父亲正在犹豫着,他不知道自己作为入赘女婿,到底是该干传统男人的事情,还是该干传统女人的事情,或者两样事情都得干。

这时,母亲已经走过来了,帮他穿好衣服后,又蹲下身,给他穿鞋,接着,把他领到厅堂,只见爷爷正笑眯眯地在八仙桌前等着他呢。母亲给他盛好地瓜粥,就退回到厨房里,和奶奶一起去吃饭。

这两个女人,看着厅堂里的两个男人,你对我笑,我对你笑,似乎这个家庭,终于回归到了正常闽南家庭的样子。

这碗地瓜粥吃得爷爷眼眶泛红,他激动地对父亲说:“你以后就是我儿子了。”

不仅爷爷对父亲好,母亲的视线更是离不开父亲,因为,她的恋爱和婚姻是结伴而来的。

父亲吃饭的时候,母亲在偷偷地看;父亲睡觉的时候,她也在偷偷地看;父亲无聊发呆的时候,她还在偷偷地看。

一家人对父亲的热情和关心,让他既感动又别捏。

从前过惯了不劳动就要饿肚子的日子,现在居然要适应,不用干活地一天天把日子过下去,这样的活法,他真的不懂。

他说自己可以跑船,问爷爷,咱们有船吗,爷爷说没有。他又说自己会种田,问爷爷,咱们有地吗,爷爷也说没有。

爷爷看出父亲心情不好,便提议让他出去玩玩。于是,父亲每天早上吃完饭就出门,到饭点再回来,他沿着海边一圈圈地走,看人杀猪,看人做买卖,看人装卸,看人乞讨,看人奔丧……

即便如此,父亲还是不开心,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玩。

成亲才一个月,母亲就怀孕了,后来便生下了我。没过几年,母亲又怀孕了,这次出生的是妹妹。

爷爷说:“没关系,这才第二个,月子坐好,咱们继续啊。”

生完妹妹第二天,父亲说要出去一下,然而,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去世运势没了(入赘的父亲失踪了)(2)

其实,父亲没回来的第一个晚上,爷爷就有预感,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只是,爷爷没琢磨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先是问奶奶,“咱们是不是对有海不好啊?”

奶奶说:“没有啊,不都挺好的吗?”

他本来不想叫醒坐月子的母亲,可他实在想不通,就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对姑爷不好啊?”

母亲坐起身,想了一遍又一遍,说:“真的挺好的啊。”

似乎不甘心,又想了一遍,说:“真的很好啊。”

大概她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不告而别,于是,又想了一遍,接着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真的不知道哪里不好,是我不好吗?”

此后,爷爷不再问母亲了,但他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也许,是存着侥幸心理,总想等着父亲回来,反正,从那以后,爷爷好像就不怎么睡觉了。

晚上,爷爷经常坐在厅堂里,发呆到天亮,几个小时动都不动一下,甚至有只燕子以为他是棵树,飞到他的肩膀上,他也不赶,直到燕子在他肩上拉出了雪白的屎。

白天,爷爷卖完胭脂,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不肯走,也不说话,有的人反应过来,知道爷爷原来是想让他们,主动提供一些关于父亲的线索。

因此,大家开始苦思冥想,有人说,那几天看到王氏的部队在港口招兵。有人说,看到父亲和一个女人上了去往南洋的大船,说那女人还大着肚子。还有人说,那天下午,看到父亲在海里学游泳,不知道是不是浪太大,把他卷走了。

总之,不论哪一种说法,都表明:父亲不会回来了。

在打听了一圈又一圈后,爷爷向母亲宣布:“有海应该不会回来了。”母亲听了,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爷爷试探地问:“咱们再找个?”母亲还是不说话。

许久,爷爷说:“没有香火了,祖宗们要饿肚子啊。”母亲依旧不说话。

爷爷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母亲的表情,又把话吞了回去,突然,他的身体一抖,打了一个响嗝。

之后,这嗝就黏上了他,只有爷爷一开口,就打嗝,闭上嘴,也要闹腾个十几分钟,才会消停。

自此,爷爷就不怎么说话了。

每天夜里,母亲听着爷爷在自己门口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叹息声、打嗝声,她也在劝说自己,赶紧再找个人,遂了自己父亲的心愿,可她就是做不到。

直到一天晚上,在一阵急促的打嗝声后,她听到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母亲赶紧打开门,看见爷爷瘫坐在地上,爷爷咧着嘴,用手指了指厅堂,说:“该把床——搬出来了。”

这是当地的风俗,人不能死在自己的房间,也不能死在外面,一旦感觉到自己要死了,就得立刻让人把床搬到厅堂里来,以便自己能在祖宗们的牌位前死去。

母亲慌乱地喊着:“我不搬,阿爸,咱再找个人,再找个人。”

爷爷却笑着摇摇手:“不要啦,不要啦。”

在厅堂里躺了两天后,爷爷去世了。母亲觉得,爷爷是真心不想活了,才会走得这么快。


父亲去世运势没了(入赘的父亲失踪了)(3)

按照爷爷的遗嘱,丧礼做了七七四十九天功德。所谓功德,就是在这些天里,各方戏台二十四小时轮流上演梨园戏、木偶戏、布袋戏、猴戏等不同戏种,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任人打趣;支起几十张桌子,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上菜,任人吃喝;支起一个大香炉,二十四小时不断地烧香纸。

镇上的老人都说爷爷疯了,再怎么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啊,这是朝着断子绝孙的方向走啊。

我记得,沉甸甸的铜钱用扁担挑进来,像地瓜一样卸在厨房里,又一担担地挑出去,换成一堆堆的食材。四十九天的功德做完,金纸烧完,留下来的灰,都可以堆起一层楼高了。

完成了爷爷的遗嘱后,大家才发现奶奶的脚受伤了,她的脚上冒出一个个水疱,越长越大,像气球一样,戳破了,全是脓水,过不了几天,又长出了新的水疱,而且越长越多。慢慢地,从脚上蔓延到腿,再蔓延到身体。

小镇上的医生,走马灯似的来到家里,都说不上奶奶得的是什么病,索性胡乱地开些药,奶奶也就胡乱地吃着药。

结果,不到半年,奶奶就彻底走不动了,整天瘫在床上,到后来,她更像是长在床上了。

原来懵懵懂懂的母亲,一夜之间会做饭了,会洗衣服了,会规划整个家庭的生活了,会把眼泪憋住了,会含着苦开心地笑了。

因为奶奶的病,家人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照顾奶奶,努力过好日子。说来也怪,每天这样齐心协力地忙碌着,竟让我们体会到了久违的幸福滋味。

一眨眼,七八年过去了,奶奶活成了一株植物,加上她的床,就像一个巨大的盆栽。

我负责给奶奶送饭,有一天早上,我端饭过去,看见奶奶在睡觉,我等啊等,到了中午,奶奶还没醒。下午的时候,奶奶还在睡,我怕她真的睡成了一棵树,就忍不住小声地叫道:“奶奶起来了,我害怕了。”

奶奶依然没反应,我开始哭着喊她,她终究还是没起来。

母亲把门关上,带着我们姐妹俩,边烧金纸边哭。光是哭,她觉得不解气,就开始骂,一开始也不知道怎么骂,就学着别人说,我干,我干……骂着骂着,感觉心里堵的东西似乎真的疏通了一些。但她又想到,这骂人得有一个对象啊,家里发生的这些事情,到底要骂谁呢。

她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忽然仰着头,手指着天空,大喊:“我干——”

奶奶的葬礼结束后,母亲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她早早醒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对我和妹妹说:“咱们得去问问清楚,你们去不去?”

从此,母亲就开始拉着我和妹妹,一圈一圈地逼问神明了。


父亲去世运势没了(入赘的父亲失踪了)(4)

那一年,我十二岁,早上六七点钟,母亲就挎上篮子,放一袋青稞,抓一把香,便出门去烧香问卜了。我和妹妹赶紧追着出来,跟在后面,生怕被落下。

由于母亲缠过脚,走起路来格外用力,扭来扭去的,两只手像船桨一样来回摆动。也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这里的庙可真多啊,有夫人妈庙、妈祖娘娘庙、关帝爷庙、三公爷庙、孔夫子庙、观音殿、大普公庙……

母亲使用的占卜方式,一开始是掷珓——将两块有阴阳两面的木片,随机从空中抛下,根据阴阳面的不同组合,来表达神明的赞成、否定和不置可否。

没想到,母亲掷起珓来,愣是问出了当街吵架的气势:木片两面阴,代表神明否定,母亲会说:“我怎么就不信呢?”木片两面阳,代表神明不置可否,母亲说:“您不能不说话啊!”木片一阴一阳,代表神明肯定,母亲说:“您肯定什么啊,您说啊……”

这样的问卜方式太打扰人了,后来有位庙公建议母亲,还是用抽签诗的方式吧。

一个小竹筒里装满竹签,每根竹签有对应的签诗号,一边念叨着自己想问的事情,一边晃动竹筒,直到跳出一根,然后再用掷珓去确定神明想说的话,而抽中的竹签,对应的是一个个故事,有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历史演义……

如果理解不了对应的故事,所蕴藏的道理,可以去找庙公或庙婆解签。

这些庙公和庙婆都是身世凄惨的人,有的是私生子,有的是流浪汉,还有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们兜兜转转来到这里,有了一个栖身之所,接受神明的旨意,留下来打扫寺庙,讲解神明的答案。

结果,母亲从争吵式掷珓,变成了争吵式解签。

庙公给她解签,她会说:“这个道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有时,还会对庙公进行人身攻击:“你这个自己日子都过不明白的人,有什么资格劝我?”

庙公一听,顿时愣住,只好躲到一边去抽烟了。

有一次,母亲还把一个庙婆给怼哭了,看到人家哭起来了,母亲反而表现得大度了,她安慰着说:“人生就是这样的。”

她好像忘了,把人家弄哭的,是她,而不是人生。

乡亲们担心,母亲再这样继续下去,死了会纠结着不肯走,到时候乡里都不得安宁了。所以,大家商量着,得在她活着的时候,解决掉这个潜在的风险。


父亲去世运势没了(入赘的父亲失踪了)(5)

他们约定,如果谁遇见了母亲,就上前劝慰几句,可母亲一看见他们,拉着我和妹妹掉头就走,根本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随后,几十个妇女一起来到我家,每个人拎着海味或地瓜,说来家里坐坐。她们的说话逻辑,最后总会将我家的事情归结为,这就是命啊。

母亲看着她们一个个这么卖力地沉浸在自我满足感里,愈发觉得可笑。等这些人七嘴八舌地开导了许久,觉得母亲应该被说服了,就问道:“你怎么想?”

盯着她们表演了这么久,母亲就等这句话了,她扑哧一声笑了。第一句话就是:“干你们妈的,干。”

这些女人们都蒙了,有的人捂嘴,有的人捂耳朵,有的人锁着眉。

还有些勇敢的,想力挽狂澜,说:“哎呀,知道你是个可怜的……”

“谁他妈可怜?”母亲此言一出,大家都被吓呆了。

“我不可怜,我就是要说法,凭什么这就是命?命是谁?它凭什么说干嘛就干嘛?人他妈的是什么?算什么?是猪是狗是老天爷随便点的一个炮仗一个屁吗?”

母亲跳到人群中间,仰着头,用手指着天,怒喊着:“我干我干我干……”

众人见状,有人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有人被惊吓到一直流泪,看到旁边有人起身跑了,其他的人,也一个个地如蒲公英般随风散去了。而我的母亲,脸颊涨得通红,站在那里,就像是蒲公英的花蕊一样矗立着。

活着的人,再也没有愿意和母亲说话的了,所以,母亲只能接着找神明说话,她就这么问来问去,整整问了三年。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突然问我:“你几岁啦?”

“阿母,我十五岁了。”

“那你可以准备嫁人了啊。”这是母亲第一次转过头来看着我,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正脸,母亲真美啊,眼睛水汪汪的,嘴唇红红的,虽然脸上开始出现沟壑了,但还是很好看。

母亲眼眶红红地对我说:“哎呀,我十六岁就嫁人了。”

“我不嫁人,我要陪着阿母和妹妹。”

但母亲说:“你们得嫁人,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们还得有将来。”随后,她猛地站起来,像发誓一样对我说:“你们必须就此没有过去,只有将来。”

从那天起,母亲再也不去庙里问卜了。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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