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山鹿寨”之谜

查加山

江同祖過郢州京山,晩抵村驛,驛人言鹿在前結寨,即出觀之,彌望可數里,巨鹿無數,四環成圍,以角外向,凡數十重,兩麑麀處中,勃跳嬉戲,民田相近者悉遭蹂踐,禾苗為之一空。獵戸雜沓其傍,云不可近,近輒觝觸,遭之者多死。明旦始引去,獵人操弓矢戈矛追隨之,伺巨者行前稍遠,乃敢捕射其稚弱,亦各有所獲而還。

——南宋▪洪迈▪夷坚志

亚洲最大半野生鹿场(京山境内曾有庞大的野生鹿群出现)(1)

距今八百四十五年前的那年夏天,在现在的湖北省京山县境内,出现蔚为壮观的大规模鹿群集结,这一称之为“京山鹿寨”的奇观,被当时大学者洪迈在《夷坚志》中记录下来。

当年京山境内为什么会有如此庞大的野生鹿群出现?它们是什么种群?发生的具体地点又在何处?古今巨大的生态落差告诉我们一些什么?这一切,都因为岁月久远而显得扑朔迷离。

笔者身为本土居民,对此事的兴趣自然与他乡人不同,于是专心致志地查找资料,实地调查,几经努力竟有些收获,愿将所得信息奉于读者共享。

南宋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湖广总领所干官江同祖自襄阳返回鄂州(今湖北武昌),途经郢州(今湖北钟祥)所辖的京山,傍晚时分抵达一个村落,忽听村民说有鹿群在前方“结寨”,他举目看去,茫茫夜色中,无数体型硕大的野鹿排列为数十层环状圈,形成阵势可达方圆数里的“鹿寨”,“鹿寨”将雌鹿、幼鹿圈在中心,任凭它们跳跃嬉闹,雄鹿则以角向外,警惕四周,严阵以待。鹿群粗壮的呼吸声、犄角撞击声、震耳的奔跑喧闹声不绝于耳,动物的各种气味弥漫四野,附近田地尽遭踏践,庄稼毁坏一空。闻讯赶来的猎人只能隐蔽于暗处观望,不敢靠近,怕遭致雄鹿的抵触攻击。待到次日拂晓,鹿群迁移,猎人们操持着长矛、弓箭,小心翼翼地尾追其后,与庞大的鹿群保持相当距离,伺机捕杀落伍的幼鹿及病弱者,各有所获而归。

即便在今天看来,这种场面也是够惊心动魄的,这样的动物奇观更是难得一见,而之所以出现“京山鹿寨”,是有着其特定的历史背景、特定的地理环境和人文条件的。

南宋初年,金国扶植刘豫为“大齐皇帝”,建立了傀儡政权,郢州、京山地属其所辖,与南宋的冲突导致这一带战乱不绝。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郢、京地区被抗金名将岳飞收复。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南宋与金国签订了“绍兴和约”,划定边界,襄阳成为了南宋的边城,郢州、京山成为边陲屯兵之地,军事禁区,这种状态在南宋时期维持了长达百余年之久。江同祖作为一名省政府官员到襄阳出差,所亲眼见到的景状是,从鄂州至襄阳的七百里路途,经过“乱离”之后,长途莽莽,根本看不到居民,只有屯驻诸军每二十里设置一个供传送紧急公文的流星马铺,每间隔七八十里路建有驿站,为往来军事人员和长官提供食寝,而政府官员路过时也在这里借宿。

这里所说的“乱离”,是指1127年金灭北宋以来的战乱,“屯驻诸军”是指绍兴十一年后,南宋在沿江和军事交界地设置的10支屯驻大军,编制独立,统兵官为都统制、副都统制。京山地处军事分界区附近,漫长时间的军事对峙,导致这一区域墟落萧条,百姓逃离,土地荒芜,林茂草深,极为荒凉。

类似京山当年环境的我们今天仍可以见到,北纬三十八度穿过朝鲜半岛中部,这条虚拟的线在1953年7月签订停战协定后,变成一条宽4公里,横跨整个半岛的非军事区。硝烟散尽60年后,令始作者不曾想到的是,这块广袤的无人区,竟成为了野生动物的天堂。凡这一地带非军事区外灭绝和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在这里都可以见到,在这片荒原山林中,它们相互间进行着残酷的生存竞争,也安享着各自的天年。这如同一面历史的镜子,生动的映现了京山地区当年烽火狼烟与猛兽出没相交织的景象。那时的郢州、京山,状类现在的自然保护区,人与动物的处境正好与今天相反,应受保护的是时刻提防被猛兽伤害的人类,《夷坚志》同卷中有两则十分翔实的记事:

江同祖自鄂州去襄阳,经过汉川等地抵达郢州的阳台驿站,夜晚被蚊虫叮咬,难以入睡,叮嘱随从人员鸡叫头遍就起床,驿站负责人劝阻:“这个地方很荒凉,多猛虎,不久前有位武官乘马未等天明上路,结果连人带马被老虎吃掉了,您无论如何也要待到天亮后出发才安全。”江听从了他的话,归途过郢州,仍在这个驿站住宿,第二天动身较早,和三个骑马的随从及两个步行士兵一同前行,沿途荒寂,渺无人烟,远远望见一个黄色物体在草莽间奔驰,以为是虎,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棘棘不敢前行,那黄物渐渐逼近,却原来是一头大如牯牛的鹿,虽然是虚惊一场,但已是人人心惊胆颤,精神紧张到了极点。

绍兴初年,岳飞镇守荆襄,时时处处可见荒废的村落,非常萧条,虎狼肆暴,即便军队成建制的活动,也会受到它们的侵袭。有人建议,猛兽害怕乐声,只要齐奏鼓乐,它们自当退避,这个办法被采纳。乾道中(公元1170年),王宣子为荆襄驻军主帅,从襄阳去鄂州,骑马的随行人员数以百计,行伍中配有数十名乐工,以所持乐器分为笛部和筚篥部。途经郢州地面时,夕阳衔山,暮色中荒林草泽随时都可能出现猛兽,众人惴惴不安,尽管队伍里驱赶野兽的乐声不曾停歇,令人恐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忽有随从向他报告,乐工队伍中筚篥部的一人被猛虎从马队中衔去,惊恐间,又传来笛部带队人又被虎掠走的消息,幸好已离驿站不远,大伙争先恐后策马躲进馆驿,这才缓过气来。卸下鞍具后过了很长时间,筚篥部失踪的那人竟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面无人色,好一会才能讲话,他说:“我被母虎衔去丢到它的巢穴内,其又转回去捕猎了笛工,拖到巢内就啃食,吃饱后没有马上伤害我,只是与它的两只虎崽戏闹。命在旦夕的我情急中忽然记起腰间还带着筚篥(一种茄管,九孔五音,出于胡地,古龟兹国乐器),急忙取出大声喷吹,突发的筚篥声音使母虎震骇,丢下幼虎,连头也不回的仓皇逃窜,直到看不见它的踪影后,我才没命地跑了回来,真是检回的一条命啊!”

这位王宣子,是宋孝宗淳熙年间的户部尚书,乾道年间身为荆襄御前屯驻大军副都统制,与江同祖是在同一年份经过郢州所辖地方,在带着几百名亲兵,残阳犹存的情况下,猛虎从如云的骁骑队伍中捕猎他的两名部下,如同囊中取物,这一地区猛兽之多可见一斑。众所周知,哺乳动物生物圈内,大型掠食动物处于金字塔型的食物链顶端,它们的数量远远小于食草动物。那么,郢州、京山地区当时作为食物链底层的鹿和其他食草动物数量之大就可想而知了,出现本文开篇的庞大鹿群集结,应该不足为奇。

当年在京山出现的鹿群究竟是什么样的种群?

我国所产的大型鹿科动物有梅花鹿、白唇鹿、马鹿、麋鹿、驼鹿等。资料显示,野生状态下,每种鹿都有它特定栖息的自然环境和生活习惯——如白唇鹿只生活在海拔3500—5000米寒冷的青藏高原;马鹿分布于我国东北和西北的高寒地带;驼鹿不喜欢群居,只适宜在高纬度的我国东北及蒙古和俄罗斯生存;梅花鹿分布较广,东北、华北、内蒙、四川、甘肃及朝鲜都可见到,但它的毛色栗红,上有显眼的梅花状白斑,容易识别。显然,从京山所处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看,它们都不是我们要寻找的对象,我们要找的目标应符合前文提及的几个特点——体型大,毛色黄;雄鹿、雌鹿、幼鹿能组成庞大种群;生活在湖北中部地区;适合这些条件的只有麋鹿。

麋鹿,体长2米余,肩高1米余,毛色淡褐,背部较浓,雄的有角,多回二叉分歧,形状比较整齐,尾长,尾端下垂到脚踝,它的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身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故亦名“四不像”,而“麋”字的原意就是“混乱状”,它是我国特有的鹿科动物,原产于黄河与长江流域之间的广阔平原沼泽中,群居,日行性,是典型的湿地物种,它喜欢水,善于游泳跋涉,以野草、水生植物为食,蹄宽如牛,便于在泥沼中行走,尾长似驴,适于驱赶蚊蝇。每年夏初发情期结束后,雄鹿之间不再彼此驱赶争斗,而全部返回鹿群,随大群一起活动。

麋鹿是地球历史进化最晚,即最年轻的一种鹿科动物,与我们的老祖宗北京猿人出现于同一个地质年代。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研究表明,麋鹿自第四纪中更新世出现至现在已有180多万年的历史,其发展过程经历了从出现到商周时代的不受威胁期、商朝至汉朝的低受威胁期、汉朝至元朝的高受威胁期、明朝至现在的濒危期、1865年至1944年的极危期、清朝嘉庆年间的野外绝灭期。这里的“濒危期”、“极危期”是指世界范围而言的。南宋时期,麋鹿虽处于高受威胁状态,但野生麋鹿仍然存在。推断是麋鹿虽然合理,但当时京山地区是否真正存在还需要证据,我们有幸从京山地方志里发现了记载:

南宋有个名叫石才孺的河南郑州人,宋高宗十八年(公元1148年)进士,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任郢州教授,与江同祖是同代人,他到过京山,著有《郢州风土考古记》一书。书中他对京山的印象是民风淳扑,节俭成俗,土地肥沃,盛产粟麦,多麋鹿,居民气质性格近似中国西北方的人。

还有一位明朝开国时期安陆州判官刘习之,他写了一篇《京山县兴复邑治记》,文中说,今年夏天,我因公事去京山,荆棘丛生,荒草深没人马,从早晨到傍晚,行走近百里不见居民,只有麋鹿、獐、麂,出没奔跑在前后。明朝初年,京山隶属安陆州(治所在今钟祥)管辖,因元末兵乱,京山境内已成一片废墟。刘习之的职位相当于州政府副职,是代表州政府来恢复京山县治的,于洪武四年(公元1372年)来京山,距南宋乾道六年二百年后,他还能在这里见到野生麋鹿。因此,我们可以确定,1170年出现的“京山鹿寨”,就是野生麋鹿群。

大量野生动物的群集活动,动物学家称为“集结”。其原因,一是防御敌害,二是找寻食物和繁衍交配。江同祖见到的野生麋鹿集结肯定发生在京山境内,但具体究竟在何处?

麋鹿的生活环境是平原湿地。现京山境内的平原占全县面积的百分之四左右,全部集中在县南,它是江汉平原,也是古云梦泽的西北边沿,是由洪荒远古以来,汉水无数次泛滥沉积而成。这里平均海拔只有27—40米,地平面与汉水岸相平齐,在生产力落后的古代,每年涨水季节 ,泛滥的洪水冲破堤坝,大片土地成为汪洋。就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这里到处还是蜿蜒的溪流和洪水后留下的无数沼泽,长满了又高又密的芦苇,草木葳蕤,地貌原始,除了蔽日遮天的鸟类和各种野生动物外,人烟稀少。这片湿地向南延伸,遥无边际,不多的居民点星散在相对高一点的坡地和古道旁,村庄的名子常常冠以“台”、“墩”、“坡”,以示地势高低差异。

不仅如此,1949年以前京山县境的平原湿地面积远大于现在,自北宋乾德二年(964年)起直到元、明、清代,县境南界比现在向南延伸了数十里,直抵汉水边,西接荆门,东联潜江,负责“自金港口至聂家滩共计九十五里九分三厘”的汉水堤防。这里是汉水淹没区,人类活动非常有限,上溯到八百多年前的南宋时期,此地环境应更为荒凉,不言而喻,那时这里是麋鹿的世界,只有在这里,这片如此广袤深阔的原始荒原沼泽上,才能演绎出壮阔的那一幕动物奇观。

当年从鄂渚至襄阳这七百里驿道行程,实际上是沿着汉水北岸淹没区的边沿往返的。“京山鹿寨”原文是:“江同祖过郢州京山,晚抵村驿,人言鹿在前结寨,……”。这个“村驿”是他们当晚住宿和事发地,说明其不是正规驿站,而是驿道边的一座村落。那么,这条早已消失的南宋驿道上的村落是现在的什么地方呢?

京山南境有一条古道,起自县城南,过鹿角坡(今雁门口郭家大山)、分水岭(今雁门口义和)、经永漋河、杨家浲、多宝湾(原属京山,建国后划归潜江县),渡汉水抵荆门蔡家嘴。清末,古道成为川汉铁路路基,现在是汉(口)宜(昌)公路。这条路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名叫陆家寨的小集,它原属京山现为钟祥管辖,处在京山、天门、钟祥三县市交界线上,天门河(当地亦称永漋河)的一条支流从小集南边缓缓流过,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我们有理由怀疑当年的“村驿”就在这里:

其一,小集位于汉水北岸古湿地,也就是当年麋鹿活动的中心地带;其二它是京山古道和南宋驿路的必经之地,可南抵汉水,北上京山,东经竟陵(天门)到汉川,西沿汉水达郢州(钟祥);其三南宋《宋淳熙富水郡志京山县舆图》上没有这个地名,正说明当时此地只不过是一座无名村落。元代京山未修志,而在《明安陆志京山县治图》和清光绪八年《京山县志·县南乡图》都标示有“陆家赛(“赛”,“寨”字方音)”。江汉平原上的村落以“寨”命名的极为罕见,因此,有可能因当年此地频繁出现“鹿寨”,土著居民口口相传,“鹿寨”逐渐演变成地名,后因年代湮远,战乱水荒完全改变了居民结构,地名的真实起源已无人知晓,以讹传讹,“陆寨”成为“鹿寨”的谐音流传下来。如果没有其他证据否定这一推断,这种解释应该更接近事实。

亚洲最大半野生鹿场(京山境内曾有庞大的野生鹿群出现)(2)

往事历历,这座当年汉水之滨的无名村落,绍兴初年,岳飞亲率精兵虎旅开赴前线,这里曾留下他们抗金的足迹;1911年,清政府出卖川汉铁路修筑权而触发了推翻帝制,改变中国命运的辛亥革命,这里是川汉铁路路基的一段,它见证了这段重大的历史风云;而对于今天我们讨论的话题来说,它更象是一位无言的证人,近千年来默默地注视着麋鹿和它们赖以生存的湿地环境,见证了其由鼎盛到消失的全部过程。

麋鹿是一种温驯的动物,它以结寨来抵御敌害的行为则表现出其凶猛的一面,这种现象在现今环境已很难重见,“京山鹿寨”为动物学者的研究提供了珍贵史料。对此感兴趣并引发思考的不仅是现在的我们,中国古代军事家显然受到这种现象的启发,在宿营地或防守阵地用带枝桠的树干对外,形似排列的鹿角,以阻挡敌方偷袭和进攻,这是继个人防护所用的盾牌之后用于集团防御武器的开始,它的名称就叫“鹿角”。这种古老的战争工具在现代战争中仍然在使用,以削去小枝的树枝交叉并列的设置称为“树枝鹿寨”,用以防步兵;以削去大枝的树干交叉,称为“树干鹿寨”,用以防坦克。战争的形式是攻与防,从鹿寨发展到城墙,到万里长城,直至当代的预警卫星监视系统、远程固态相控阵雷达组网、反弹道导弹等,纵观历史,麋鹿的这种特殊的本能行为给于人类的启迪,在军事防御史上也应占有一席之地。

中国漫长的历史岁月中,麋鹿一直是供祭祀的牺牲,君王狩猎的道具,全体国民的俎上之肉,唯独没有人认真地研究它,保护它。1900年,这个物种终于走到了它命运的尽头,继野生种群灭绝后,留存在清廷皇家猎苑的最后一个种群也在八国联军侵华战火中消失,只有1865年前后通过一名法国传教士和各国驻华公使流入欧洲的数十头麋鹿还侥幸存世,洋人们对它感兴趣,是因为外国没有这一物种。1898年,英国一名动物保护者贝福特侯爵将苟存于欧洲各地的18头麋鹿高价收购,放养在庄园里。这18头麋鹿的后代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国宝的身份从国外引进,历尽沧桑,极尽离合悲欢,形成了今天北京南海子、江苏大丰、湖北石首等麋鹿种群,失而复得,我们才感到了它的珍贵。

平常视之如敝屐,失去方知是国宝的不仅仅是麋鹿,这里随便就能列举几例,而它们曾经就在我们身旁——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这是聂绀弩写的《挑水》诗,他如果没有在京山这座小城生活过,是不可能有这种感受的。小城城内有井城外有河,城里居民宁愿多走几步路,也要去河边挑水饮用,为什么?只因为那河水清洌甘甜,挑水时,放一块薄木片,能化解桶面水的涟漪激荡,途中才不会溢出。那清粼粼的小河绕城流过,河面上露出一溜供行人过往的石蹬,流水激石,泠泠有声,河底的砂石游鱼,直视无碍,名贵的鳜鱼,石扁头就在挑水濯衣的石板埠头底下戏游出没,水风迎面吹来,清凉甘甜,沁人肺腑,阳光下河边的鹅卵石沙滩,沙滩上袅袅婷婷的胡杨丛柳,蓝天上盘旋的白鹭苍鹰,对岸翠屏似的凫山秀岭,一切是那样的安祥,古扑,清馨。二千多年来,这样纯真的自然环境相伴了我们的祖祖辈辈,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

重建于明代的京山古城是座美丽的山城,有城楼完好的五个城门,漂亮而古扑的女墙、角楼,还有国内少见的全部以巨大条石砌成的城墙,最负盛名的是城内外耸立的九座青石牌坊,为明清时代旌表事功,褒扬节孝,立于街面供人瞻仰的人文建筑。京山石坊之多,雕刻之精美,世所罕见,其具有代表性的是为明代京山籍监察御史孙鸣治所立的豸绣坊。豸绣坊为四柱三间五楼结构,反手飞檐,瓦当滴水,鸱尾雀替,四根主柱的十二个穿榫,分托起文臣武将和八仙雕像,清一色的深浮雕,刀法刚劲细腻,图案波涌云绕,特别是在整条青石横梁上雕有一个内面镂空的八面体半球,镂刻有两个倒悬的狮子,相互用前爪托护着一个镂有奇纹异饰的八面体半球。半球内有一个可任意转动滴溜溜的石球,石球中又套着石球,如此连套三层,玲珑剔透,一个比一个小,都能转动,出神入化,鬼斧神工。自明朝万历年以来,与京山相邻的江汉诸县流传着一句民谚:“天门(县)四十八牌楼,赶不上京山(县)一个狮子滚绣球”,说的就是这件石雕珍品。历经战乱,解放时石坊只剩下七座,因有碍汽车通行,这七座牌坊在1955年被拆毁。设想一下,如果石坊能保存到现在,重新规划修葺古城墙、县衙、钟鼓楼、城隍庙、天后宫等古建筑群及明清民居,引进麋鹿,恢复周边自然环境,京山古城申报一个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应该不成问题。

物种、湿地、自然环境和人文景观保护是相联相通的,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是来自远古和几千年人类文明的积淀,一旦失去,将是永远,什么时候,人们才能彻底摒弃愚昧,将漠视变成敬畏和慈悲,同样经历劫乱,而能保存文化遗产和注重环境、物种保护的地方,值得我们敬重和深思。

现今城镇密布,人潮汹涌的江汉腹地怎么能和当年麋鹿群集的荒原沼泽契合在同一地点?有专家论证,千年以前的长江流域没有水患。为什么?因为它没有完整的堤防。自古以来年年汛期任由洪水自由漫淌,造就了广袤非凡的淹没区,水退后,成为沼泽平原,没有人能定居,也就无所谓水患。郢、京位于汉水下游,汉水在这里曲流发达,同长江之间河港纵横交错,汛期洪水常与长江相遇,淹没区融成一片,形成了古云梦泽——中国腹地的一块巨大的沼泽地,即现代称谓的面积达三万多平方公里的泛洪平原湿地,星移斗转,岁月将其演变成了现在的江汉平原。唐朝诗人孟浩然是襄阳人,公元733年前他曾乘舟从襄阳沿汉水顺流而下,过郢州、京山境,到长江,眼见这古云梦泽上河道曲折,大小湖泊星罗棋布,整个湿地连着云水茫茫的洞庭湖,感从中来,写下“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名句,是一千多年前这块湿地的见证人。“湿地是地球之肾”,这块湿地对调节国内气候,保持水土,维系生态平衡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战国时代学者墨子说:“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他所说的“荆”,是指现在的从湖南衡阳直到湖北汉水流域的广大地域,当然也包括了郢州、京山地区。墨子生活在公元前三百多年,那时候的云梦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到处都是犀牛、麋鹿和其他湿地动物,到南宋乾道六年,时间已过去二千多年,从“京山鹿寨”记述的情况看,郢、京地方当时原始生态仍然保存较好。明、清时期,囿于人口和生产力局限,其衰减和破坏程度也不会很大,这片湿地和生态环境发生根本性改变的只不过是近不到七十年的时间。

2004年,联合国环境保护组织“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发布的《地球生存报告》说:“1970年至2000年地球野生动物数量平均减少40%,自然保护专家认为,人类应该对野生动物减少和部分物种灭绝现象负责”。我们见证和领教了工业化进程的威力,套用马克思、恩格斯的话来说,“它不到一百年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一切世代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它创造了我们的祖辈无法想象的种种奇迹。但是,在让我们享受现代文明的同时,也让人类付出了高昂的环境和生态代价,随着无数湿地的缩小和消失,这些由湿地支持的生态功能和包括麋鹿在内的许多独特物种也不复存在。

湿地的消失不是从我们手中才开始的,但人口爆炸和人类不尊重自然法则,无限制的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漠视其他物种存在的行为,大大加速了湿地消亡的进程,而带来的却是环境污染,水源短缺,物种灭绝等非常不利人类生存的问题,“人众者胜天,天定者亦能破人”,当年太史公的话,竟一语成谶。

1953年后,从县南到汉水边的沼泽地上办起许多农场,大量移民迁来,六十多年的建设,这里成为县境内人口密度最大的区域之一。所有的湿地被开垦,种上棉花、黄豆、花生,秋天庄稼收获后,不见植被的无际田野连着瀚海般的汉水沙滩,西风刮起,卷起浮尘,天地一片茫茫。沿公路集镇、工厂、民宅已连成一片,钢筋水泥建筑遮住了蓝天白云,除偶尔见到一二丛孤伶伶的芦苇,能依稀唤起人们对原始地貌的回忆外,而眼前的一切,叫人很难把“京山鹿寨”与之联系在一起。

每当“动物世界”视屏上出现席卷塞伦盖蒂平原阵势非凡的非洲角马和绵延千里的北美极地驯鹿画面,人们不禁顾盼回眸和感生一种永久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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