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罕见的暴雨之后,周末的天气显然更加闷热。我与妻子懒得爬山,转而往北边的一大片市政公园游去。走在人迹罕至的公园里,我跟她感慨道: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童年时代背下的诗可以终生难忘。她让我举例说明,我就举了叶绍翁《游园不值》和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两首。妻子便说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比如前者她还有点印象,毕竟有“红杏出墙”的典故在那,后者就跟没学过一样。我一方面笑话她小时候没好好背诗,另一方面也说其实这跟小时候那些诗本身更上口一些也有关系。
不过对于自小就能默诵成章的《游园不值》一诗,长大后一直有两件事耿耿于怀。
首先是千古传颂的三四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明显是借用了陆游《马上作》的“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两句,不论是诗意还是诗句,均无二致,但是更加传世的却是叶绍翁之后作,甚至“红杏出墙”这一典故的出处也都算在《游园不值》身上。当然,相比较而言,陆游诗句杨柳与红杏并举,重点在花和树这样的静物;叶绍翁诗句则更具拟人化和动感,重在一个“出”字,写活了关不住的满园春色。但即使如此,毕竟是陆游诗句在先,诗可以有优劣,典也该有先后。
其次是即使现在通行的几乎每个宋诗选本或注本都收了叶绍翁这一名诗,其文本均和我小时候的小学课本一致,且并无任何关于文本偏差的注解,从童年时风行的《宋诗鉴赏辞典》到钱锺书《宋诗选注》,从程千帆《读宋诗随笔》到霍松林《宋诗鉴赏举隅》,都是只字未提。然而在明清以来影印的各种诗歌选本中,关于此诗前两句的文本差异显然是极大的。以我接触的版本先后为序,《绘图千家诗注释》(长春古籍书店1982年影印,底本约为清末民初)七言千家诗上卷题为《游小园不值》,署名叶适,且有“字清逸,号木心”之注,此为该本之谬误,叶适与叶绍翁并非一人,籍贯不同,且诗歌流派各异:叶适字水心,永嘉人,属永嘉诗派,叶绍翁字清逸(一字嗣宗),龙泉人,属江湖诗派,且叶适所处年代应早于叶绍翁。然而更大的差异是在诗句上,此处首两句为“应嫌屐齿印苍苔,十叩柴扉九不开”,与现在通行的“应怜屐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共有三处不同。
四库全书影印版陈起编《江湖小集》卷十、《御选宋诗》卷七十二均题为《游园不值》,署名叶绍翁,首两句与《绘图千家诗注释》相同。《江湖小集》也是理论上最早收入叶绍翁诗集《清逸》的宋人诗歌总集,只是后来因编者陈起涉案被禁,书版遭毁。
(《江湖小集》版)
(《御选宋诗》版)
而在我接触的最早、也是最著名的版本——明毛晋汲古阁影宋本《南宋六十家小集》中,同样与《千家诗》和四库版一致,均与现行版本不同。莫非以上较早版本才是《游园不值》一诗的原始文本,现行文本均为后人辑录时的误抄和误植?这是胡适“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思想之下很容易得出的结论。
对于非专业研究者而言,相比起轻易下结论来说,追本溯源当然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不过在有限的范围内多找一些例证却是相对力所能及的。考虑到四库全书集部中的各种选本大约算是同时代的抄录,比较能反映同一时期的通行文本,于是我又分别找了几种宋诗集,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印证我之前的推断:不论是宋陈思编、元陈世隆补的《两宋名贤小集》,还是清曹庭栋编的《宋百家诗存》,均与现行文本一致。由此可见,至少在清乾隆年间,叶绍翁此诗就有两个不同的文本,至于到底诗人最初写的是“应怜”还是“应嫌”、“小扣久不开”或者“十扣九不开”,恐怕还得看能否找到更早的版本影印了。
(《两宋名贤小集》版)
(《宋百家诗存》版)
不过从诗句本身来看,“应怜”与“应嫌”之差是在主体,“应怜”更代表诗人即游园者的视角,“应嫌”则明显更多是园主的情绪,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后面的柴扉不开。“小扣久不开”与“十扣九不开”虽然因为字形相近误抄的概率很大,但在诗意上也都说的通,区别则是“小扣久不开”表现的是游园的随性,偶入小园,小扣柴扉,开与不开已不重要;“十扣九不开”有可能表示诗人经常来此游园,但十次扣门九次不遇(此处十九应为概数,言其多)。简而言之,“小扣柴扉久不开”更侧重“游园”,“十扣柴扉久不开”则重在“不值”,各有千秋,并无绝对的高下之分。不过若是连上后两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一起,“小扣”在诗意上似乎略胜一筹,恐怕这也是目前通行版本用了“小扣”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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