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

吴小如(1922-2014),原名吴同宝,曾用笔名少若,安徽人,着名书法家、诗人吴玉如先生的长子,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也是一位着名的京剧评论家、戏剧史家,着有《古典小说漫稿》、《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文录》等。

 偶从2008年第4期《书屋》杂志上读到一篇署名蒋蓝的随笔,题为《从霓虹关到斯德哥尔摩》。其中谈到梅兰芳主演的京剧《虹霓关》。我从文章内容发现作者大约根本没有在京剧舞台上看过这出戏,因此对剧情和剧中人的叙述分析都有错误。本文不想对蒋文论点有所评述,只想谈谈京剧《虹霓关》的剧本和演出情况,属于考证性质。

 蒋文是从《黄裳散文选集》中《芥川的话》一文引发的,所谈主要针对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看了梅兰芳演出《虹霓关》后对此戏的评价,并涉及黄裳先生本人的观点。由于蒋蓝对剧情及剧本渊源引述有误,所以他批评黄裳先生的论点完全无法令人同意。我以为这样的做法是很不慎重的。

吴小如京剧表演(关于京剧虹霓关)(1)

梅兰芳、路三宝之《虹霓关》 

 首先,这出戏的剧目是《虹霓关》,不像作者题目和文中所称的《霓虹关》。“虹”是早晨或黄昏雨后初晴日光通过水气折射出的七色彩带光圈,古人误认为是动物,故写作从“虫”、“工”声的“虹”。“霓”是在“虹”的外围有时出现的另一光圈(七色彩带排列顺序与“虹”相反,颜色比“虹”暗淡),古人也写作“蜺”,并认为雄的是“虹”,雌的是“霓(蜺)”。蒋文说此戏原名“红泥关”(这是由于从前艺人文化水平关系讹写而成),并说有钞本又名“黄土关”(此钞本我未见过,不敢置评。但蒋文所说的内容均见于陶君起先生的《京剧剧目初探》中,可见也是从第二手资料钞来的)。既然讹作“红泥”,则必非“霓虹”可知。现在城市中的“霓虹灯”或作“霓红灯”,乃是根据英文neon音译而成,与古汉语中的“虹”、“霓”完全是两码事。 

 其次,蒋文认为京戏《虹霓关》源出今人陈荫荣讲述的评书《兴唐传》和单田芳讲述的评书《隋唐演义》,因果似亦倒置。盖明末清初出现的《隋唐演义》和清代前期出现的《说唐全传》两种文本,其中并无“虹霓关”故事,显见戏曲另有所本。陈、单二位的评书文本是当代产物,我怀疑其中有关《虹霓关》的故事乃是根据戏曲情节后加上去的。至于京剧中女主角只标“东方氏”(故剧名又名《东方夫人》),无名字;其夫为镇守虹霓关的主将,由武二花扮演,在剧中是被王伯当射死的,名“辛文礼”,不姓“新”。

吴小如京剧表演(关于京剧虹霓关)(2)

梅兰芳、王蕙芳之《虹霓关》(梅反串王伯当) 

 然后再谈京剧头二本《虹霓关》舞台演出实况。姑以梅派演出本为依据(其实此戏渊源甚早,并非梅派独有,今不详论),头本以东方氏为主角,由刀马旦应工,梅先生演出即自扮东方氏。头本演到东方氏生擒王伯当为止,中间有秦琼等人过场戏,还有一场由虹霓关一个小武官(小花脸扮演)穿白孝服手拿哭丧棒出来插科打诨,目的在于给旦角留出换装的时间,然后进入二本。 

 二本的主角由东方氏改为丫环。这个丫环在头本中本由花旦应工,是配角;及王瑶卿、梅兰芳等创造出花衫这一中间性质的行当,又给丫环加上了一段二六转流水唱段,于是变成主角。梅先生在二本中即改演丫环,东方氏由二旦(亦称贴旦)扮演,过去归姚玉芙配演,梅氏晚年改由张蝶芬配演。一般只演到王伯当假意许婚,不带洞房,全剧即结束。丫环在唱词中说明她明知东方氏不该恋色忘仇,且认为主妇居心狠毒,但还是顺水推舟,向王伯当劝降。可见剧作者封建意识还是很浓厚的。

吴小如京剧表演(关于京剧虹霓关)(3)

二本《虹霓关》梅兰芳饰丫鬟 

 毛世来从富连成出科后,自挑大梁以旦角挂头牌演主角,曾演过头二本《虹霓关》,有“洞房”一场,毛世来扮东方氏一人到底。这里有个重要情节,即王伯当许婚为虚情假意,并发誓言,说自己如有二心,将来被乱箭射死(后来王伯当保李密降唐,李密复叛,王与李果然在“断密涧”被唐军乱箭射死,应了誓言)。“洞房”一场,东方氏亡夫辛文礼显魂,王伯当大义凛然,谴责东方氏不报夫仇,反与己成婚,终于将东方氏杀死。东方氏见到亡夫,有撺帐子、翻抢背等扑跌功夫,一般没有武功的旦角是无法表演的。如观众看过“洞房”一场,只会感到惊险恐怖,绝无蒋文所说“飘飘欲仙”的感受。后来毛世来找到一出更冷的传统戏《十二红》,此戏既有色情表演,同样有撺帐子、摔锞子等扑跌功夫,便把《虹霓关》搁置起来了。 

 此戏二本的东方氏并无大段唱工。陈德霖曾由文士孙某撰词,陈自编唱腔,于东方氏出场时加唱八句西皮慢板,并由高亭公司录有两张唱片(事在1925年,由孙佐臣操琴)。但并未在舞台上正式演出过。据《京剧剧目初探》,不少地方剧种均有《虹霓关》这一剧目,看来京剧也是从地方戏的老剧种移植过来的。 

 最后我想说,如果一位作者没有见过实况演出或原始文献,便对一出戏大发议论,我以为是十分欠妥的。

 2009年春写于北京

(《文汇报》2009年6月9日)

附:《从霓虹关到斯德哥尔摩》

蒋蓝

 读《黄裳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4年9月2版),书末有《芥川的话》一篇,讲述芥川龙之介观看梅兰芳主演京剧《霓虹关》的感想。黄裳说芥川此文出自《侏儒的话》一章,我手头恰好有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芥川散文集《侏儒的话》,实出自《批评学——致佐佐木茂索君》一章。芥川的文章很短,却大有深意。 

 戏剧有所本,是根据长篇评书《兴唐传》(据清乾隆年间话本小说《说唐》改编,又名《大隋唐》)而来的。20世纪30年代,北京评书艺人品正三在家传《隋唐》的基础上,觅得双厚坪《隋唐》的书道儿,熔煮一炉,在北京书坛上颇有代表性。陈荫荣得其师品正三所传此书,再予加工,详细讲述了《隋唐》全本,经人整理得140万字,取名《兴唐传》,于1984年由中国曲艺出版社出版。隋唐英雄——程咬金、秦琼、罗成、裴元庆、杨林、单雄信、李元霸、王伯当等等,每人的形象都鲜明而挺立。尤其是程咬金,虽然也被塑造成一个莽夫,但是他又不同于杀性十足的李逵,他粗中有细,宛如清泉泻石,堪称《兴唐传》里塑造得十分完美的英雄。但是贾家楼聚义时排名第六的王伯当呢?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 

 《说唐》中,王伯当具有“一踩几头翘”的机滑,兼有神射绝技,属于瓦岗寨一员不可或缺的勇将,最后跟李密叛唐,被万箭穿心,应了“马上摔死英雄汉,河中淹死会水人”的惯例。但在评书中,王伯当被赋予了过多的粉墨,面目十分模糊。没有什么神箭,王伯当只是有万福不当之勇,号称“拼命勇三郎”。王伯当超越武功的神来之笔,是霓红关收妻一役。陈荫荣的《兴唐传》和单田芳的《隋唐演义》对这一伦理矛盾处理得大不相同。《兴唐传》中的霓虹关的女将是新文礼的妹妹新月娥,向王伯当求亲。其间,新文礼夫妇自刎身亡。王伯当觉得新月娥是以一己之私而忘了手足亲情,狠毒妇人心,因此在取关时,新月娥为了爱情,飞奔上马连武器都没带就开城门去迎接他的单方情人,可是王伯当一枪就将新月娥刺于马下,展现了铁血英雄的血性一面。但在《隋唐演义》里,女将的名字改成了东方玉梅,成为了新文礼的妻子。因为新文礼为人残忍,平时总是虐待东方氏,所以新文礼战死后,东方夫人报仇之心并不太重。经程咬金辍合,王伯当娶东方氏,最终以大团圆而告终。 

 但戏剧里的求爱与求欢,就复杂多了。“虹霓”原作“红泥”,清抄本有《黄土关》,东方氏名赛金,为东方煌之妹。东方氏美艳逼人,她蛮靴窄袖,枪马绝伦,誓欲为夫报仇,血刃王伯党,以泄此恨。始与瓦岗诸将遇战,不数合瓦岗将皆败北而退,继而见王伯党至,其部下偏裨牙卒,无不咬牙切齿,格外奋勇,以助夫人威。咸以为夫人此际,一见仇人之面,“夫人甫启齿问罪,即一阵眼花缭乱,手震颜沩頳,娇躯险些从马上坠下,继而复四目向观:我这里觑个出神,他那里也瞧个饱,按兵不动,弄得两下里的兵丁都惊诧不定,并且惊诧了一阵,也都个个看呆。”东方氏的凛冽杀气立刻化为一见钟情,表示只要对方愿意投降,就以身相许,并把虹霓关拱手交给瓦岗寨。这是一个爱情高于一切的选择。洞房花烛夜的那晚,东方氏的前夫显灵,大红的喜帐变成了哀悼的白幕。但经过东方氏一番奇怪而坚贞的言辞,阴魂退却,东方氏与王伯当于烛影摇红中飘飘欲仙。据说,剧情引人之处,是在于东方氏勇于冲破礼教的行为。问题是,如此爱上杀夫仇敌的极端女权的美满爱情,体现了怎样的人性呢?

吴小如京剧表演(关于京剧虹霓关)(4)

荀慧生《虹霓关》分身照

 芥川龙之介回避了这个人性之问,而着迷于“不是男人猎获了女人,而是女人猎获了男人”的中国道德谱系,并例举出了除《霓虹关》以外的《董家山》《辕门斩子》《双锁山》《马上缘》等等,烈女们对自己婚姻的“霸王硬上弓”,也展现了巾帼伦理的另一面。对此,芥川没有下任何结论,他只是引了一句胡适对他讲的话:“除了《四进士》之外,我否定整个京剧的价值。”可是芥川认为:“这些京剧很有哲学,哲学家胡适面对这个价值,是否多少能够缓解他的雷霆之怒呢?”这个反问寒光一闪,立即隐没在自由主义的和煦春风里了。倒是黄裳先生直接谈出了自己的观点:“《霓虹关》触犯的封建规条是双重的,不仅表现在‘女人捉男人’上,这女人还是个身穿热孝的寡妇,她一下子就‘背叛’了亲夫,投入‘敌人’的怀抱里去了。这样的作品在过去京戏舞台上可以幸存,并能盛行,想想也是有点稀奇的。”黄裳先生此文写于1982年,二十多年来似乎并未引起人们的追问。 

 东方氏没有走上潘金莲的自救之路,丈夫殒命于战事,但杀死丈夫的仇敌却亮出了更为犀利的武器:美姿容、好风仪,不但立即让复仇的血液平息,而且在平息的波涛上翻卷起爱意的涟漪。这就意味着,王伯当具有“沉默的塞壬”一般的威力——比歌声更为可怕的,是她们的沉默。如果说这一切变化都可以在传统人性里找到解释,那么,当亡夫显灵破坏婚庆场面时,容光焕发的东方氏那一番奇怪而坚贞的言辞,却是最大的亮点。据说,解放后,此戏多不演《洞房》一场。因为在逻辑上实在找不到自洽的办法。 

 这个逻辑如果有的话,就是所谓的爱情。问题是,东方氏的一见钟情,就必定能产生了爱情吗?王伯当乃手下败将,顺其虎须,保全小命,但老天还追加了一个金元宝,获得了女人的满腔痴情,并为组织上夺得了久攻不破的霓虹关。一场身体革命的戏剧,就这样热烈上演了。 

 如果所谓的爱情至上论可以成立,证据倒是可以联想的。 

 1973年8月23日,两名有前科的罪犯Olsson与Olofsson,在意图抢劫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市内最大的一家银行失败后,挟持了四位银行职员,在与警方僵持130个小时之后,以歹徒放弃而结束。几个月后,四名遭受挟持的银行职员,仍然对绑匪显露出连绵的怜悯,他们拒绝在法院指控绑匪,甚至还为他们筹措法律辩护的资金,他们都表明并不痛恨歹徒,并表达他们对歹徒非但没有伤害他们却对他们照顾的感激,人质中一名女职员Christian竟然还爱上劫匪Olsson,并与他在服刑期间订婚。心理学者想要了解这份感情的成分,是否是一种普遍的心理机制。后来的研究显示,这起研究学者称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事件,令人惊讶的普遍。见诸于各种不同的经验中,从集中营的囚犯、战俘、受虐妇女与乱伦的受害者,都可能发生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经验。 

 学者指出,以人质为例,如果符合下列条件,任何人都有可能遭遇“斯德哥尔摩情结”——

 1、是要你切实感觉到生命受到威胁,让你感觉到,至于是不是要发生不一定。然后相信这个施暴的人随时会这么做,是毫不犹豫。 

 2、这个施暴的人一定会给你施以小恩小惠,最关键的条件。如在你各种绝望的情况下给你水喝。 

 3、除了他给所控制的信息和思想,任何其它信息都不让你得到,完全隔离了。 

 4、让你感到无路可逃。

 但是,作为东方氏人质的王伯当,彻底颠覆了这个纸上算式。他才是真正的胜券在握者,他的大本营——瓦岗寨却并未受到劫持人质者的任何要挟。反过来看,东方氏无疑已经成为了情欲的人质,她依次交出了复仇之火、身体、情欲和地盘,并成功抵挡住了亡夫阴魂的威胁;王伯当虚拟出来的强硬,一点一滴(绝对不能一口应允)地松软,处于对方思想工作的不懈蚕食,并在女方一步一步交出所有底牌后,昔日的英雄铁血,终于以联姻的名义而土崩瓦解。无情未必真豪杰,在这一强弱联合的组合当中,强者东方氏是以弱者的袅娜身影进入历史叙事的,败者王伯当却昂首挺胸地步入了色、智、勇三位一体的殿堂,成为了男人们的样板工程。

吴小如京剧表演(关于京剧虹霓关)(5)

叶盛兰之《虹霓关》

  这就意味着,传统男权文化哺育出来的情(性)妄想,偏偏要加诸于貌美如花的女性,让她背负起简直不堪负载的道德重量,来匡扶男权秩序的建筑大梁,使得庙堂中人以及大量的观众,获得了空前的新伦理快感。这样的心态,在《聊斋志异》里同样大量存在,那些自荐枕席、出钱置地、委曲求全、亲自洒扫、不图回报、只求真情交流的狐媚女子,不但成为了小男人们仇恨社会、图谋不轨的安抚剂,而且也让他们的形而下之欲得到了合理排泄。这样的男权版神话,以女性樱桃之口来娓娓道来,既获得了更广大人民的首肯,又暗合了男权情欲逻辑,更推卸掉了不是自己喊出“万‘善’淫为首”的责任。然后,他们对着孔庙,隔着衮衮华服打了一串响屁……把《霓虹关》的主角与“斯德哥尔摩情结”比较一番,还可以发现,西方人忒老实,只知道就事论事,全不如浸在传统文化里的文化人,可以让女人铁肩担道义,委以重任,去实现自己的宏伟理想。这种虚构出来的感情交易,无以名之,姑且叫“男权文化的意淫情结”,实为国粹之主力军。 

 我写此文,丝毫没有鄙视梅兰芳先生的意思。早年,鲁迅先生话中带刺地说:“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1934年11月,鲁迅化名“张沛”在《中华时报·动向》上又发表了《略论梅兰芳及其他》。文章说,梅兰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为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他们的手,这东西就跟着他们灭亡……在鲁迅此文写作前后,《虹霓关》上演率较高,以至于次年梅赴苏联演出,爱森斯坦邀请他拍摄一段有声电影,选定就是《虹霓关》里东方氏和王伯党对枪那一场。从这些情况分析起来,鲁迅、胡适反感京剧,似乎也可以从《霓虹关》之类题材里,联想出一些缘由。 

 黄裳先生以为,“指导着《霓虹关》里东方氏行动的思想,就决不是当时居于统治地位的封建道德,而是当时的一种‘异端’。”黄先生真是老先生啊,当真是异端么?异端就是危险思想。再看看芥川是怎么说的:“所谓危险思想,就是把常识付诸实践的思想。”真是妙哉。想当年,诗人布罗茨基以带血的流亡之路,为我们勾勒出了“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的天堑小道,再看看近年中国作家们急吼吼地进军斯德哥尔摩的踉跄步伐吧,也许啊,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把自己整容成三位一体的王伯当,就不愁前路无知己了。

(《书屋》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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