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是总有些你身边的人想“借酒撒疯”。
我很喜欢的作家王小波先生,若干年前写过一篇很有意思的杂文,叫《肚子里的战争》。
里面说,在某特殊年代,作者的一哥们到医院去动手术,当时正经医生都接受“再教育”去了,医院里就剩一帮工农兵出身的卫生员,基本医学知识都还没学全,却急着要响应号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结果“打开肚子以后,找了三个小时也没找到阑尾,急得主刀大夫把他的肠子都拿了出来,上下一通紧倒……我的哥们被人找得不耐烦,撩开了中间的白布帘子,也去帮着找。最后终于在太阳下山以前找到,把它割下来,天也就黑了,要是再迟一步,天黑了看不见,就得开着膛晾一宿。”
我喜欢王小波的文章,是因为他总能把现实写出一种魔幻的喜感。
但后来我又想了想,这个可能不是王小波的文笔使然,谁让他赶上过某些特殊时期,见识过一些真实的荒诞,然后把它们淡淡的写出来,不评一语,文章也成了,说来其实也挺容易的。
但可能这个故事实在太荒诞,王小波在写完以后,还是忍不住谈了一点自己的总结:“那位主刀的大叔用漆黑的大手捏着活人的肠子上下倒腾时,虽然他说自己在学习战争,但我就不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胡闹,是在借酒撒疯。”
是的,借酒撒疯,这话评的精准。
而让我重新想起王小波先生这个经典总结的,是昨天爆火全网的一段视频。
给不了解事情原委的朋友介绍一下,故事是这样的。
上海某小区封控期间,有位志愿者在小区售卖鸡蛋,40块钱一板,一板30个。
由于价钱有点贵,就有居民就有意见。
这个小区有一位孕妇,以30元一板的价格从外面购买到一些鸡蛋。想着疫情期间大家都不容易,于是好心地将自己的鸡蛋分给邻居们。
邻居不好意思白拿鸡蛋,何况还是一个孕妇的,于是给女子转了账。
好了,故事到此为止,本来是一个特别暖心的“正能量新闻”:疫情无情人有情,邻里之间互帮互助、同舟共济之类的。
可是这件事不知怎么被卖鸡蛋的志愿者知道了,指责该女子是在小区搞野团,未跟小区报备,要求该孕妇将卖鸡蛋所赚得的钱款全部退回去。
孕妇本意就是打算送的,也没说什么,将钱款全部退了回去。
但谁知半夜一点,卖鸡蛋的志愿者又带着自称工作人员的男子找上了门。
几个人要求孕妇,必须将她送出去的鸡蛋于明天早上9点前全部收回。还要给他们签一份保证书,写一份检讨。
于是孕妇就崩溃了,有了视频当中的那段凄厉的质问:“我哪里招你惹你了?三番五次找我写保证书。我钱也退了,请邻居吃个鸡蛋我怎么了?”
而面对质问,自称“工作人员”的那位回答是冷漠而强硬的,不断重复说他们这是按“上级规定”办事。
而这个故事还有个后续,据网友爆料,这两位大半夜上门抓投机倒把的孕妇的“工作人员”,其实也只是该小区的住户,自己申请的小区志愿者,也没有从相关部门获得半夜上门的授权。
原来这都是自选动作……
看了这个故事以后,我很想像王小波先生一样,把这事儿写的调侃、幽默一点。
但试了几次,抱歉,写不出来。因为好歹还会引用个伟人语录,宣称要“从战争学习战争”的工农兵卫生员不同,这几位“工作人员”一点情绪都没有,就会说句“我们是奉命行事”。我在《这世上最可恶的借口,叫“我也是奉命行事”》一文中已经说过这个借口的可恶了,有些话不想重说。
而他们拿来开刀的对象,也不是个棒小伙子,而是个孕妇——一个在自身困难的同时,仍不忘帮助一下邻居的孕妇。
我在想,这些大半夜打上门的“志愿者”们,如果摘了工作牌,卸下红箍,平时在小区里、公交车上碰见这样一位孕妇,他们会怎么办?
大家都是有身份证的人,左邻右舍的,我相信他们一定尽量给这位孕妇通融、照顾,坐电梯让孕妇先走,去超市买菜有队让她先排,坐公交给人家让个座。这种事,你但凡是个正常人,是都能做到。
可是,就因为有了“志愿者”这层身份,有了那张工作牌、穿了那身红体恤,这些人就变了,大半夜的,为了几个鸡蛋,就能打上人家的家门,逼着个孕妇写什么“保证书”。
我就想问一句,至于吗?你有了多大权啊?就耍这么大的威风。对一个给了邻居几个鸡蛋的孕妇苦苦相逼?这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
可是我又细一想,这样奇葩的邻居,我们真的只会在视频里看到吗?
恐怕未必。现实告诉我们,这种有点权就要耍耍的“邻人”在我们身边其实无处不在。
前两天我们这儿也封控,我写了一篇《我小区的保安,怎么就成了我的典狱长?》。好多人说我是不是火气过大了,其实不是的。我是害怕了,因为这件事让我明白,原来我们小区的某位保安大叔平素对我的客气只是装出来的。如果条件允许,他更乐意当把我关起来的“狱卒”,而不是为我提供服务的人。他那种拿着上级规定压我一头时的神气、得意,以及面对我对现实困难的申诉、乞求时的默然无应,都让我感觉不寒而栗。
这次借口“规定”,他这样做了。下次再有“规定”,他还会很乐意的这样做。只要有更大“规定”授权,他非常乐意享受压你一头的权力幻觉。如果能再借机谋点私利,那就更好了。
而梦想享受这种权力幻觉的普通人,在我身边不知道还有多少。他可能是我的保安、我的邻居、我的朋友、甚至拿着手机,看这篇文章的你,如果有了那张工作证,也会半夜来敲我家的门吗?
“西塞罗,按上级规定,来,给我签个保证书。”你会一脸冷漠的这样跟我说,并且很享受我当时的困窘样吗?
别轻易的说你不会。
我们的历史上,一再发生过的邪门事,就是只要社会环境一变,普通人和普通人之间立刻打作一团。大则有鲸有鲵,小则为枭为獍,朋友甚至亲人之间都可以一夜之间反目成仇,互相揭发告密,只因为大家都掌握了那么点毁灭熟人生活的“借酒撒疯”权。
所以折腾不是别人给你的,它就在我们本性中,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那么一点残忍的“借酒撒疯”欲。
那么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温情、互相体谅,原来都是假象么?我们其实都是潜在的“借酒撒疯”者?只不过那“酒”,有些人喝到了,有些人还未品尝而已?
这黑暗森林般的假设,真的太恐怖了,让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寝。
由此莫名想到了这两天同样被热议的上海“入户消杀”,看了很多视频,我觉得大家最有意见的倒不是“入户消杀”政策本身,而是消杀之后,一些居民在自己家中看到的那一片狼藉——居民的私人物品,被毫不吝惜的丢的满地都是,冰箱里的食品被翻出来扔在地上腐败生蛆……
那些执行“入户消杀”的工作人员,你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温柔一点呢?难道这粗暴本身也是“上级规定”么?怎么感觉这更像某些执行者在“借酒撒疯”呢?你看那一地狼藉,真的更像醉汉在撒酒疯。
当然,防疫的大政方针我们支持,有关部门有什么政策我们也愿意配合。
但是,某些“借酒撒疯”的人,某些拿着鸡毛当令箭、为卖个鸡蛋就半夜打上门、逼着孕妇邻居写保证的执行者,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
可问题是,我们该怎样辨别、惩治借酒撒疯的人,我们又怎样清除掉自己身上那种可能存在的“借酒撒疯”的基因呢?
靠我这样在书桌前,写这么一两篇孱弱的文字,可以吗?
我很无力,因为我知道我所痛恶的某些东西,根植在人性深处。
于是我又去读了王小波先生的那篇文字,先生在文中说:
“不管社会怎样,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嗯,这话是至理名言,不管你手里拿着怎样的“上级规定”,请记住你对面的“被执行者”,是你的邻居、同胞,是跟你一样的现代社会的、正当权利受到保护的公民。
请给他们起码的善意与尊重,请记住你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请不要豁开别人的肚子里“学习战争”,请不要闯进别人的家里“借酒撒疯”,这是做人的底线。
请记得,不管社会怎样、借口如何,每个个人,终究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就言尽于此吧,愿我们都能爱邻人、都能善待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