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
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
惊涛拍岸,
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
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
笑谈处、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
一樽还酹江月。
词是上继乐府的流风,下承律诗的余烈而发展起来的诗体,所以有诗余之称。它本来是歌词,所以宋人也称它为“曲子”,只是它的文学气息比之单纯的曲词更加浓厚。词既为声学,可说是音乐文学,作为一种文体它必须具备一定的格律程序,词律便有两义,一为词之音律,二为词之格律。词就格律言大约与诗律相同,但是更精严,因为还要符合音律,因为诗律只讲语言的平仄,而词律则更进一步要求讲四声,诗律一般没有音乐上的具体要求,但词律则讲求宫调的选择、声韵之阴阳、轻浊及喉唇舌齿牙五音等属于音乐范畴的要素,因此诗律相较便简单,仅有语言上的约束,词律则复杂的多。
本来历代词论家对于词律的说法仍在争论不休,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而词的文学格律到底靠什么来决定也没有定案。
古人词之乐谱经已失传,即使明清所谓的词论家也不复分辨,更遑论今人,他们所谓的格律多数尽是指平仄句读韵脚而已,与古人词律实在是大相径庭,因此历代词话所谓的协不协律的问题其实大都只是论家自己的臆测。
在词的成熟年代即宋人那里词律与词意与内容是互相兼顾的,出自本心、出自天籁、自然合律,故所作词才高,但是,即使是宋人要做到也并不容易,即使精通音律的词家也不是每一首都可做到尽善尽美。
所以即使列举古今词作做一统计,也不过只是一个参考,盖宋人不言词律而其词自有律度,宋代以来词乐渐渐失传,后世只能依靠前人作品的字句平仄等文字信息间接的探讨其与音律的关系,这样得出的所谓正格、别格也多数尽指文学格律而非古人的音律,古人诗韵相对简单,做诗态度认真,要求便严,而词韵是为合律顺腔以便席间传唱,词韵要求实宽,了解这一点我们当知道读古人词、论古人词、为古人做总结尺度其实应宽,为时人后人立原则则当严,只可用来规范后人,而不能回头规步前人,切不可本末倒置,以后人所谓的词律、词谱去绳墨古人、指摘古人不协律,实在是胶柱鼓瑟、贻笑大方了。
实际上任何一种文学形式在形成的初期过程中,作家创作对型式、格律、文法必定有一个摸索的阶段,就词而言北宋诸公特别是东坡对格律的突破,实在是难免也是允许的,李清照《论词》有她词史上的意义,但是,她好像忘记词应有的这一个发展成熟的过程,她对前辈词家的指摘什么“句读不葺之诗”、“往往不谐音律”并不公平,事实上正是前辈多方面的尝试,发展形成了词的特点,发现了词别是一家的面目,才令如她这样的后辈坐享其成。
词比诗要求的技巧可能更高一点,而句式更生动,如果以诗的标准来看词中有时候句意与句式会产生矛盾,诗多是整齐的句子的排列,而词长短不齐,有时候在诗中一句就好、在词中却几个句子说同一句话,而每句句法、字数也时有参差,甚至同一词牌下这首词这处的句子以意属上、下首词这处的句子却又连下,有时候二句分作三句,有时候三句合作二句,其实这正是词更灵活的特点、更丰富的本色那就是音乐性,──妙在歌者上下纵横取协尔(杨慎《词品》)。
所以,我们今天论古人词所要注意的便是对词之句式、断分、字数、平仄甚至格律、音律所把握态度的宽严与通融。
就《念奴娇》而言,愚想以“宋元人多如此填”为标准、或者罗列宋人《念奴娇》作一总结都不科学,最好亦最简单仅看看东坡前人、自己、同时人如何填就可以了,好像龙榆生先生亦曾作过的那种罗列比较。
今天我们知道在东坡之前应该仅存一首念奴娇,那就是沈唐的“杏花过雨”。
《全宋词》:沈唐,字公述,韩琦之客。官大名府签判,后改辟签判渭州。
李清照《词论》提到他,是北宋初善词者。
韩琦,大中祥符元年(1008)生,天圣五年进士(1027),熙宁八年(1075)卒。
──熙宁八年,时东坡四十岁,在密州任。
韩琦乃东坡敬重的前辈,以门生自许。
沈唐的“杏花过雨”应早过东坡。
而东坡的两首念奴娇皆作于黄州时期,黄庭坚一首念奴娇迟于东坡,只有东坡僧友仲殊的两首及苏黄同时却不相往来的周邦彦一首不知与东坡的孰早孰迟。
东坡词二词及辛弃疾“海棠花落”、萨都剌“石头城上”前文已有,现列《全宋词》所载沈唐、仲殊、周邦彦及黄庭坚各作如下,以资参考──
念奴娇
──沈唐
杏花过雨,
渐残红零落,
胭脂颜色。
流水飘香人渐远,
难托春心脉脉。
恨别王孙,
墙阴目断,
手把青梅摘。
金鞍何处,
绿杨依旧南陌。
消散云雨须臾,
多情因甚,
有轻离轻拆。
燕语千般,
争解说、
些子伊家消息。
厚约深盟,
除非重见,
见了方端的。
而今无奈,
寸肠千恨堆积。
念奴娇
──仲殊
水枫叶下,
乍湖光清浅。
凉生商素。
西帝宸游罗翠盖,
拥出三千宫女。
绛彩娇春,
铅华掩昼,
占断鸳鸯浦。
歌声摇曳,
浣纱人在何处。
别岸孤袅一枝,
广寒宫殿,
冷落栖愁苦。
雪艳冰肌羞淡泊,
偷把胭脂匀注。
媚脸笼霞,
芳心泣露,
不肯为云雨。
金波影里,
为谁长恁凝伫。
念奴娇
──仲殊
故园避暑,
爱繁阴翳日,
流霞供酌。
竹影筛金泉漱玉,
红映薇花帘箔。
素质生风,
香肌无汗,
绣扇长闲却。
双鸾栖处,
绿筠时下风箨。
吹断舞影歌声,
阳台人去,
有当年池阁。
佩结兰英凝念久,
言语精神依约。
燕别雕梁,
鸿归紫塞,
音信凭谁托。
争知好景,
为君长是萧索。
仲殊:──
北宋僧人﹑词人。字师利。安州(今湖北安陆)人。本姓张﹐名挥﹐尝举进士,后因事出家,仲殊为其法号。生卒年不详。住苏州承天寺,后为杭州宝月寺僧。 和苏轼有交游。今传《宝月集》。
笔者案:孔凡礼先生《全宋词补辑》收有仲殊另一首平韵念奴娇,头二句为“延陵初绪,蔼遗芳余庆、直到如今”,“初”或作“福”。
另据其词中“广寒宫殿”,“冷落栖愁苦”,“雪艳冰肌羞淡泊”,“素质生风,香肌无汗”等等语句,愚以为仲殊念奴娇词当在东坡黄州词之后。
念奴娇
──周邦彦
醉魂乍醒,
听一声啼鸟,
幽斋岑寂。
淡日朦胧初破晓,
满眼娇晴天色。
最惜香梅,
凌寒偷绽,
漏泄春消息。
池塘芳草,
又还淑景催逼。
因念旧日芳菲,
桃花永巷,
恰似初相识。
荏苒时光,
因惯却、
觅雨寻云踪迹。
奈有离拆,
瑶台月下,
回首频思忆。
重愁迭恨,
万般都在胸臆。
念奴娇
──黄庭坚
断虹霁雨,
净秋空,
山染修眉新绿。
桂影扶疏,
谁便道,
今夕清辉不足。
万里青天,
嫦娥何处,
驾此一轮玉,
寒光零乱,
为谁偏照醽醁,
年少随我追游,
晚凉幽径,
绕张园森木。
共倒金荷家万里,
难得樽前相属。
老子平生,
江南江北,
最爱临风曲。
孙郎微笑,
坐来声喷霜竹。
──以上乃《全宋词》版本,与东坡词一样也有异文,个人认为应以吾前文引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所录为是:
山谷云:八月十七日,与诸生步自永安城,入张宽夫园待月,以金荷叶酌客,客有孙叔敏善长笛,连作数曲,诸生曰:今日之会乐矣,不可以无述,因作此曲记之,文不加点,或以为可继东坡赤壁之歌。云:──
断虹霁雨,
净秋空,
山染修眉新绿。
桂影扶疏,
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
万里青天,
嫦娥何处,
驾此一轮明玉。
寒光零乱,
为人偏照醽醁。
年少随我追凉,
晚城幽径绕芳园森木。
共倒金荷家万里,
难得樽前相属。
老子平生,
江南江北,
最爱临风曲。
孙郎微笑,
生来声歕霜竹。
苕溪渔隐曰:山谷谓此词可继东坡赤壁之歌。
则东坡“大江东去”词与上比较有异者几处:──
(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二)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三)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四)羽扇纶巾,笑谈处樯橹灰飞烟灭。
(五)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苏轼书大江东去词
以下我们分句来看东坡的──《念奴娇》“大江东去”。
(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1.──大江东去。(句)
──:为第一句,四字,不用韵,殆无异议。
2.──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康熙词谱》:念奴娇分两格,以东坡另一首 “凭高眺远” 为正格,此处细分为两句,以前五字、后四字为正格,并言“宋元人多如此填”;“大江东去”为别格,前三字、后六字为别格,并言“宋元人如此填者甚少,故以前词作谱。”
──《词律》:按念奴娇用仄韵者,惟此二格止矣。其以辛弃疾 “海棠花落”为正格,而“海棠花落”与“凭高眺远”格式全同,此处亦作前五字、后四字;“大江东去”为别格,前三字、后六字。
──《白香词谱》:次句九字,上三下六,起仄韵;第三四字平仄不拘。本句亦有作上四下五者,不足法也。
──《考正白香词谱》以元萨都剌“石头城上”为正格,并言:“苏东坡‘大江东去’一首,作者皆以为祖。天锡此词,即步东坡原韵,特句法有互异耳。”
“次句九字,应作上三下六。”
此处愚想以“宋元人多如此填”为标准、或者罗列宋人念奴娇作一总结都不科学,最好亦最简单仅看看东坡前人、自己、同时人如何填就可以了。
沈唐念奴娇头二句作: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
东坡二阙: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仲殊二阙作:
水枫叶下,乍湖光清浅凉生商素。
故园避暑,爱繁阴翳日流霞供酌。
周邦彦作:
醉魂乍醒,听一声啼鸟幽斋岑寂。
黄庭坚作: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辛弃疾:
海棠花落,又忽忽过了清明时节。
萨都剌:
石头城上,望天底吴楚眼空无物。
应作上三下六,还是上五下四呢?
试读以上句子有何分别了?真要一分为二的话,我想除了仲殊二阙及周邦彦一阙作上五下四,其他的皆应作上三下六才适合,包括辛弃疾的那阙,甚至,龙榆生先生认为能谐音律的姜夔的那阙也同样上三下六才更顺,不妨细细品味。
《考正白香词谱》曰:“殊不知其实本无异也,作上三下六句,故第三字平仄不拘。”
──第二句乃九字长句,以第一字为豆,领起全句,节奏粗分则上三下六或上五下四皆同,细分以一二二四为是。
至于第三“尽”字仄韵《词综》谓与调未协,考此处确实极少用仄韵,因此成为诟病东坡词不协调的一个主要证据,但是,张宗橚在《词林纪事》已反驳《词综》:“考谱‘浪淘尽’三字平仄未尝不协,觉‘浪声沈’更沉着耳。”
《考正白香词谱》云:“第三字平仄不拘”,只是,“但以格调论,终应作仄平平为佳。”而已。
而《词律》所谓正格的辛弃疾“海棠花落”,第四字“过”为仄声,则也与众词有异,《考正白香词谱》亦以为“第四字平仄亦可不拘。”
此说最为通融。
今人何文汇不疑洪迈记山谷书,反以为发现真迹,此处竟取“大江东去,浪声沉、千古风流人物。”为是。其专以万树《词律》为尊,却又不取《词律》关于此处所言:“余为醒之曰:首句四字不必论,次句九字,语气相贯,或于三字下、或与五字下略断,及豆也,非句也。”
何先生罗列了《全宋词》所载念奴娇共三十六首来做比较,并说“赤壁词以一质实之‘浪’字起句,而现存北宋诸《念奴娇》词则用‘渐’、‘净’、‘乍’、‘爱’、‘听’、‘记’等动词或副词起句。即东坡中秋词,亦用动词‘见’字。此诚异也。疑此处乐声流转,不宜下质实字。作‘浪淘尽’,其意断于‘浪’字后;作‘浪声沈’,则其意须断于‘声’字后矣。然辛勿以领字视‘浪’字而谓‘浪声沈’欠通也。”
何先生的思维诚可怪也。其不取“浪淘尽”,宁取“浪声沈”,只是因为“现存北宋初《念奴娇》此处确无仄声,故疑东坡原未用‘浪淘尽’一词也。”按他的逻辑、用他上面的话则北宋诸《念奴娇》词皆用一字动词或副词起句,他也认为“浪声沈”其意须断于“浪声”后,却又为何认为“浪声沈”合律了呢?
“余喜‘沈’字平声合律,而‘浪声沈’亦有沈沉之致也。”
──张宗橚曰:“此正如村学究说书,不顾上下语意联络,可一喷饭也。”
何先生斤斤于平仄,仅以“尽”仄、“沈”平为由,却忽略了整个句子的语意、风格、气势、节奏。
前人早有反驳,正为此辈人发:──
清.先着、程洪《词洁》言:“《词综》从《容斋续笔》改本,以‘浪声沈’较‘淘尽’为雅,予谓‘浪淘’字虽粗,然‘声沈’之下不能接‘千古风流人物’六字。盖此句之意全属‘尽’字,不在‘淘’、‘沈’二字分别。”
清.钱裴仲《雨华盦词话》曰:“而《词综》其赤壁怀古‘浪淘尽’当作‘浪声沈’,余以为毫厘千里矣,知词者请再三诵之自见也。夫起句是赤壁,接以‘浪淘尽’三字便入怀古,使‘千古风流人物’直跃出来,若‘浪声沈’则与下句不相贯串矣。”
“只要照顾到意义,声音就会照顾它们自己。”
──Lewis Carroll(1832-1898)
(Take care of the sense,and the sounds will take care of themselves.)
所以,此二句当如此为是: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苏轼书千古风流人物
第一句,四字,不用韵。
第二句,九字,要分句的话则为上三下六句,整句的节奏为一二二四。
以词律论,头三字以仄平平为多,东坡作仄平仄乃其与众词不同处,虽然前人说“第三字平仄不拘”,但是,沈唐、山谷、东坡后一阙念奴娇皆作平,而洪迈记山谷书“大江东去”此处亦为之改作,则可见此处当为东坡曲子缚不住者之一端。
第四字稼轩作仄声,亦与众异,上阙四仄韵第一韵在“物”字。
笺注:
此句傅干注“大江”条并被龙榆生先生所采,“浪淘” 傅本无注,龙氏补笺。
“大江”:──指长江。
傅注:《汉书.地理志》:岷山,岷江所出,故为大江;至九江为中江;至徐陵为北江,盖一源而三目。
《尚书》称: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淮。
邹同庆、王宗堂着《苏轼词编年校注》又引: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笔者案:愚以为大可不必。“大江东去”读来好像就在口边,人人能道,四字裁开本亦是常语,在古往今来诗中不绝如缕,即使要引也当引以下的更确:
李白《月夜金陵怀古》“霸业大江流”,杜甫《旅夜书怀》“月涌大江流”、《成都府》“大江东流去”,东坡自己亦有诗《神女庙》“大江从西来”、《二虫》“大江东流日千里”、次韵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长江滚滚空自流”等。
奇语出奇本不出奇,常语出奇才更出奇,此所以东坡高处。
“浪淘”:──
龙注:白居易浪淘沙词:“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
何文汇先生曰:至于“浪淘尽”恐是承刘禹锡“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流水浪淘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等句而来。
笔者案:
就“浪淘”二字而言,亦实不必注。
盖因“浪淘沙”乃词牌,调出乐府,乐府诗集收入近代曲中,本是里闀之曲,在唐代就很流行,且词句就是咏江浪淘沙的。
很多词牌开始的时候同乐府一样仅是一首诗歌的内容和题目,人们摹拟它,既用其内容本义,也仿照其音乐形式。后来则多数离开了本意,咏写、唱吟于词牌毫不相干的题材,词牌变成了仅仅是一个曲调的名称。
白居易、刘禹锡并有此词,即是咏浪淘沙的,东坡乐府亦有一首《浪淘沙》“昨日出东城”,则仅用其调而已。
所以“浪淘沙”亦是常语常调,仅仅就“浪淘”二字而言,本无须作注。
但是,联系整个上阙却又有作注的必要,不过,历来论家、注家皆忽略了。此处龙注及何文汇先生所引词皆不确,予以为当引的应该是刘禹锡另一首《浪淘沙》词:
八月涛声吼地来
头高数丈触山回
须臾却入海门去
卷起沙堆似雪堆
──而且应该用来注下文“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句。
至于“浪淘尽”三字作何解?
《古典诗词讲演集》
──叶嘉莹著
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7年第1版第1次印刷
叶先生解曰:
──“而东坡《念奴娇》单是‘大江东去’头四个字即表现了长江滚滚,奔腾入海的博大、广远景象,意象高远,眼界开阔。长江自古以来即滚滚东流入海,但中国千百年来有多少盛衰、兴亡,多少英雄豪杰都在滔滔滚滚之中消逝了,形象与心情结合得极好,不只写了历史,还写出了历史的变化;从空间写到时间,由空间的长江水变成时间的洪流,冲洗尽了千古的人物,不只是渣滓,也洗尽了风流人物。”
这是最流行、最一般、最通俗的看法。
而吴雪涛先生在其“苏轼赤壁怀古词探讨”一文中论及,他综合别人的意见:
──沈祖棻先生在《宋词赏析》一书中解释说:“这些人士属于过去的了,就象沙砾被波浪淘汰了一样。”……都是把“淘”字解释成了现在意义上的“淘汰”。因而,“淘尽”便成了淘汰、冲刷殆尽之意。“认为曾经轰轰烈烈的‘风流人物’到头来都不免被淘汰殆尽,无影无踪。”
吴先生说:
──把“淘”字作这样的解释,却实在是一种误解。
──那么,“淘”字究竟应当作何解释呢?笔者以为,“淘”之一字,虽然含有现在所谓的“淘汰”之义,但却并不等于“淘汰”。《韵会》在解释“淘”字时,说“淘澄也”。可见“淘”字兼具二义,一方面是淘汰,另一方面却是澄积;二者有机结合,才是“淘”的完整意义。
──苏轼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大抵作诗当日锻月炼,非欲夸奇斗异,要当淘汰出合用字”。这段话所表达的意思,也显然是指在反复的推敲中,把不合用的字去掉,而将合用的字保留下来。
──由此可见,作者用“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样一个形象的说法,并不是指“风流人物”全被淘汰掉,恰恰相反,正是说他们永存于历史的长河中。词人所以这样讲,其意无非是把古人分作“风流人物”和芸芸众生两部分。在他看来,随着历史的推移,芸芸众生都不留任何痕迹地消逝了,而那些“风流人物”却历久不灭,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这就像淘金一样,沙砾被冲走了,真金却澄积下来。正是由于有这样的认识,作者才无限向往历史上的“风流人物”,才写下了这篇怀古之作。要不然,古人全被“淘汰”,一切皆成“虚无”,词人还怎么会缅怀赤壁鏖战中的“一时多少豪杰”,并且深情地着力刻画出一个周公瑾的形象来呢?
黄庭坚书大江东去
笔者案:
真金还得火炼,千古人物也同样只有经过历史长河的浪淘才尽出风流、传名后世,然后顺势推出三国周郎赤壁。
如果解作风流人物到头来都不免被淘汰殆尽、无影无踪了,那么,下文就无从措手了,而且如果那样题目就不是怀古而应该是怜古了。也不应该放在开头,而必象毛先生《沁园春》一样放在结尾了:俱往矣,风流人物。
--吴雪涛先生之说或可如此解,不过,愚以为其实不必,叶先生之解已可,如象吴先生那样理解则不必“浪淘尽”而应该说“浪淘出”。
东坡《荆州十首》其四“百年豪杰尽、扰扰见鱼虾。”黄州重阳括杜牧之诗所成的《定风波》有:“登临不用怨斜晖,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满庭芳》:“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等句,可见“浪淘尽”三字确是即使风流人物亦不免被淘汰之意。
──“浪淘尽”三字固然含着慨叹,本质上却是赞美,慨叹不过是赞美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千古风流人物,早已或亦将成为陈迹;然而,“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他们的丰功伟绩,亦同这不尽的波涛永远奔流一样,将与江河共存,与日月争光。
《苏轼词赏析集》王思宇着
巴蜀书社
笔者案:──确实如此,关于东坡此词实在应该和同时期的二赋一起参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实在就是《赤壁赋》中客的疑问,“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则是东坡的回答了。
“千古风流人物”:──李白有诗“风流千古事”。
叶嘉莹先生说:
──此处的“风流”讲的是风行水流,不是现在所谓“风流”的狭窄堕落的意思。古人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风行水流是自然的表现,浪漫的表现。风流人物是光彩的人物,光华风采超出常人。
笔者案:此处叶先生之说为是。
叶嘉莹:──从“大江东去”建立起博大、开阔的意象;从“千古风流人物”带出了时间的长远;从“浪淘尽”表现了时、空之中的盛衰兴亡变化,气氛培养出来了,再进入主题。
黄庭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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