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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梅雨潭,主要是因为朱自清先生写的散文《绿》,他写两次到梅雨潭的所观所感,写出了浓得化不开的绿,写出了女儿情态的绿,当然,也写出了朱先生的爱与惆怅。朱先生曾在温州中学教书一年有余,写了4篇散文,后汇编成册,书名叫《温州的踪迹》,《绿》是其中一篇。
梅雨潭隶属瓯海区茶山街道,距离温州市区约20公里。
南方的深秋并不感觉到冷。爬一段山,身上刚好热到要出汗的程度,在路边通风处站一站,秋风微凉,很快将热气刮走。正是爬山的好时节。进了景区的门,距梅雨潭只不过两百来米。小径一波三折,有平地,也有坡,坡也不陡,更不长,相当乖巧和贴心。路边有一条溪流相伴,使寂静的山中增添了不少热闹,也多了许多自然的情趣。这是南方和北方的最大区别,北方的山少水,就像一味逞强的莽汉。而南方,有山必有水,更像“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的少妇,显得是如此有情有义。
梅雨潭自然是好到一言难尽。朱先生所写的绿,依然存在,依然温婉动人,依然沁人心脾。但梅雨潭打动我的,是她的幽静。幽静不是纯粹的静,那是一种让人的心灵更熨帖的安然。她被群山抱在怀里,四周有茂密的绿植簇拥着。瀑布垂挂下的唰唰声和风吹拂万物发出的呢喃声交织在一起,更像大自然的喃喃细语,这就是所谓的天籁,是人类心心念念的心灵之歌吧。声音蔓延开来,又迅速被四周的群山吸收。它们来于大自然,又迅速回归于大自然。那么从容,又是那么决绝。
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人的声音,你会觉得自己已然进入大自然的深处,进入自然的内核。水流的声音和风拂植物的声音不断在下沉,一直沉到脚底下,悄悄地走了,然后又有声音悄悄地升起来。而人便和群山融为一体,变成山的一部分。这个时候,你仿佛猛然醒悟了,又去认真仔细地打量南方的山。它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山一般都不巍峨,不像昆仑和祁连,没有给人压迫感,也没有绵延不绝的孤独。恰恰相反,南方的山大多是清瘦的,是儒雅的,也是收敛的。就拿梅雨潭所在的大罗山来讲,它属于括苍山余脉,延绵几十公里,在整个温州也算是一座大山了。但是,你看到这山时,即刻就会感受到它的善意。即使入山后,也不会迷失自己,依然是有信心的,甚至是信心倍增的。你会无端地觉得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能与这座山有一次完美的交流。这种交流不是征服,不是盛气凌人的,不是针锋相对的,更不是剑拔弩张的。而是一见钟情的,是你情我愿的,是和风细雨的,甚至是含情脉脉的。
梅雨潭就像这座山中的一颗明珠,一颗翠绿的明珠。而我在山中,在梅雨潭边,感受到的是飘然物外的宁静,忘却了山外还有一个世界,一个纷纷扰扰却让人爱恨交集的世界。
从梅雨潭下来,路过山脚下一座寺院,名仙岩寺,也称圣寿禅寺。据朋友介绍,圣寿禅寺是北宋大中祥符二年真宗皇帝敕赐的。而山门门楣上悬挂的“开天气象”匾额,据说出自朱熹之手。
宋真宗,那可是我们读书人的亲人!虽说他是守成之君,但他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确是最给读书人长脸的金句,所以我对仙岩寺陡然增加了几分亲切感。步入仙岩寺,大约是下午三点半,大雄宝殿传来僧侣做功课的声音。那声音笃定,深沉,透着一种让人沉潜的魔力。来寺院的人都屏声静气,而寺院的地面也一尘不染,连落叶都被扫归一处,安静地伏在一边,似乎也在静静地聆听佛号。我们沿着石阶往后院走,一路上见到僧人和寺院里的杂役,他们个个面带微笑,神色安然。我们在寺院里的那段时间,很少见到游客。似乎这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的安静与从容,多少显得有些突兀,突兀得让人吃惊,让人心暖,也让人难以置信。
我想,大多数人和我一样,不知道陈傅良何许人也。即使在温州,除了当地文化人,一般人也未必知道他是何方神圣,更不知道陈傅良祠在哪里。出仙岩寺右边小门,约五十来步,便是陈傅良祠。查了一下资料,陈傅良的老家不在仙岩,而在温州瑞安塘下镇。塘下镇就在仙岩隔壁,陈傅良祠为什么会建在仙岩,而且就在仙岩寺边上?
陈傅良36岁考中进士,授迪功郎、泰州州学教授。但他未赴任,继续在家乡教书。让我略感惊喜的是,在当时,考中进士后,在家教书是可以领半俸的,相当于现在的基本工资吧,生活还是有保障的。
陈傅良应该是个很好的老师。南宋大儒叶适后来在他墓志铭中写道:公未三十,心思挺出。又说他:虽縻他师,亦借名陈氏。他未中进士前就当起了老师,后来当了官,一旦被罢官回家,就毫不犹豫又拿起教鞭。他在仙岩教书时间大约在淳熙十一年(1184年),那一年,他接到当湖南桂阳军知军的任命,那可是标准的地厅级领导干部。但他一直拖到1187年才到任,这期间他在干什么?就在仙岩教书。由此可见,这位老先生是多么喜欢当老师啊,连比知府规格还高的大官也不想去当了。难怪他后来名列《宋史·儒林传》。
而朱熹来仙岩见陈傅良、给仙岩寺的山门写匾额,应该是在1194年以后的事了。那时陈傅良又被罢官了,他回到老家,将自己的居室称为“止斋”。退休的意图很明显,而且,他此后确实没有再出山,的确止于此斋了。
陈傅良在给宁宗皇帝当中书舍人时,帮朱熹讲过好话。中书舍人是专门给皇帝草拟诏书的官职,是皇帝身边的人,他为朱熹说好话,皇帝也是给面子的。朱熹到处讲学,路过此地,来看看曾经的朋友,也是应该的。况且朱熹和陈傅良也可以算是同出一门,他们的学问都源于程颢程颐两兄弟的“洛学”。从北宋到南宋,经过一百多年的演变,形成了以朱熹为首的理学,以陆九渊为代表的心学,还有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而陈傅良是永嘉学派承上启下的人物。有意思的是,只有永嘉学派变成了一门经世致用的学说,也就是后来我们所谓的唯物主义哲学。我想,温州这块土地上能够诞生出永嘉学派,永嘉学派也肯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温州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温州人,两者必定有内在的关系。温州人的务实、勤勉和通透,不知和这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有没有学者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我觉得更有意思的是,把陈傅良祠放在仙岩寺隔壁,当时的规划者肯定是有着缜密的思考的:他们代表着中国文化的两个方向,一实一虚,一现世一来生,实与虚最后却又归于统一。而距离他们两百多米的梅雨潭,却更像他们共同的邻居,完全可以作为仙风道骨的道家之所在。儒释道三家会于一处,在佛家明心见性,到儒家乃格物致知,复返道家,则返璞归真。游一处而得此三妙,确是一桩幸事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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