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憨山大师醒世歌完整版经文(从传道书到好了歌)(1)

当年,张爱玲看到《圣经》中的《传道书》,非常惊动,说这是从来厌世最彻底的文辞。她曾将《传道书》中的这一段读给胡兰成:

金链折断

银罐破裂

日色淡薄

磨坊的声音稀少

人畏高处

路上有惊慌

胡兰成回忆中所引的这一段出自《传道书》12章第一节,他显然是凭借记忆来写作这一节的,所以缩略与引错之处不少,原文应是“人怕高处、路上有惊慌、杏树开花、蚱蜢成为重担、人所愿的也都废掉、因为人归他永远的家、吊丧的在街上往来。”“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传道书》之所以着力渲染“衰败的日子”,目的是为了突出信仰的内容——“除了投向上帝归宿,人再也没有气力了”,“当纪念你的主”。《传道书》的目的是劝告人们把信仰作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以对上帝的坚定信仰来抵抗世界的虚空。书中所渲染的“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人一切的劳碌,一切作为,“都无益处,都是虚空”,确实是厌世最彻底的文字,但其厌世之彻底,在于人生在世已无一切喜乐希望,唯有转向上帝。它对此世绝望,却对彼世寄予了坚定的希望。这就是《传道书》要传的道,否则只剩下对世界与人生空虚的描述与喟叹了。

憨山大师醒世歌完整版经文(从传道书到好了歌)(2)

我觉得和《传道书》最接近的中国文本,就是《红楼梦》中甄士隐的《好了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辗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陋室空堂”与“笏满床”,“衰草枯杨”与“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与“绿纱糊在蓬窗上”,“脂正浓、粉正香”与“两鬓又成霜”,“黄土陇头送白骨”与“红绡帐底卧鸳鸯”,“破袄寒”与“紫蟒长”,形成一对对强有力的对照,极言人事的无常。越美好越无常,美景良辰转眼已变样。人生活在这变幻无常的世相中究竟为着什么?《好了歌》一般被认为是映射红楼诸人的命簿,其实它更重要的是机锋。这个机锋正是脂砚斋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荣、宁二府有享不尽的荣华,也终将摆脱不了火烬烟飞的厄运;宝、黛情深意长,最后也只是落个生离死别;大观园里的诸多姐妹,终究逃脱不了颠沛流离、身委尘土的命运。这符合佛家所云“一切皆空”、“诸行无常”的禅理。黄金不是千年业,红日能销两鬓霜。从《好了歌》中,我们似乎也可以读出曹雪芹劝说迷悟众生抛弃眼前功名富贵,信奉佛教,超然物外的思想。

憨山大师醒世歌完整版经文(从传道书到好了歌)(3)

凡是存在的任何事物,不可能永远不变,继续保持原貌,它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一切都在生死流转和变异,一切都变动不居。黑白、高低、长短、前后、阴阳等等,一切都在转化之中。我们的身体时时刻刻都在新陈代谢,经过生老病死,最后在这个世间消失;山河大地、地球、宇宙,也时时刻刻都在经历成住坏空、生住异灭的过程。人生如寄,生命个体时常要领略无常的悲哀,就如同飘忽不定的白云,谁又知道归宿何处?可人本能地追求稳定感与安全感,所以无常与我们所有的习性、情绪、思维、情感格格不入。人会升起种种我执,不肯接受无常的事实,这是一切烦恼、痛苦的起源。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当某些突发性、袭击性和不可预计、不可理解、不可抗拒性的事件降临,我们都会突然感觉到生命的幻灭无常,于是,我们发现只拥有此生是远远不够的,我们想要追寻永恒,渴慕生命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托起。这或许就是信仰的缘起。

如果需要信仰的话,那么我信仰无常。世事无常正是世事之常,像一阵风在原野流浪,生命就是这样,充满无常与意外。永远不知道下一刻,欢乐或悲伤,像河水漫无目的流淌。一堆火会烧到余烬,黑夜会转回白昼,一切终结之后,一个新的开始也许会随时发生。在最后的结局到来之前,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变数。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这是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我们永远不知道生命的神秘拐点,不知道最后的落幕是否如愿以偿,不知道命运中的另一路向与可能性。日本人并不认为无常是一个应该超越的问题,日本人不仅在无常的状态下生活,而且还发展为品味无常、享受无常的境界,如吉田兼好的《徒然草》所说,“如果化野的朝露不会消失,鸟部山头的青烟一直弥漫在天空,将是何等的索然无味!正因为这世上一切都是无常的。所以才格外美好”。而中国人则说“不必以福为喜,也不必以祸为悲”,“浮生看物变”,“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际云卷云舒”,其实都是坚信,无常才是真实的人间,答案只在不断流逝的前方。

无论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在我们无法接受无常之前,不会得到完全的从容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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