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耘
1
哈蟆“咕咚”一声就能跳过的小河沟,将哈蟆村一分为二。大部分村民住在村东,村西多是水田和坡地耕作区。连结村东村西的,是一座小木橋。
哈蟆村韦姓是大族,只有两户杂姓,村西一户是单水保,村东一户是向东生。可单向两家积怨很深,成了五十年的冤家。
事情得从1969年说起。那年冬天,单水保的老婆生儿子,这本是件大喜事,他却愁成个苦瓜脸。这也难怪,当年生产队的壮劳力一天挣10个工分,只值1毛2分钱;为“割资本主义尾巴”,规定社员每个人头只准养1只鸡或鸭。他家的鸡鸭前不久全瘟死了!老婆坐月子,上哪去找营养品催奶水啊!单水保晚上进山装套子逮獐子、野兔,可一连几天,连根獐子毛、野兔毛也捞不着。这天早晨,他又是两手空空下山。路过向家时,看见一只老母鸡在院墙边刨食,他瞅瞅四周无人,一把捏住鸡脖子用力一扭,老母鸡挣扎了几下,咽气了。他正要把死鸡塞进背篓里,被出门挑水的向东生抓了个现形,告到了公社治安保卫组。
那是个狠抓阶级斗争的年代,富农家庭出身的单水保偷了贫农家的鸡,成了搞“阶级报复”的活靶子。单水保被批斗了两天三夜,头戴高帽子,脖上挂死鸡,敲着破锣,游村示众。从此,单水保得了个诨名“馋嘴猫”。不出两年,他气病交加,离了人世。
单水保的儿子单苗慢慢长大了,上了小学,恰巧跟向东生的独女向金花同班。向金花把“偷鸡事件”在同学中宣扬得有声有色,还给单苗起了个诨号叫“小馋猫”。单苗恨死了向金花,心想:要不是她爸告发我爸,被游村批斗,我爸哪会气死啊!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单苗截住向金花,狠狠地揍了她一巴掌,瞪着一双喷火的眼睛,放出狠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等着瞧!”
就这样,父辈的积怨延续到了下一辈的身上。
2
一晃, 五十年过去了,“小馋猫”由小字辈变成老字辈,那“馋”字换成了“蚕”,“猫”字丢到爪哇国去了。“老蚕”的名号被叫得十分响亮。因为当上村委主任的儿子让他到县科委办的培训班学习种桑养蚕技术,他们家成了养蚕专业户,成了村里的首富。不少人都拜他为师。在村委会的支持下,老蚕办了个免费的养蚕技术夜校,将蚕农们组织起来,成立“哈蟆村蚕茧合作社”;老蚕的儿子还搭建了电商平台,帮助蚕农销售蚕茧。如今,村里没养蚕的,只剩下五户人家,其中就有向家。
“阿妈,我们也养蚕吧!”向金花的女儿向红说。
“一无资金,二无技术,你以为像养鸡养鸭那么容易呀!”
“没钱,可以去信用社小额贷款呀,没技术,可以到老蚕叔的夜校学习呀!靠耕种那三几亩稻谷,欠的债猴年马月也还不清啊!”
向金花勾头无语。父亲向东生早几年生病住院,人财两空,欠的债还没还清,去年丈夫进山采药材,不慎失足跌下山崖,死了。现在,家里穷得叮当响。看到村里许多人靠养蚕脱贫致富,她的心并非不动,可一想到当年因为一只鸡,单家父子被羞辱,被伤害,那句“君子报仇”的狠话仿佛还在耳边震响。去跟单家学技术,不是给他打脸吗?
“世上的人,求一千求一万,我也不求这个死馋猫!”向金花一句话,把门封了。母女俩不欢而散。
其实,富起来的老蚕当初没少被儿子开导。什么“上辈人的仇怨不该让下辈人延续”啊,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啊,什么“一花开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啊,什么“要做致富路上的带头羊,领着乡亲奔小康”啊,儿子说的全都在理。三天前,儿子要他协助村委打好扶贫攻坚战,帮扶向家,教向金花养蚕。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不是牵牛上树吗?即使自己不计前嫌,按向金花的脾性,也不会原谅他当初那一巴掌啊!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呢!不过,当儿子告诉他一个秘密之后,他的心动了,笑得合不拢嘴……
3
眼下,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蛤蟆村的坡地上,连片的桑园一派葱绿。养蚕户开始清洗蚕匾、蚕网、蚕架和别的养蚕工具,给蚕房消毒,准备养第一批春蚕了。
看见村里的蚕农们你呼我唤,忙忙碌碌,干得十分开心,向金花有一种孤独感。她扛着锄头无精打采地向村西走去,准备打理坡地,种上玉米、木薯。
昨天夜里,母女俩又吵了一架。向红闹着要养蚕,说要是不养蚕,她就去广东打工,一是挣钱还债,二是为自己备办嫁妆——她年底要结婚了。向金花大吃一惊,忙问对象是谁?是哪个村子的?向红赌气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反正你办不了我的嫁妆,出嫁时我一拍屁股走人就是……想到女儿要去广东打工,自己岂不成了留守的空巢老人?日子怎么过啊?
向金花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走上了小河沟的木桥,一抬头便怔住了:真的是冤家路窄!桥那头,拎着个纸盒子的老蚕站在那里。
“金花……妹子,我……我想和你谈……”老蚕憨憨地笑,有点语无伦次。
“乌鸡凤凰不同笼!要谈,你找风流寡妇谈去!”
“不是谈‘那个,是谈……谈心。”见向金花闪身要走,老蚕急了,一把扯住她的衣袖。
向金花恼怒地甩开老蚕的手,一锄头,骂道:“好狗莫挡路!滚开!”
见向金花耍泼,老蚕也使出了犟牛脾气,要不,完不成儿子交给的任务。他堵住桥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跟你谈!你听我说……”
向金花又想起当年挨的那一巴掌,想起当年那双喷火寻仇的眼睛。虽说嘴巴厉害,心里还是发怵的。她踅转身子,干脆不再过桥,回家去了。老蚕急得跺脚直喊:“莫走!莫走!……”
4
向金花打开大门,一群鸡就涌进了屋里。她抓过门角的扫把,没好气地把它们撵得惊飞乱跑。大门刚关好,就被人拍响了。
她猜想一定是老蚕追来了,立刻泼口大骂:“死馋猫!你要是再来纠缠老娘,我告你骚扰寡妇,图谋不轨!”倏地,拉开大门,将扫把横扫过去。随着一声惊叫,她才知道拍门的是自己的女儿。
“我的妈呃,你骂谁打谁啊?是老蚕叔找过你啦?惹了你啦?拿我做出气筒啊?”
“仗著他儿子是村主任,富起来了,想来欺负我了,也不问问老娘我是水豆腐还是金刚蔸!”
“妈呀,其实老蚕叔这个人挺好的,满村人都夸他呢!老辈人的事,都过去五十年了,犯不着还记仇嘛!”
看着老妈还在气头上,一时半会也调和不了,向红从房里拿了本《报头图案》,上村委会写黑板报去了。她是村文化室主任,每月出一期《致富专刊》。
向红前脚刚走,老蚕后脚就到。向金花沉着脸说:“是嘴巴馋了,又来偷鸡了?”
老蚕赔着笑脸:“金花妹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来求你那个的……”
“哪个和你是一家人?”向金花一听,怒火升腾,“死不要脸的,鬼才和你‘那个!”
“哎哎,你又想歪了!”老蚕拍打自己的嘴巴,“我是说,我是来求你种桑养蚕的。”
“哟嗬,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我真的是来向你献爱心的……哎哎,我讲的爱心,不是那种谈情说爱的爱,是帮你扶你,脱贫致富。”
“你……不记恨我们家了?忘了你‘君子报仇的誓言了?”
老蚕似乎有点内疚,搔着光脑壳说:“当年,我们都穷。你家全靠鸡屁股屙出点油盐钱,我爸偷了你家的鸡,先做错事嘛!在那个年代……我们都还小,不懂事,我不该……不该发那种狗屁誓言。不过,说句掏心窝的话,这些年,我一直想向你赔个不是,就是……放不下老脸。”
好话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老蚕把话讲到了这个份上,向金花脾性再犟,怨气再大,也发不起火了。再说,当初,自己也不该给他起诨名,伤了他啊!
看见向金花沉默无语,老蚕趁热打铁:“金花妹子,你我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哪能总是生活在怨恨的阴影里啊!所以,我答应我儿子,教你养蚕,帮你脱贫,就当是帮我爸加倍赔偿那只老母鸡吧!”他拍拍带来的纸盒子,又说:“这是送给你的优质蚕种。待会让向红和我儿子从我的蚕场把一些养蚕工具搬来,向红说可以腾出家里的杂物间做蚕房。在你家桑园还没开好之前,先到我家地里摘桑叶。对了,你也别死要面子,从今晚起,到夜校培训班学学养蚕技术吧!”
“老蚕哥……”向金花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喉头却有点硬硬的了,眼睛也有点润润的了。就在这时,向红闯回家里,看到屋子里风平浪静,没有乌风暴雨,知道事情搞掂了——其实,让这对结怨五十年的老冤家重归于好,是她和老蚕的儿子密谋策划设下的“局”。她朝老蚕亲热地叫道:“谢谢你,老蚕叔!”
“谢什么谢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蚕喜笑颜开,说道,“你别总是老蚕叔老蚕叔地喊我,得改口叫我一声爸。”
“爸!——”向红脆脆地叫了一声,老蚕忙不迭地“哎哎哎”应道。
“什么什么?——是一家人?你喊他做爸?”向金花一头雾水,瞪大眼睛,望着女儿。
向红咯咯笑了,老蚕也哈哈笑了:“向红和我儿子相好,生怕你和我反对,搞‘地下党活动快两年了。这秘密,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他俩准备年底结婚了呢!”
向金花百感交集,点着女儿的额头笑骂道:“好你个死丫头啊……”
(插图/陆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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