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华强北不缺背包客。高峰时段,在位于华强北商圈的通天地飞扬市场门口的台阶上,你很难找到一处空位。停下来歇脚的年轻背包客们排排坐,构成了华强北最独特的一道风景线。
背包客在华强北有特殊的指代意义。有人把华强北背包客的定义归结为三句话:背着包去华强北、挑选有差值的机器、寻找客源出手。他们是典型的中间商。
这些人大多活跃在通天地飞扬市场周围,主要从事二手iPhone的代买服务。因此,有人称他们是“华强北的代购”。又由于圈子内鱼龙混杂,他们的网络名声颇为糟糕。
在深圳,每个希望改变命运的背包客都和其他的深漂青年一样,心怀理想、吃苦耐劳,也开着同样的玩笑——在这个相信努力的城市,每天起床面对的都是,“熬不完的夜,交不完的房租,吃不完的猪脚饭”。
坊间传说,很多老背包客都靠着过去“信息不对称”的红利发了家、致了富。很长一段时间内,深圳的底色都是电子元器件行业,掌握着“核心技术”的打拼者,靠着山寨机与水货制霸一方。华强北市场档口攒动的人头,证实了这个市场的繁荣。但改革来的也很迅猛,华强北早已历经着几次产业变迁。
在高端机市场优势明显的苹果,仍旧是华强北的主角之一。经历了3月份的疫情封控以后,“重启”的深圳华强北市场,二手iPhone价格短期内遭遇了大跳水。如毛细血管一样存在的华强北背包客们,也面临着一个愈加不乐观的生存现状。
当处境大不相同,这个行当还会承载着人们的财富梦想吗?
背着包去华强北
最近有两件事,让济南的大学生武楷,有了毕业之后去华强北做背包客的冲动。
一件事是他从微信群中听闻,深圳一个15岁的学生,靠着偶尔帮同学到华强北去淘手机、手表,最高月入两万元。
另一件事是,在这之前,他看了让他感到十分热血沸腾的一部电影。那是今年春节档上映的《奇迹笨小孩》。这部由易烊千玺主演的励志片,讲的就是一个被生活压得走投无路的小年轻,在深圳华强北从倒腾二手手机开始,绝处逢生走向成功的故事。
“华强北就是这么一个充满奇迹和魔力的地方。”武楷觉得。
今年3月,武楷添加了一个背包客的新人互助群,这个群的创建初衷是互相帮忙和照应。群中,有几个人已经约定好,下半年要一起去“闯关”华强北。
武楷第一次从群中得知,在华强北卖二手手机特别是iPhone,单部的利润可以达到200元-400元。“年入百万元,只需要每天卖14部iPhone。”有人说。
每天卖两部手机,就能月入过万。对很多人来说,这是极大的诱惑。武楷也盘算着,如果真去华强北,自己该如何起步,如何打开行情。期间,唯独一个做过背包客的网友给武楷善意提醒,说现实比想象的更残酷。“现在竞争激烈,赚钱不易”,让他谨慎入行。
“我现在有些犹豫。”武楷对《财经天下》周刊说。
来自浙江的佟纪,在2019年购买去深圳的车票时,几乎没有犹豫。当初是因为刷视频,偶然看到一个华强北背包客的博主,对方展示的工作内容在他看来“还是很酷的”。
佟纪后台私信了那名博主,咨询了一个改变了他人生走向的问题,“如果我去的话可以赚到钱吗?”“你可以来试试。”对方回复。佟纪不久之后就打定了主意,当时他19岁。
佟纪告诉《财经天下》周刊说,自己因为辍学较早,找工作的话没有太好的选择。同时,背包客给他很自由的感觉,赚的钱应该也不少。“当时借着年轻气盛的劲儿,没想太多就过来了。”
由于本身就是一名数码爱好者,佟纪在华强北的起步相对顺利。2019年,他通过在一个叫酷安的数码社区,发帖销售华强北二手iPhone,很快月收入就来到了20000元。
在新手最容易踩坑的淘货环节,很多新的背包客会因为现场验机经验不足,导致买到存有“暗伤”的机器。争执与声讨必不可少,一些吃了亏的背包客会在返回档口讨公道的过程中,与档口老板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
“光靠努力也是能赚到钱的,但是如果你愿意再多掌握一些验机经验,赚的会更多。”佟纪当上背包客的第一年只踩到过一次坑,那是帮顾客挑选的手机发现屏幕会断触(一般指点一下手机屏幕没反应),最终他只能自掏腰包,花了500多元帮顾客户维修更换。
“其实验机的话,也就只能验一下机身和屏幕,但是这里面有很多细节,全部都需要经验积累,你只有拿到手上才能感受出来那种区别。”佟纪对《财经天下》周刊说。
而令他同样没有想到的是,起步那一年几乎是他收入的最高峰。此后两年,他通过售卖二手苹果手机的月收入大多只能维持在10000多元,少的时候不足6000元。
“过去那一批背包客,因为利润不透明、信息不对称,他们当时卖一台手机可能赚800元、1000元,甚至2000元的都有。”佟纪称,“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现在价格都太透明了,每一台利润只有差不多200元,加上竞争激烈,少一点的可能只有100元。”
利润的快速压缩,时刻提醒着华强北的背包客们,曾经的暴利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价格跳水最快的一年
2022年开年,手机行业走入了低谷期。市场调研机构Counterpoint Research发布的数据称,今年一季度中国智能手机销量同比下降14%至7420万部,已跌至2020年第一季度的水平。人们换手机的意愿明显变低了。
今年手机生意不好做也成了全行业的共识,当然也包括那些游荡在华强北的背包客。
“不止是苹果iPhone,包括安卓整个二手手机市场,今年价格跳水都比较大。”背包客尚奇对《财经天下》周刊说。
在他看来,安卓手机因为近两年整体冲击高端,而实际体验撑不起高涨的售价,导致二手价格跳水严重。而iPhone,更多是因为疫情的影响。
“华强北的二手苹果95%以上是美版,这些美版机器是由大的回收公司竞标集采,然后运到中国香港这个免税港,再由香港分货到深圳华强北。”尚奇称,今年因为香港疫情,导致很多货滞留香港,三月底的时候,华强北很多iPhone二手机型还处于缺货状态,但随着物流恢复,之前滞留的货一波进入市场,市场供应端属于集中爆发,“一下过来好多货,价格自然就下降了。”
根据尚奇的说法,以iPhone 13为例,靓机(接近全新)的售价短短一个月间,一路从5000多元跌到4000多元。而iPhone 13 Pro Max二手价格也跌了1000元左右。
2022年Q1转转平台的手机行情也显示,iPhone13系列在二手市场降价100元至500元不等。其中iPhone13 Pro是该系列中降价最多的机型,3月下旬二手售价相比1月初下跌470元左右,跌幅达6.45%。
尽管二手手机价格下降对于消费者的吸引力更大了,但对于“中间商”来说,情况就不乐观了。
相比于个体背包客,一些公司化运作的团队,在这波跳水行情中遭受重创。一名市场人士告诉《财经天下》周刊,他所接触的一个团队,两个月前接手了一批iPhone(具体型号未知),约300部左右,原本评估一部至少有100元的利润空间,但由于疫情中间物流延误了半个多月,等到货的时候,该型号的市场价格已经跌破了进价,最终该团队不但没有赚钱,而且每部出手还亏了七八十元。
实际上,就连很多批发市场的档口老板都在亏钱。“原因都大同小异”,尚奇对《财经天下》周刊说,“因为档口采购订货都有提前量,但等到到货的时候,市场售价已经低于当时的采购价了。”尚奇最近也减少了跑市场的次数。五一假期,市场并没有放假,但很多档口老板都关了店。“没到什么新货。”尚奇说。
一个流传的说法是,华强北有十万背包客。在这个竞争日益激烈、价格日渐透明的市场,想把生意做大几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成立团队公司化运作。但团队运作的弊端是因为需要囤货,资金占用要高得多,风险自然也大得多。
“一个人单干满足基本生活可能没问题,但赚不了大钱。”尚奇正准备自己组建一个小团队,但就目前市场环境来说,计划可能要延迟了。
几年运营下来,佟纪两个微信加起来好友数量已经有10000多人,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千人规模的QQ群。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他的顾客和潜在客户。他拥有了一定的客源基础,想过成立工作室,但很快放弃。
“要是成立工作室的话,那就和上班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了吧。”佟纪对《财经天下》周刊说,一个人更自由,也更自如,成立工作室和他最初的追求不相符。
华强北的流量密码
4月下旬,有粉丝通过社交平台私信询问葛佳,为什么网上很少见到老背包客。
葛佳对《财经天下》周刊复述,他给粉丝回复了两条原因:一是很多老背包客发财或转行了,二是很多老背包客不懂短视频的拍摄。 现下对于背包客而言,想要继续生存下去,必须适应新的手段。
葛佳做了很多年的背包客,但2021年8月才开始加入视频自媒体的行列。起因是,当时他在抖音、B站这些视频平台看着有几万、几十万粉丝的同行,感觉“再不做视频自己就要被淘汰了”。
至今,他已经发布了近300条短视频,内容涉及华强北揭秘、拿货实录、行情解析等各种方向的尝试。但其视频流量普遍不高,观看量低的只有几百,最多点击量一条也只有不过两万播放。
“在如今这个自媒体时代,光靠朋友圈是不行了。”葛佳告诉《财经天下》周刊,时代的发展逼迫你也得跟上脚步,“你得懂得视频拍摄,会剪辑视频,会文案策划。”
而光学会这些远远不够。在这么多同行中,如何让视频内容与众不同,给观众看点和新意,这是更大的挑战。
“我开始做视频以后,才认识到不仅是不做视频会被淘汰,不会拍段子可能也会被淘汰。”葛佳称。
多年前刚到华强北的时候,他四处请教,一名老背包客向他展示宝马X5车钥匙的一刻,他至今印象深刻。“你别说我是炫耀,”葛佳回忆起当时那名老背包客的话说:“再者说了,钱是我自己凭本事挣的,炫耀又怎么样?”
如今,类似的情节,他发现早已被其他背包客拍成了段子发在网上。
“小学文化年入百万”、“月入10万 的拿货技巧”,关于华强北背包客的财富故事,最初只流传于华强北的街头,和只有电子产品爱好者才会聚集的一些网络隐秘角落。如今,他们的身影和致富秘诀,很可能已经出现在你的短视频App首页。
如果你再深入了解,还会看到,例如“华强北背包客的真实处境”、“月亏7万,背包客提桶跑路”, 这些光鲜背后更多的残酷写照。
葛佳告诉《财经天下》周刊,大概从2008年开始,最早的一批背包客确实是赚到钱的,人们对于主打高端的苹果手机有很强的需求,背包客淘到的二手苹果往往价格更香,也更受消费者青睐。
但现在市场环境不同了,人们购买手机的欲望大不如前,厂商们同样创新不足,苹果发布会开始愈发没有吸引力,为了赚钱“大家都卷到短视频上去了”。
“现在很多背包客拍摄的视频都有很重的滤镜。”2019年,刚来到华强北的佟纪,便开始了视频创作。当时,拍视频在背包客群体中还没有太流行,大家拍摄的内容也还是以扫市场、淘机实录为主。“这样的内容真实,但枯燥。”就像背包客的一天,平凡而普通。
2020年的疫情,导致线下生意越来越难做,背包客们开始一窝蜂地涌入视频平台,寻求线上导流。佟纪也是在那时候注意到,一些背包客团队、工作室开始招募摄像师、剪辑师和美女主播。
“最为常见的操作,是背包客和档口老板串通演绎各种情景小剧场。”葛佳吐槽。“有时候我也想,要么干脆我也找个美女出镜,换个清凉装。”
佟纪感觉处在一个漫长的低谷期,在短视频时代大量博取眼球的内容面前,他感觉自己的积累和所谓的经验不堪一击。“如果没有稳定的客源积累,现在来做背包客的难度太大了。“佟纪说,如果现在有人像2019年他问当时的那个背包客一样,也来寻求一个做背包客能否赚钱的答案。
他今天的回答会是,“你可以来,但我不推荐。”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撰文 | 《财经天下》周刊作者 麻策
编辑 | 董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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