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海


【说明】今春,疫不容行,便以曾经贴过的旧稿片段结构了一篇“冀北抗日斗争题材”的小说。在避疫之时、“七一”、“八一”、“十一”建党建军建国节日,陆续到来之际。整理再发,以缓大脑之痴呆,以感家国之情怀。

题记:1940年6月,八路军挺进军白乙化团长率十团开辟平北,建立了丰滦密联合县,是年冬季丰滦密发展和建立了十几个区,其中在怀柔境内有八九个区。1943年7月,侦察班长付振庭混进怀柔火车站,在青天白日之下打死了日本宪兵队长……

——摘自《怀柔革命斗争大事记》

关东剿匪纪实小说(中篇纪实小说丰)(1)

关东剿匪纪实小说(中篇纪实小说丰)(2)

太阳转向东南了,此刻,苇塘里那些被付振庭吓着的蛤蟆好像已经忘了他的存在,又开始“呱呱”地叫起来了。

已在车站东苇丛蹲守观察三个小时的付振庭,迅速脱下灰布褂子连同武器藏好后,绕过铁丝网来到了车站货场,当时正有一列车皮已经装好,准备挂车启运。日伪警备队二十几名士兵在站台上持枪警戒。新来的日军宪兵小队长挎着军刀,从车头踱到车尾来回查看。一群“扛大个的”正光着膀子,在货场搬箱码垛。岗哨见光着膀子的付振庭,一边和货场的装卸工们挥手比划着什么,一边朝货场走,就以为是个临时外出刚回来的苦力。

付振庭走到窝棚前,和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打招呼,问用不用人。工头一边从腰间扯下手巾擦汗,一边说,即便用人也得先去警备室“留底子”。

付振庭就笑脸恳求,让他带着去警备室。宪兵小队长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坎上朝这边看。工头犹豫了一下,就带着付振庭往站房那边走。宪兵小队长见他俩走来,立刻挥手让他们站住,意思是等车开走再过来。付振庭假装不懂,鞠躬点头继续向前走,说是要在车站当苦力。

火车已经鸣笛开动,宪兵小队长的目光转向了开走的列车。付振庭一边扫视着身后的铁丝网,一边看着站台两侧的持枪士兵。其实,自付振庭发现鬼子军官独自在车站室外后,就不顾侦察任务在身了。心想,如能顺手把他干掉,也就不用侦察了。

列车远去,警备哨收枪回营房,宪兵队长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一口。距其十几米的付振庭,一个箭步飞窜了过去,左手抓住宪兵队长的右手腕,一猫腰,右手别住对方右腿膝盖外侧,右肩抵住对方腹部,左手微微一拉,那个日军小队长就噗的倒下去了。付振庭右手稍一回缩,正是日军腰间的配枪,拇指一压,枪套铜扣弹开。也就两秒,枪已经在付振庭手里。

这一招,在老十团侦察排常用的十三招里,被称为“手别子”。手别子适用狭路相逢,突然启动。现在,那个宪兵小队长两腿在斜坡上端,上身仰在下端,左手使劲挥打,两脚蹬揣,身体被付振庭死死压住,有劲使不上。

付振庭虽已夺枪在手,但距日伪军营房,岗哨不足百米,身在狼窝虎穴,形势危急……

瞬间发生的事情,把那个工头吓愣了,当他意识到发生了啥的时候,拔腿跑回货场窝棚。那些正干活的人也看到了一切,有的跑进窝棚,有的蹲坐到了地上。他们想的是八路军来砸车站了,大拨人马就在附近。

其实,这是付振庭的一个随机行动。这次他主要任务是侦察车站的兵力部署,周围环境,列车到站、出站时的防守,以及日军轨道炮车巡道的规律。

1943年7月中,中共滦昌怀游击大队长王振东,根据斗争形势需要,命令六区武工队侦察班长付振庭,必须尽快摸清驻守怀柔火车站日伪军相关情况。为武工队打通路南、路北交通线作准备。

由于上一年,日军在怀柔北部实行“集家并村”“三光政策”没有达到目的。敌人改用蚕食战略,结合局部扫荡,向我根据地渗透进攻。

尤其是1941下半年,日伪军在臭水坑围剿我十团和丰滦密县委县政府得手以后,采取“七分政治、三分军事”“以华制华,以八路制八路、以地方工作人员制地方工作人员”,培植内奸,造谣宣传等手段,大搞诱降,组织汉奸特务四处活动。经济上,控制电池、皮带、药品、棉花、布匹、煤油、火柴、马灯等等。还利用沿铁路、壕堑的密集哨卡严密封锁山区抗日根据地。

在这种形势下,为团结人民,巩固、开辟根据地。肖克派王振东组建了丰滦密游击第四大队。为破封锁、固民心、鼓士气,除汉奸等斗争需要。四大队精选抽调16名有丰富经验的班长、战士组组建了丰滦密路南六区武工队。

武工队主要活动在宰相庄、疃里、西田各庄、西康各庄、卸甲山一带。除了除汉奸、送干部、为抗日根据地筹款,购物资、协助交通外,主要是打击怀柔火车站日伪军嚣张气焰,对怀柔县城内宪兵队,警备队、汉奸形成震慑,为购取“禁运物资”创造有利环境。王振东制定的“甲字号斩蛇头”行动,就是要除掉曾经制造臭水坑惨案,又调任日军驻怀柔车站警备队的小队长辻田。

令王振东意想不到的是,这次他派出的侦查员付振庭在此时此刻,不顾违反侦察纪律,在晴阳朗日之下,只身闯入虎穴,正死死地压在日军小队长的身上。

被压制的日寇,并没喊叫,只是吭吭嗯嗯拼命挣扎。付振庭拔枪在手,顺转枪口的同时,拇指一顶,保险打开,他也不管枪声不枪声,对着鬼子的脑袋“啪、啪”就是两枪,随后跳起,逆着来路,冲向东边的铁丝网。铁丝网有两米多高,但有一根桩柱因雨后而歪斜,这里的铁蒺藜有所下垂。

听到枪声的哨兵看到一个光着上身的汉子,提着手枪飞身越过了铁丝网墙,没及拉枪栓,就不见人影了。

顷刻间,车站警报骤响,二十几名日伪军跑出营房,许是因情况不明,只是盲目向东面的苇塘、高粱地放了几枪,没敢贸然出站。随后乱哄哄地抢救长官,打电话报告怀柔警备队。

付振庭利用铁丝网外壕沟坡的水柳丛作掩护,顺利进入稀疏的芦苇丛,他并没往苇塘深处跑,只是沿着苇塘边缘向南跑,拿到衣服后,越过水沟和小路,就钻进了高粱地。

虽然东部不远就是来时所经过的西大荒,但他灵机一动,并没跑向荒烟漫草西大荒,而是继续向南,南面一里多地就是平古公路。

当他从庄稼垅能看到马路的时候,就听身后苇塘那边传来密集的枪声。付振庭穿好衣服,把枪藏在褡裢里走向路边,蹲在了路基下的坡子上。

一会儿,有驴蹄和脚步声自西向东走近,他才提着裤子,边系腰带,作出刚刚解手状,走上马路,并急切惶恐地对那位赶牲口人说:“大哥,别往东去了,我正要去密云,没想到前边有八路军跟日本打起来了,咱回去吧。”赶着两个驴驮子的中年人,也听到了枪声,神色惊恐,赶紧拉住了牲口:“嗯,这杖打得真是不善乎,没辙,回去吧。”

付振庭顺手接过一头驴的缰绳,把褡裢往驮篓一塞,就和赶脚人牵着牲口,聊着世道往县城走。到了县东门豁子,没容门岗盘问,付振庭挥着手里的“良民证”对哨兵说:“出事了,东边出事了。”这时,县城已在紧张混乱之中,警笛军哨不息,伪警、保安队、宪兵的大部鱼贯出城。

付振庭顺利进城来到交通站黄掌柜的杂货铺,吃过午饭已是午后。下午申时,出城搜铺八路的军警虽没尽回,但县城已渐归平静。据黄掌柜的伙计顺子说,新来的那个宪兵队长死了,已经抬到后街宪兵队大院了。还听说日本把在火车站十几个“扛大个儿的”都打了一遍,可那些人跟“底子纸”都能对上号,也没查到私通八路的凭据,眼下东洋军跟着大洋狗带人搜查西大荒呐。

黄掌柜安排了一些杂货,给了付振庭一张“过路帖”,吃饱歇足的付振庭就以商人身份与伙计赶着牲口出了东门,经孤台寺一路东北而去。过了两个卡子之后,在神山南两人分手,伙计赶驴去了大水峪,付振庭经疃里去了西田各庄。

天黑以后,付振庭找到了大队长王振东。此时,王队长正在焦急之中。他怀疑怀柔那边的鸡飞狗跳,可能是付振庭在侦察活动中暴露了。他派出接应的人到各个秘密落脚点去找都没结果。就在队长想再次派人之际,付振庭却溜溜达达回来了。

王队长急问怀柔那边的情况,付振庭说:“今起大早去怀柔那边侦察时,突然出现了一个空当子,顺便就把‘甲字’活干了。”说着,把日本宪兵队长的那支“王八盒子”扔到炕上。王队长一听、一看,先惊后喜再后就大怒:“你,你,你这是严重违反侦察纪律,这事干得有多悬?那个叫啥田日本小队长死了吗?”付振庭顺身躺到炕上说:“死了,有人看见盖着毯子抬县城宪兵队去了。”

“这活干完了肯定有较大影响,嗯!不错!这回不用贴标语,老百姓就知道八路军回来了。”王队长喃喃自语道。

突然王队长像是想起了啥,转脸对付振庭说,“你这次干的虽然是个二等功的活儿,但你必须知道,我们是组织,你是在组织的。你违反侦察纪律,先杀后奏,擅自行动也该记过。所以,你别以为我会向上级给你报功。你要知道,咱四队精挑细选出的十几个武工队一个都不能轻易折了,都像你这样干,武工队的总任务根本无法完成。既然你这么喜欢单挑,回你莲花池老家更合适,那边鬼子也不少 ——活儿多。要不你明天回大队也成,我再另找人。”付振庭说:“你别开除我,我不走,也不要功,但你多少得给我点奖励不是。往后呢,我干活时多想着自个儿是在组织的不就行了。”

实际上此时的王队长除了紧张生气,心里正高兴,”好,就把你缴的这支王八盒子奖励你挎着吧。”王队长笑着说。

付振庭从炕上坐起来:”我才不要这破枪呢,样子货,哪儿如我这把‘二十响儿’使着痛快呀。你就奖励我一百发‘子么’得了。”子么,是“子母”的口语化,实际上就是子弹。

王队长说:“这事儿我应承你,不过现在没有那么多,入秋庄稼收割前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密云沙河火车站的警备队。去冬今春这拨敌人在铁路沿线捕杀了我三名交通员,必须严惩,可目前弹药不足。等过几天消停,消停,你还得进一次怀柔城,告诉黄掌柜的,就说别的东西先缓缓,先把那三箱‘子么’想法子弄出城。这事光靠交通员有难度,你得去想辙。弄出来以后首选寄存点是‘坟圈子’,第二个点儿是‘蚂蚁窝’。”

三天后,以石匣城“义合号”二掌柜身份,骑着骡子的付振庭,已经西过王化村赶往怀柔城了。当行至怀柔火车站南还没过铁道口时,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夺枪的“悬事儿”。

嗯,还真是有点悬,那个被我别倒在地的鬼子,怎么没大声叫唤呢,这事有点邪性。他要是一喊,一百多步之外的哨兵肯定能听见,等大拨敌人发现他们队长在我手里,即便不敢开枪,我也难脱身,弄不好只能同归于尽。邪性!这鬼子咋就没叫唤呢?嗯,对了,那地儿是个小斜坡,我的“手别子”吃上劲后,身子斜压下去时,是顺斜坡向下压的,我右肩膀子压得靠上了。对,就是靠上了,压住他胸口了,他叫不出声。行,赶明儿再有这样的活儿,右膀子尽量往上压,让对方喘不了大气儿。

付振庭想着,想着不由得耸了一下右肩,一抬头,已经来到了怀柔城下。

关东剿匪纪实小说(中篇纪实小说丰)(3)

关东剿匪纪实小说(中篇纪实小说丰)(4)

快晌午时,拉着一头大青骡子的付振庭,看见前边不远处的东门豁子里里外外,乱哄哄簇拥着一堆人。这些人手里都拿着个太阳旗,还一阵阵喊着号子。付振庭看了一会儿,没瞧出啥名堂,就转身进了东关马车店大院。

关东剿匪纪实小说(中篇纪实小说丰)(5)

付振庭进门就碰见了走出来的店主老杜。老杜手里也拿着一个小旗子,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半扭着脸向东墙根清理马粪的伙计吩咐着啥。老杜一回头,冷不丁看见走近的付振庭,瞬时一怔,随即喜笑颜开:“呦,付老板,你有小半年没来了吧。买卖不赖吧?”付振庭说:“这——你还不知道,这年头要从口外倒腾一档子卖,得过八十六个卡子,就是没本儿的货也得赔死,还不如老实儿眯着呢。”老杜没再接话茬,就说,“让伙计把牲口先喂上,到西厢屋歇歇儿,回来再聊,我得赶紧去县商会点卯。”

付振庭挥挥手说:“你赶紧去吧,我也待不住,我就是先把牲口拴在你这儿。二祥子在吗?我让他瞅瞅这牲口,今儿这骡子有点不对劲。”老杜急急地说:“二祥子在后院呢,你去吧。”边说边小跑出了店门 。

付振庭拉着骡子往后院走,心想今天县城有点乱,说不准是个好日子,我就是喜欢热闹,越热闹越好办事儿。进了后院,小矬个的二祥子刚刷完马槽,准备去挑水,见付振庭来了,也不说话,把扁担放下,接过付振庭手里的纲绳,把骡子栓到槽边,添上草料,看了一眼付振庭,下巴颏向西厢屋仰了下,说:“屋儿待着。”

进了屋,二祥子关好门,回头对付振庭说:“老付,你来的可不是时候。今天宪兵队、新民会和县府给辻田小队长出殡,军警全体出动。神社就设在东门里,新民会下边的青年团、少年团、商会都得去送灵。新民会指导部给马车店俩名额,老杜是杂货同业公会会员,他必须得去参加仪式排场,我呢,一会儿在城门口送送汽车就行了。”

原来,怀柔东关马车店的伙计二祥子,是共产党丰滦密游击四大队的交通员。

付振庭大体知道了今天城里为啥热闹之后,心想越乱机会越多。就对二祥子说:“你把骡子喂好,预备一副驮架子,我得趁乱进城。这大夏天的,衣单裤子薄,枪也得先放你这儿。”

二祥子给付振庭倒了碗水说:“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活儿,你啥时动手干,也是你自己瞅火候,别人插不上手。但昨儿擦黑儿时,我在责任点的老城砖上见到丁子辰‘上火’的口号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是在给你们干一线活的提醒儿。”

付振庭当然明白,“上火”是上级党组织,针对执行一线任务人员秘密发布到各联络点的重要警示。提示任务执行者,戒急用忍,严格执行任务地党组织的计划要求。

二祥子对付振庭说的话,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地下交通员向他转达组织的指示精神。听后付振庭说:“我趁乱进城后,先到联络站,弄清情况再行动。”随手就把装着家伙的褡裢包递给了二祥子,“你别去送灵了,这灵本来就该我去送。前天我送走了他的‘人’,今儿个我得送送他的魂。我要是不去送送,辻田小队长的魂儿在怀柔就会阴魂不散,到不了奉天飞机场。”二祥子接过褡裢,把太阳旗和一叠印着神符的黄纸递给了付振庭。

付振庭也没着急走,边喝水边掏出良民证和从石匣商会领的过路帖,看帖子上的“钤印子”。现在只差怀柔南关的一个卡印子了,但已经过了青纱帐警戒区,如遇检查能对付。看这架势今天进城用不着啥证件了,有这破旗子就够了。

当付振庭绷着黑脸,摇着小旗,走到东门豁子时,洋白布包着辻田骨灰的匣子,已经送上了汽车。

灵车一侧有宪兵和警备队挺身行礼,另一侧是商会、青年团成员以及县街商民随着仪式口令鞠躬。车前七八个穿素袍的人,手持锅盖鼓敲敲打打,哼着长调,跳东洋大神儿。

付振庭扫视一下周围,见城墙上每隔三尺多,就戳着一个持枪哨兵,一看这些兵就知道是县保安队的。

那辆运送灵匣子的汽车出了城,向热河方向开走之后,军警队列未动,商民们有的反身进城,有的走向城外,你躲我让人群开始涌动。

付振庭拿着那叠送灵纸举在脸前,一张张捻着撒,渐渐就贴近了城墙根。这时,就见一个三十四五的男人拿着铁皮喇叭筒站在城墙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安静、安静,请大家恭听胡知事联恩先生训话。”

付振庭心想,自打日本占了怀柔,就把“县长”改回了“知事”。听着不是一般的别扭。知事,知事,胡联恩你就日本的一个小催辈儿。

关东剿匪纪实小说(中篇纪实小说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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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随着墙上那人一遍遍地喊,往外走的人又往回挤。付振庭在城门外南侧,一步就插进了人群,顺势被挤进了城里。进城后没停脚,当他把最后几张黄纸扔完后,已经避开了城墙哨兵视线,待在一处墙角,听知事训话。他也不是多想听,只想等活动散场,街巷人多时,绕行南马道,去南门里找黄掌柜。

胡知事铿锵顿挫的训话,就是个汉奸大朗诵:“怀柔友邦新民会与县府表里为一体,自前数年,新民指导部和友邦军队来怀以后,对共产党八路军剿抚兼施,大见成效。尤其是日本友军对我怀柔四区丫髻山等处八路军之清剿,堪称静肃。由是我怀柔地方已渐平静,城乡安堵。此全赖友军忘我之牺牲。今举城哀送辻田君荣灵归故,足可见我怀民,知大体,存顺善之襟怀。嗣后还望各界父老,各献其力,各输忠诚,协助县保安队及其友军迎刃赴险,以期剿共灭党之彻底,实现中日满之共荣。”

县知事那套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还没说完,一些人就待不住了,先是慢慢往后退,然后就三三五五往城里走。当付振庭再次从腋下抽出小旗子,准备走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一声锐喊:“让这位大爷久等啦,别走呀,别走呀。”付振庭回眼一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俏女人在朝自己喊。付振庭没搭话,只是笑了笑,继续走。可没成想,这女人身后的七八个身穿旗袍、和服、高丽装的年轻女子就碎步围了上来。有拉胳膊的,有拽衣服的,有的眉黛轻颦,有的故作羞态,这时付振庭才意识到,自己所在之地正是怀柔东门里金星馆的东墙外。

金星馆开业于民国二十七年底。妓馆经营者就是刚才喊付振庭的那个女人金保子。金保子十八九岁时,在关外曾小火一时,后来和关东军驻奉天政教干事井谷重次有了勾连。民国二十七年初秋,任职新民会怀柔县指导部总务长的井谷,给金保子在东门里买下房院,开了金星逸馆。馆里的十几个满日韩女子都是来自所谓的北满洲国。表面上,金星馆的业务是弹唱娱乐品香片,实际是为了搜取北平国民暗杀团以及共产党八路军的情报。当然,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给驻怀柔日军宪兵分队官兵慰安。所以,井谷出钱是假,北平日军部出资是真。

付振庭走南闯北十几年,口外的喇嘛庙、大阁、凤山、喀喇河屯;口里的北平、塘沽、天津卫都没少去,可今天这阵势还真是没经历过。

在一群女子拉拽之下,他不能推搡逃跑,也不能黑脸急恼,说又说不出啥,走又走不了。他心里完全知道周围也许就有日伪1418特务或“剿共工作特务队”。

更不用说,还有不少新民会青年团骨干分子。这种人都想通过“贼匪情报之搜集,不良分子之举报”弄个一官半职。如果付振庭在这里久被纠缠,不但会被街上百姓好奇而瞩目,更会引起特务们的注意。

关东剿匪纪实小说(中篇纪实小说丰)(8)

民国时期的JN(网图)

付振庭正心急火燎,浑身冒汗之际,忽然,从西边跑过来一个人,他边跑边喊:“二爷,二爷,快回去吧,你家二奶奶说,反正你腾不开身儿,她要先回闷县了。”“闷县”是密云县的简称。平北地区在表述密云,怀柔县时,都习惯省去中间字,称闷县,怀儿县。来人跑过来拉起付振庭就走。

金保子不能再拦,就挥了挥手中的小旗儿娇声说:“二爷有空儿可得来啊,这炎天夏日的,我们这儿的鲜瓜香片好败火。”说着又紧追几步,递给付振庭一张金星逸馆的“花片子”。

当时,付振庭听到金保子说出“败火”一词,还真有点怒火上窜。因为联想到此前在马车店后院,二祥子向他传达“上火”的警告。好像全城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坏脾气。但有怒也不好发只能忍。就应付了一声:“发财、发财,有空儿就来。”随手把花片子塞进衣袋,赶紧随着来人往南走。

来解围的不是别人,正是黄掌柜的伙计顺子。顺子的大号叫葛顺成,二十四五的样子,几年前刚来时,邻户客商都管他叫成顺子,近年大家又把成字也给省去了。顺子一边和付振庭比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一边走上城坡子,经南马道往西走到南门里,往北不远就来到了黄家的瑞祥升货栈。

两人进屋后,黄掌柜的妻子,问老黄怎没回。顺子说:“开完送灵会,新民指导部还要召开商会检讨会,主要是检举嫌疑分子和禁售货品控制。”今儿一大早,商会黄维东会长就知会了各个会员店铺。要求老板必须参会,更要认真聆听新民会指导部增永政治、保安大队副大队长陈廷相、青年团训练所长刘保富等长官的训话。

吃过饭,付振庭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近酉时,黄掌柜还没回来。老黄的妻子就有了不安,问顺子是不是因为上两回倒腾那十几只手提灯或是那几匹五幅布出事了。顺子说:“您放心吧,十八个灯,有十个是保安队要的,但都在保安队名下。”

傍晚黄老板回来了,还喝了酒。原来检讨会后,青年团刘保富所长非要拉着老黄到街上喝口酒。其实也不是为喝酒,就是为了那三箱“铜货”,也就是付振庭这次进城想取走的“子么”。这三箱共三千发子弹,十天前就定妥了,付振庭已经通过瑞祥升黄掌柜,把货款交给了刘保富。

刘保富,就是送灵时拿着喇叭筒,站在城墙上喊的那个人,是热河丰宁小坝子人,在大阁、凤山念过初小,高小。十七八时,投了袁水的“水字”杆。当了不到一年记账的,又觉得沽源宝振荣“荣三点”势力大,就去坝上投大帮。可匪队管考察的人说,不要豆芽菜。后来他就在古北口外教村塾。再后来由于民国教育改良时他没能考下塾师证就失了业。民国二十二年,日军侵占滦平后,刘保富总算有了市场,整天参与日伪调查科的各类调查,不是调查交通,就是调查古迹。民国二十七年春,又被选调到伪滦平县建设科办事,参修古北口到北平的公路。

一日,怀柔新民指导总长井谷在怀柔南门路段视察时,看到跑来跑去的刘保富办事颇勤敏,就在公路初步完工时,建议将其留在日伪怀柔县公署实建科,调查怀柔交通事务。年底,他就加入了新民青年团。民国二十九年,风生水起的刘保富就在西门里买房置地成了家。目前他不但是新民指导部青年训练所长,还是保安大队与日本驻怀警备队、宪兵队的联络员。

这次就是刘保富想用“铜货”换“硬条子和软毛子”。条子就是金条,毛子就是貂皮或其它贵重皮毛。其实,也不是他想做这笔买卖,背后是保安大队长陈廷相,但得钱得物的也不是陈廷相。日军宪兵山下中队长得硬条子,指导部总务长井谷得软毛子,最后围上软毛貂的肯定是金保子。

但这一圈下来,刘保富也会有几十块大洋的进项,而陈大队长更新枪炮、申领剿共资金时就顺利得多。

半个月前,刘保富偶过瑞祥升,就顺便问黄掌柜听没听说有人想用黑的黄的和毛子换铜的。老黄心里明白,黑的是烟土,黄的是金条,铜的是子弹。过后没几天,付振庭就把条子毛子送来了。

今天黄掌柜喝的不是开心酒,进屋一脸愁。他接过妻子递过来的茶碗,喝了一口,就示意妻子出去。这时,店前屋有人要买东西,顺子也急忙去应付了。

老黄低声对付振庭说:“这事有点麻烦。原本想趁县警察二分所所长张宏玉他老妈去世,捐一口夹心棺材,顺便把货带出去,张家祖坟就在怀柔东北卸甲山。可这几天因为日本辻田的事,都耽搁了。现在城里城外的明哨暗哨增加了好几倍,今天你这活不好干。后晌散会我跟刘保富说,拿铜货的人来了。刘说他中午就知道了,也不知他是咋知道的。他说风声忒紧,货不好拿。还说,得查清拿货人的底细。货到底是不是给口外“杆子”的。要是给八路的,货拿不走,条子也得没收。最后还让我把信儿透给你,说真是八路的货,让你赶紧远远儿离开,脑袋比钱有用。这档买卖就不敢再往下做了。可也备不住他想拿这个要挟咱,钱不退货不给,讹一把。”说到这儿,老黄端茶碗的手就微微地抖。

老黄的叙述,虽然说得慢条斯理儿,但付振庭早看出老黄已气得够呛。就接过话头说:“老黄,这事办到这步,是我没本事。我把钱委托你交了卖主,而卖主根本没拿我姓付当个事儿,想耍赖,或借口说是八路买东西,就得没收。好,你听着,赶明儿个要是有人说我姓付把钱自己使了,根本就没付过钱,所以东西买不回来。你说怎么办?我告诉你,老黄,到这节骨眼上,就是我的私事了,知道吧?我叫你一声老哥,正式告诉你,现在我想‘私事私办’。你瞅瞅这不是明摆着是让你兄弟我上火嘛。姓刘的让你捎信给我,好,信儿收到,没你啥事了。你呢,好好做你的买卖。我的事我自己了,谁让我上的火,我就找谁给我败火。你歇着。”说着就要往外走。

这时老黄正一手拿着茶壶,一手端着茶碗续水。一听付振庭的话头不对,急忙把茶壶茶碗放下去拦,茶水洒了一桌子:“等等,等等,我还没说完,你等我说完,你要走再走。既然你把我当老哥,我就用老哥的话说一句。这个事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琢磨你也是个八路,可就算你弄死了刘保富,败了你的火,一连串的环环扣儿就得断。你这次要的东西办不成不说,还有后续的药品呢,你要不要了?”

付振庭抹了抹脑门子的汗,急忙向老黄解释,你别以为我去了就会立马掐死他,我是让他亲自把我花了钱的子么给我送出城外。老黄直直地看着付振庭,轻声问:“你出了城呢?”付振庭就愣住了。

老黄走进前屋货台间。屋里没有顾客,顺子正打扫着台里台外,摆放整理货品。老黄说:“顺成,我觉着这事你不挑明不行了,我刚把眼下的情势一说,老付就上火了。弄不好整个事都得砸。”顺子撂下手里的活,就去了后院。老黄就一块块上窗板,看着附近街面的情况。

其实,老黄刚一离开,付振庭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过火,见顺子进来,以为顺子要带他出去见什么人,就说:“甭出去了。回头还是和老黄仔细商量个办法,尽快把事弄利索得了。”

顺子坐到炕沿上说:“听掌柜的说你要去找刘保富,我到觉得你现在确实应该去见见他。单从买卖上说,你是买主,他是卖主,不见面谁都不放心。但是今天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我最佩服你的英勇果断和身手,这两年一直想跟着你干,但我得服从组织安排。

现在这会儿,我正式代表组织,向你传达丁子辰的指示。组织之所以决心花十两金子大价钱,就是想尽力保证你们一线同志的安全,要求卖方把货送到指定地。但现在对方有困难,有怀疑,有顾虑,并不一定想赖账。让他们立即送货,是交给你付振庭同志的重要任务。而不是让你单枪匹马去硬抢。我作为这次任务负责人之一要说的是,咱们的组织不是‘杆子’,你也不是杆子里的打手,你是组织公认智勇双全的战士。咱们的组织,是有目标,有计划,有纪律,有理想的共产党,你我都是其中之一员。”

听到这儿,付振庭张大了眼睛:“你,你,你就是丁子辰?”顺子说:“不,我就是你知道的葛顺成,就是希望革命顺利成功的葛顺成。但是,丁子晨肯定就在我们身边。他已经安排你今晚见刘保富。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任务就是让对方安全送货。

今夜十点,你在门口里候着,要是看见我从胡同口大槐树下的石台儿上站起来伸个懒腰,你就直接出门去金星馆。事儿成,出城。事败,尽量赶到后城胡氏麻绳铺,有人接应。最好撤到西窑坑,上担子山。你见到刘保富首先要让他相信,你买的东西就是口外韩司令那帮杆子买的。然后刘才会有胆子,有办法让保安大队长相信。过去你虽和杆子打过交道,但世事无常,咱未必能够敲到准点上。如果他仍怀疑、游移不定,咱可真没时间再往下拖了。那你就要让他不信也得信,内心不信假装信也得信。但不能做过头,你如果忍不住把刘保富锄了奸,咱现在和以后的任务就完不成了。最后还得逼迫他答应派保安队把货直接送过康各庄乡公所的最后一个路卡子,但这样很容易暴露我一线人员活动地,所以我们也许不用,可条件必须提。最终还得看民子哥的活干得怎么样。”

“任务很重,”顺子接着说,“一旦遇有不测,付振庭同志,请你保证不涉及老黄一家,他一个普通小商人,冒着危险为咱们做了那么多事,咱们得有良心……”付振庭把脸转向窗户,两手紧紧攥成拳头说了句:“我是在组织的。”

傍黑,灰褂黑裤麻底儿鞋的付振庭,拿着一把旧蒲扇溜达到了金星馆门口。他两眼余光一扫,心里有了底。因为附近的墙角或店门前有三三两两不像闲人的“闲人”在假乘凉。付振庭就知道刘保富心虚了。

金星馆深黄的对开门虚关着,付振庭刚迈上第一个台阶,那门就及时开了。随着一串脆声爽笑,金保子就亮了相:“要不说呢,人家二爷就是有情有钱有仁有义的爷,更是一诺一语成金石的好汉,晌午说了有空来,夜晚暑消多爽快,二爷,快请。”

金保子虽然知道付振庭不是来花钱的,但她知道这个汉子对她人脉圈子的重要性。中午送灵会散场时,她一眼就看出了付振庭的不一般。随后就纠缠试探,再后就电话通报给了刘保富。

付振庭进院后,金保子用不着再给门外的人继续表演,直接说道:“听说二爷是做大买卖的,今儿个要在俺这小馆里说说牙,这可真是本女子的大荣光。敢问二爷来的是哪座山巅,走的是哪条河川呢?”说着就轻挪了一下葡萄架下的藤椅,右手莲指微翘,示意付振庭就坐。

付振庭坐下,摇了摇手中的蒲扇道:“森吉图东驰赛罕,南走窄岭皆丰宁,汤泉潮涌古北口,海留图下滦不平。”说完,付振庭看了一眼金保子,笑了笑,“金老板,我想这些地方你在地图上去过,但行路难哪!”金保子知道这是自己不可解的江湖话。付振庭也不是说给她听的,他是在给今晚另一个主角上台作铺垫。

屋里的刘保富当然明白,付振庭说的都是杆子或大帮的地盘,坝上的海留图蒙语意思就是大滩,大滩往西就荣三点的地盘。窄岭当然是金矿的代名词,从清咸丰年开始,就是霸山采金强人的理想国。当然,眼下是韩继功的遥控宝地。虽然号称韩司令的韩继功暂时蜗居北平,等待日退蒋起,但他的追随者仍是不少。像金翅鸟、四木匠、杈头子、水字、十三点、大喜字等等,尽包含在刚才付振庭的那几句话之中。但这都是冀北江湖行话,刘保富并不会因这几句话,就相信付振庭是常与杆子合作的人。

这时,也许是因金保子没话可搭,又不能冷在这儿,就一边唤人上茶一边虚奉承:“二爷果然有眼界,有见识,您见的比俺想还要多。”金保子话音未落,西厢屋门口,就有了搭话:“有见识,眼界宽,不能不见窟窿山。”灯影处,随了这上六下七数来宝的句子就走出一个人。这时,江湖老手金保子及时连缀串联词:“刘所长和二爷都是吃过见过的大能人,今夜相会是缘分,两位里屋聊吧。”她那拈着帕子的莲指在红灯夜影中一划,就像是一只跃跃的小飞鸟。付振庭与刘保富也不寒暄,就被引到上房右边的一个小套间。

付振庭进屋落座时,心里仍想着刘保富那话里有话的“窟窿山”,他知道这里曾是坝上坝下几拨杆子的落脚地,而现在已被八路军清剿驱散,正在开辟根据地。他显然是在暗指或试探付振庭与八路军游击队有联系。

这时,金保子又是上茶又递烟,还连问刘保富哪儿有个窟窿山。刘保富接了茶碗,看一眼付振庭,就低头凝视着碗中一叶欲漂还沉的茶叶片说:“窟窿山,窟窿黑咕隆咚窟窿眼睛。”金保子觉得有点好玩,但仍不解其中意,说了句:“二位就在这儿念你们的生意经吧,有事请吩咐。”就退出了房间。

这回,付振庭面对刘保富两次以窟窿山的挑衅或说试探,还真没上火,但他肯定要回击。付振庭喝了一口水,长叹了一声,慢慢说道:“白河水,河水翻花潦滚白水冰凉啊……。

”刘保富听到“水冰凉”,心里还真的一凉。少顷,他也就不再故作矜持打哑迷了,说道:“不是我疑神疑鬼,前日确实有情报说付老板这批货不出古北口。现在丫髻山、怀柔火车站都出了事。经友邦对致命枪弹精查细堪,已然确证有不法商贾交通军警,巧设关节,给八路军暗送军货。量付老板是冀北热西之好汉,咱今晚再行商定,暂且把这档买卖撂撂,等上个把月,遇到合适茬口,弄些别的货,保准让付老板大赚无亏如何?”

付振庭见刘保富已经没了此前对黄掌柜那样的轻狂,心知刚才已经点到刘保富的软肋窝子,随后就顺着刘保富曾与水字杆有所交集这条线,继续进攻。回答说:“我从来不搁心你说的那些情势,我心里只有拴着脑袋的这笔买卖。人家老韩把毛子和条子交给我,我交给了你,老韩要的就是能听响儿的玩意儿。至于他是为了保金山,护宅院还是为了国军司令的梦我都不管。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自己的活人之道。我只为十几块大洋的腿儿钱,还有应诺必兑的信义。我在山沟野林里讨生活,凭的就是一个信字儿。绝不能说反水就反水。”

付振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变了语气继续道,“你说的不法商贾肯定有,不然‘水字杆’大当家袁水岂能挎上皇军的王八盒子?虽然当年有人抖了个机灵,从水字反水上岸投了日,倒腾了两把破枪就在怀柔西门里买屋置业讨老婆。可他想不到袁水投了八路不说,还提着日本的枪,砸了日军管着的火斗山火车站。这事,要是捋顺清楚并不难。可我这次就是给韩继功跑跑腿儿,虽说是为几个鞋底儿钱,但主要还是看人家老韩不是脚踏三只船,今儿个投八路,明儿个投友邦。”

付振庭的话不紧不慢,可句句都是扎在刘保富心头上锥子。刘保富一时无语,就站起身到脸盆架拽下手巾擦了擦脸,随后才故作镇静笼统地说:“还得商量个好办法。”就在这时,金保子就像一股小旋风,张扬地旋进了屋,请刘主任前屋听电话。

刘保富接了保安大队赵排长的电话后,回到北屋。此时他似乎真的镇静了。就对付振庭说:“事儿有点光亮儿了,但最远就到龚庄子。至于以后你走黑龙潭还是白马关或是虎什哈,这边都管不了。”付振庭半闭着眼,散靠藤椅噗嗒噗嗒扇着蒲扇,他心里琢磨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圈套,现在外面全是军警特务,万一他诓我取货放我出城,会不会先纵后劫杀。想到这里,付振庭扔下蒲扇,端茶碗把水一口喝净,说:“行,我现在就出城等信儿。”刘保富说:“就在这里凑合一宿得了,天亮……”话没说完,就发现付振庭的俩眼瞪得瘆人。

付振庭慢慢站起来,拿起那把破蒲扇背对着刘保富,几字一顿地说:“所长,你这就打电话给东门岗,我现在出城,我就在东关马车店等着。这大半天了,你给说这情势,那情势,我走前你也得听听我的情势了。今后晌你让黄掌柜给我捎的那个信儿,整个是在我心头浇油点火,但我已经压下去了。我现在顺着你的话说,你那窟窿山的窟窿眼睛,得仔细瞅瞅翻花潦滚的白水长,也得知道汤泉汹涌水滚烫。你还得原谅我是糙人,我这次来如果拿不到东西,或者拿到手又在怀柔地面遭算计,老韩肯定饶不了我。果真有人从两头挤得我喘不过气儿,你也给我捎个信儿,三天内,怀柔城西门里拿了我钱的那家人,就没有一个能出气儿了。就连这家墙窟窿里的耗子,我也掏出来摔死。”说完就大步出了门。

第二天一大早,付振庭被马车店老杜叫醒吃饭,二祥子不在。老杜告诉付振庭说:“康各庄乡公所那边电话不通了,让电话局老魏去修,雁溪河、沙河涨了水,老魏那破自行车过不去来雇牲口,二祥子说让你多歇会儿,他拉着骡子跟老魏去城里驮电话线,还得去保安队赵排长家驮一口袋高粱,顺便稍给河北庄他的老丈人。你吃了饭就直接去孤台寺那儿,和老魏会齐儿。”正在大口喝稀粥的付振庭听后,心里一阵子凉快,“看来铜货一直存在保安队三排长赵骥腾家里,赵骥腾好像是东流水庄的,这人我多少知道点,行。”

老魏骑驴,付振庭赶骡子,骡背横着一条装有一百五六十斤高粱的帆布口袋。驮架子一边是一捆电话线,一边是装了瓷珠荆条筐。老魏有特别证件,又经常外出维护线路,各卡子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过卡或遇巡逻哨,都懒得细问详查,一路顺利,但付振庭仍不敢大意。果然,当他们来到邓各庄卡子时就有了麻烦。

邓各庄卡子执勤的几个年轻伪警,因为无聊,见老魏过卡就想恶搞一下,声声要检查。其实也不是真检查,就是要借搜身机会挠老魏的痒,要给老魏放辘轳,老魏就骂骂咧咧往付振庭身后躲。有个年轻人一把没逮到老魏,却拽住了付振庭,就顺手搜付振庭,付振庭身上没带有枪,不怕搜。他两手一抬,一个伪警就从他兜里掏出了良民证过路帖啥的。那个警察捻开一张张看,瞬间喜笑颜开。原来他看见了那张金星馆的“花片子”。他一乐一嚷不要紧,另外三四个也围上来看。其中一人就大声念:“玉臂轻舒等你枕,红唇微启待君亲。”随后就是嬉笑起哄。付振庭没了辙,就装憨卖傻去抢,那几个伪警哈哈地躲,付振庭抢回了自己的良民证,老魏骑上驴一直骂,还瞪了一眼付振庭,继续赶路。路上,付振庭只管耐着性子,听老魏指桑骂槐地数落着有伤风化的絮絮叨叨。

到了康各庄乡公所,付振庭卸了电讯材料,老魏问他喝不喝水,付振庭说不渴。老魏就掏了两块脚钱给了付振庭。

当付振庭牵着骡子走过卸甲山,隔两三里地,就见路边地头有割草或磨锄的,这些人虽然都戴着破草帽子,但付振庭都认识,心里又踏实又热乎。

关东剿匪纪实小说(中篇纪实小说丰)(9)

今为密云水库淹没区

付振庭自从与老魏分手,一刻没停走了二十多里,过晌后的两点来钟,就到了河北庄。进村口不远,槐树下一位纳鞋底子的老太太,看见付振庭拉着骡子走近,一下就站了起来,那高兴的,就像见到了分别已久的亲儿子:“哎呦,这大晌午头子,饿坏了吧,赶紧回去吧,东家正等你吃饭呐,”付振庭一看是郑家大妈,就说:“真是饿,还渴。”就随着大妈进了一个胡同。

关东剿匪纪实小说(中篇纪实小说丰)(10)

付振庭拉着骡子进了郑家院,王振东队长不在,田副队长和两个武工队员接过纲绳,往屋里抬高粱。当把那口袋高粱哗地倒在炕上时,就见几百个小油纸包混在高粱堆中。付振庭打开一包:“嗯,不错,这子么的成色还真不赖。”

田队长让付振庭去喝水吃饭,说郑大妈已经炖好了一只公鸡,小米饭还在锅里温着。然后派好岗哨,开始清点分装铜货。付振庭撮了一簸箕高粱,端给了大青骡子,看骡子抖着上唇吃了几口后才回屋。这时大妈已经把一大幺碗酱红酱红的炖鸡肉端到炕桌上,还有一小壶酒。没容大妈让,付振庭一脚就迈到炕上,抄起酒壶一口就干了。郑大妈就说:“慢慢喝,多吃点肉。”付振庭嗯嗯着说,“谢谢大妈。”

放松后的付振庭突然感到浑身骨头节酸痛,有点累。伸手就从幺碗里拈起那个酱鸡头,靠在被垛上先嘬后啃。啃着,啃着,心里就觉得田副队长他们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回来,菜饭都是热乎的。

想着,想着,就顺着思路往回捯:嗯,昨天顺子交代任务时说,最终还得看民子哥的活干得怎么样,今天一大早老杜就说康各庄电话线不通了,让我直接去孤台寺与老魏会齐儿。对,民子哥,就是民兵“割”电话线。可谁是丁子辰呢?都像可又都不像,天干地支一掺和一定是个数目字。“丁”字在四位,应该是四大队的组织吧,嗯!没准就是组织。

田副队长一阵紧忙,安排妥当后进屋一看,付振庭倚靠被垛,窝着脖子睡着了,他右手捏着的那个酱鸡头光溜溜的,一点肉渣儿都没有了。田副队长返身回院,让两个队员暂回所驻村庄,顺便通知沿路流动哨撤回。

天色渐暗,胡同口做针线的郑大妈进院说,街上有个“火啷挑子”打听“田打头的”,说捎了个口信儿来。田副队长说:“我就是田打头的。”

原来,田副队长一直以长、短工揽活儿的身份活动在各村。当地人多称“揽作儿”的,当面也有人叫“东家”。田副队长拿着郑大妈家的煤油瓶子出去时间不长就回来了,顺手把瓶子递给大妈,喊在东屋的一个队员小斌子说:“准备一下,马上出去。”两人来不及吃晚饭,小斌子从瓦盆里抓了些小米饭装进布袋子,就往腰上系,大妈说:“等等,撒点盐,撒上点盐。”田队长一边整理枪支和文件袋一边说:“别撒盐了,赶紧走。”小斌子背起一个破荆筐,拿把镰刀,戴上草帽子就往外走。出门前,田队长和郑大妈说:“等付振庭醒了跟他说让他等着,先别回太子务。”

丰滦密路南武工队,按照王振东大队长的要求,都是分组分村居住,由交通员联络。这样既有利隐蔽又便于掌握敌情,更利于发动群众吸收骨干。平常付振庭就是以太子务村翁姓地主月工的身份,活动在田各庄和苍头一带。当时的“地主”还没有后来阶级成分含义,付振庭的东家翁顺达的家业也算不上发达,像样的财产就是付振庭拉着的那头骡子。翁家把这头骡子当命根子,付振庭对这头温顺耐劳的骡子也有感情。

此时此刻,付振庭在梦中正牵着骡子蹚水过河,骡子渴得厉害,想停下来低头喝水,可付振庭深知自己和骡子背负的任务有多重,他猛地一提纲绳,说忍着点,赶紧走。结果一使劲就把手里的那个酱鸡头给捏碎了。

付振庭坐直身子,愣了一下,知道自己睡着了又被渴醒了。赶紧下地到堂屋拿起水瓢从水缸舀起一瓢水,没送到唇边,又想起了骡子。他端瓢出屋,见南墙根的骡子旁边有只水筲,就知道有人给饮过了。他走过去,轻抚一下认真吃着草料的骡子,自己仰头灌了半瓢凉水,脑袋仍是昏昏的。转身找田副队长,郑大妈从隔帘屋出来说:“累坏了吧,醒醒盹儿接着吃饭吧。”付振庭问大妈:“他们呢?”郑大妈告诉付振庭:“别的伙计都回自己东家村了,擦黑儿,有个火啷挑子捎话儿,老田和小斌子就急哧忙乎地出去了,老田让你等他回来再走,你吃了饭,接茬儿睡吧。”

付振庭一听,睡意尽消。他知道这个卖煤油烧碱的货郎担子是丰滦密北部第三或第四游击区的交通员。天这么晚了,还以“口信儿”直接联系,一定有大事。难道出事了,还是有紧急任务?他一边往嘴里扒拉小米儿饭,一边想。

夜里,付振庭睡不着,边擦枪边等田队长,心里捋着这两天的事。梳理到最后,仍不大知道那个汉奸刘保富最后下决心发货,到底是害怕自己手里攥着他与袁水交往过的短儿,还是他已经相信自己确实是在给窄岭的杆子韩继功办事。如果是前者,他早晚会动用特务队追杀灭口。但如果是后者呢,这个穷汉奸可能还会找我做买卖,因为他这次并没赚到钱。

整个一下午,刘保富一直待在怀柔新民会指导部。傍晚康各庄乡公所,警察分队的电话接通,刘保富就知道铜货已经出了怀柔地面,稍稍松了口气。但心里仍不踏实,因为他知道跑单帮的付振庭不可能随货直接到丰宁窄岭白云洞,最多送出白马关,等北边的人来接。因此这小子肯定还会回密云或怀柔。

刘保富从新民会指导部出来没回家,直接去了瑞祥升。一路上他想着是不是把老娘送回喀喇河屯,再从牛山镇找个使唤人,照料五岁的儿子。现在名义上属于冀东自治政府的怀柔城,就像一片荒山野林子。聚在这里的满洲军、友邦军、民国暗杀团、八路军,还有不知投谁好的杆子大帮都是虎豹狼群,惹了哪个都不成。

按刘保富的长远打算,最理想的就是举家搬到天津卫,老婆就是天津人,曾在教会卫生班学了几个月护理,眼下就在怀柔保罗医院。其实,刘保富这样想,主要还是怕日本和保安队。因为在这次与那个姓付的交易中,他就知道了在这块地面上,还真有人了解自己过去曾与袁水有交集,袁水也确实被编成八路军的支队了。

刘保富走到瑞祥升门前,顺子正准备关门上窗板。顺子对刘保富说:“黄掌柜病了,从昨儿到现在一直躺着,说心口憋疼。”刘保富说:“我瞅瞅去。”就进了屋。刚喝过汤药的老黄见刘保富来了,勉强坐起身,让妻子给所长沏水。

刘保富开门见山说:“这档子事总算结了。”老黄故作不知,说:“你昨后晌跟我说得可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还让我给那个姓付的瘟神爷递话儿,说让他赶紧走远远儿的。当时你是没看见,好家伙,他对着我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就差薅我脖领子掐死我了。可现在所长您却背地里把事儿给平了。我不知道这里有啥名堂。要是为了那几块钱的事,我可以不要,但您不能这么折腾我。当初是你有意,他有心,我就是一个中间垫话儿的。结果呢?您如了心,他合了意,我垫话儿垫来了一身毛病。”

刘保富见老黄恼,忙说:“钱,你放心,姓付的应你多少我不管,我应承的十五块大洋少不了一个子儿,今天我身上有十块先给你撂下,转天我再给你补齐就行了。”说着就掏出皮荷包,捏出十块银洋放在高桌上。接着说,“这事,现在看是过去了,但我还是不大放心。今儿来是想再问问你认识姓付的到底有多久,我总觉得他身上有股子八路的味儿。他要真的是八路或跟八路有勾连,老黄你可得多加点小心。最近友邦皇军要求县府各科配合剿共特别队在县城关厢实行背靠背,亲朋故友交错举认呢。”

一向说话都慢条丝理的老黄一听就急了,大声说:“刘所长,您这话我可担戴不起,姓付在这条街上的买卖不是我一家。这三四年里,我就接过他几次皮绳鞭稍子、毡帽毡靴子。这次的买卖是您提的头儿,按他的话说,正赶上他给矿大户跑货。按买卖规矩你们本该‘合同信事’,可中间又互相找岔儿。现在可倒好,一头赚了好钱,一头得了好货,就剩下我这个老实头子干等着私通八路了。这样吧,刘所长,以后您和那个姓付的有没有买卖,您自个掂量着办,你们也认识了,我就别再垫话瞎掺和了。我可怕粘上杆子的气儿,更怕染上八路的味儿。您快把这几块有八路味儿的钱收起来,我可不敢要。”老黄说着伸手就把桌上的银洋推了推。回头向窗户外边喊:“顺成,顺成,送送刘所长,给打个亮儿。”刘保富不好再说下去,起身说:“保重,保重。”转身出了屋。

一出街门,顺子就对刘保富说:‘所长你得多包涵,我在这儿学买卖快三年了,我知道我们老掌柜的不光胆小怕事,脾气还特拗,这两天可把他吓坏了。昨天姓付跟他瞪了眼,今天您又说八路的事,他能受得了才怪,您就别吓唬他了。说实在的,我们掌柜发财是有机会,没胆子。甭管是杆子大帮,还是姓付那样跑单帮的。都想通过他鼓捣点膏子、白面儿啥的,他都不干。昨儿个我们掌柜的去商会开会,姓付的在这儿等他时跟我闲说话儿,想买几瓶黄粉子,好价钱,不用铜元纸币,直接用银元,也可折条子。我想这黄粉子一定比白面儿金贵,不然能用金子换?我估摸着俺们掌柜肯定不干。果不其然,我们掌柜的开会回来不大会儿,他们俩就在屋里说翻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事。”

刘保富听后一怔,立刻就明白了顺子说的黄粉子。回家的路上,黄金和黄粉子这两样东西就一直在刘保富脑子里转。快进家门时,他脑中又浮现出了付振庭在金星馆瞪眼的那一幕,又联想到老黄说付振庭跟他瞪眼珠子,这倒是很合辙。从付振庭这种遇事即翻脸,暴怒后又能忍耐的做派看,不像纯杆子,也不像八路。据保安队陈大队长的说辞,八路的探子或杀手多是乐呵呵地后发制人。看来姓付的就是一头只能顺毛摩挲儿的驴,对这种人如果利用他的江湖义气,兴许真能发个小财。

十一

第二天凌晨,田队长和小斌子回到河北庄。田队长见付振庭醒着,就说有任务了,今天王队长也可能过来,咱俩先商量一下。又嘱咐小斌子吃点饭赶紧去卸甲山等王振东大队长。

原来,昨夜田副队长到牛盆峪山谷的一个山洞里参加了四大队南部游击区会议。王振东大队长传达了平北地委关于成立滦昌怀工作委员会的决定,和挺进十团政委兼滦昌怀工委书记李光辉关于开辟游击区的指示。要求四大队在山地的白河游击队、汤河口游击队,以反日军“肃清作战”,深入部落,打击反动部落长、牌甲长,保护十团主力留下的伤员为主。路南武工队以购运、筹送弹药、物资、药品为主。王振东队长特别强调,六区、十区武工队要不惜代价尽快搞到外伤药送至科汰沟。现在隐蔽在白河科汰沟的十几名伤员伤病恶化,察南交通员送的药品在赤城东雕鄂一带被截。

田副队长对路南地区各城镇医药情况比较熟。他分析了顺义、密云城内的西药虽多,因为还没彻底开辟,交通、情报站点不完善,难于进入购取。牛栏山、高丽营、石匣镇西药少,筹办费时。现在只有密云沙河火车站以及怀柔县的保罗、雪琴两个美以美会医院是可行目标。可近日敌人加强了对怀柔城进出人员和物品控制。田副队长倾向偷袭沙河火车站。

付振庭认为武工队打车站兵力足,即使偷袭成功,在向山里运送时也会遭到加倍封锁。如果将获取与运送同时考虑,还是取自怀柔稍微有利。田队长说:“根据你的意见,先弄个计划方案,报告王队长。”付振庭要求先回太子务,田队长嘱咐说:“你回去随时待命,另外因为怀柔城周边已经划入延昌怀顺工委,一些情报点的位置、口令、标志也许会有变化,不能因为区域交叠而误事,如有变更通知,要及时传达到各村小组。”付振庭就拉着骡子沿白河叉子干河滩,往西南方向去了太子务。

中午,付振庭刚到东家翁顺达家门口,就听到了老翁正在院里骂咧子,付振庭放慢脚步细听,东家好像是在骂保长。付振庭拉着骡子进了院,老翁接过纲绳停了骂,对付振庭说:“幸亏你回来晚了点,前晌,保长带着乡公所的人来征牲口,给满洲军拉石灰修炮楼。我说牲口雇出去了,保长硬说我藏起来了。大乡来的警察限我两天把骡子送到乡公所凑车套,出公差。”付振庭说:“那不行,我已经另应了一个驮脚活。”说着就掏出三块钱递给翁顺达说,“是这趟的脚钱。”老翁接过钱说:“两块就行,两块就行,人吃马喂的。”付振庭一边往自己住的厢屋走,一边对老翁说:“回头你去找保长,告诉他说骡子回来了,但雇主不撒手。”

午饭后,还没容翁顺达去知会保长,保长就来了。张保长进院就喊:“老翁,老翁,人见你的骡子回来了,明儿你就拉着牲口跟老郑家的两个驴搭凑一套车去应差,从东智村往康各庄拉石灰。”在上屋的翁顺达还没回答,付振庭就光着膀子跨出了厢屋门,对保长说:“你再想别的辙吧,这骡子有差事,我征用了。”张保长一看,是翁家的伙计,保长的话声儿立马就软了:“您先用,您先用。不过老翁家的牲口早被满洲军号上册本了,这两年里刚应了一次差,在乡里我实在说不过去了。”

张保长说的是实话,但他心里更知道翁家的伙计,就是个在这儿住房儿的八路军,自己惹不起。付振庭说:“我不让你为难,回头我找大乡的乡长,把这牲口的号给抹了,兴许等我这笔买卖结了帐,就把这骡子买下呢。”张保长没了辙,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办成了,省得我不好交差,您歇着。”就转身出去了。

苦夏炎天,为完成购运药品任务而心焦气躁的付振庭躺在炕席上左翻右转,盘算着能不能通过刘保富买到外伤药。

十二

今天刘保富挺忙。他忙着联系两家教会医院以及“新民医疗施诊处”,帮日本宪兵军医官处置伤员,组织民众慰问伤兵。昨晚,驻怀柔警备队、宪兵队连同驻沙峪满洲军接到命令,前往四海冶堵截准备西撤龙关的八路军。结果200多人被王亢率领的八路军十团三个连反包围在杏树台附近的几个山头之间。日伪军虽然死亡不多,可受伤的有四五十。

今晨,在县保安大队的一路警戒下,总算撤回了怀柔城。在救治伤兵时,刘保富就发现医生除了用酒精清理枪伤外,就是往伤口撒磺胺颗粒再包扎。保罗医院的张医师说,磺胺是最好的外伤消炎药。刘保富知道这个磺胺颗粒就是前天顺子说的黄粉子。他还通过田医生得知,这种药属于一级严控药品,县警备、宪兵队每人随身急救包里都有一小瓶,县保安队的人一瓶都没有。

保罗、雪琴医院的磺胺药都从北平协和医院进,这类药品购进使用售出都登记。县里的药铺除了允许春生堂每月买几瓶配制治疗皮肤病外,其他药铺都没有。而金星馆的用药属于特批。晚上回家的路上,刘保富心想,有特批就行,何不趁这次战事之乱,让金保子帮忙弄几十瓶呢。但还得先探探姓付的是不是真要,现在医院的销价一瓶一块大洋。姓付的如果肯出六块钱,就值得弄。又想到瑞祥升老黄也许不想管了。想着,走着一抬头,已不自觉地走到了瑞祥升,索性就进了店门。

店堂只有顺子在,刘保富问:“老黄呢?”顺子说:“在后头呢。”刘保富就掏出五块银洋说:“你把这个给他,上次没带够。”顺子说:“所长你后边喝口水儿,顺便自个儿给他合适。”刘保富来到后屋,老黄也没显不高兴,老黄收了钱就给刘保富沏茶。刘保富见老黄情绪不错,就说:“不打不成交,这次我感觉那个跑单帮的付老板挺讲义气,我这儿还有个小买卖儿,我也知道黄掌柜嫌麻烦,有茬口时你就替我知会他一声儿,我俩直接商量着办。”

老黄思忱了一下说:“顺子知道东关马车店的一个伙计常给付老板的牲口瞧病。我让顺子给您寻摸,寻摸。”刘保富说“行,行,有信儿后让顺子告诉金星馆金老板就行。”刘保富离开瑞祥升后院,在前店和顺子简单重复了一下刚才和黄掌柜说的话,并嘱咐说:“如果有信儿,你先知会一下金老板,就让付二爷直接过去。”

刘保富从瑞祥升出来后,立即转身去了金星馆。金保子见刘保富一身疲惫,就问要不要叫个姑娘抚腿捶背,刘保富说:“不用了,说几句话就走。”说到磺胺药,金保子说:“我也用不多,就是作为洗房浴桶的净洗药,每月用十几瓶,原来都是井谷先生帮着从新民医疗施诊处领,可自去年春天他就不管了。只是允许保罗和雪琴医院卖给我一点。虽然井谷口头允许,但人家医院不好办,只好走花帐。就是利用两个医院禁药销用登记册中的几个不能登记真名实姓的空当,我每次去买药就在那几个人头儿上加两瓶。”刘保富问:“为啥不登记真名?”金保子说:“那俩医院一直都在使用这种药辅助治疗花柳病,县署机关的人来瞧这种病时,就不让登记真名。”

刘保富就说:“看来不是买不出来,多加几个空人头儿就行。”金保子说:“弄是能弄,但光为了几个钱还是不值得冒险。”刘保富就说:“骑驴的不知赶脚的苦,我得赶紧把老娘送回关外,还得找使唤人,老婆那头也要帮衬,我一个月就三十几块,每个月的收支都扣不上盖儿。”金保子就说:“你也是不容易。”刘保富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想弄这个,是有个机缘,就是那个跑单帮姓付的,听说他那边要出好价钱买。通过上次打交道,觉得这人讲义气,出手大方,嘴严讲规矩。只要他不是给八路军买,我还真想弄几十瓶。”金保子一时没了话。

不知是怎么回事,金保子听说还是付振庭要货时,脑中立时显出了付振庭那黝黑的脸庞和壮实的影子。就对刘保富说:“我可以帮你,谁让咱俩都是井谷的人呢,一场朋友一场戏,演好演坏凭运气。虽然我可以去两家医院做单子拿东西,可宪兵队特别任务科的人逢双日必查,平常医院门口外也有眼线。最好在检查日,你和井谷先生也去检查新民卫生。”刘保富就说:“这好办,我们每月都和新民防疫委员会检查街巷太平水缸、清道夫、秽物运输卫生车和店铺之清洁。我去查保罗也是正差儿。”

十三

这天傍晚,按当地人的说法,付振庭和东家正在院子里“一虎一豹,一蹦一跳”。其实就是一个人坐着抱拢草束,一颠一颠地往铡刀槽上续,另一人站立,持铡刀柄弯腰直腰铡草。东家老翁见付振庭心不在焉,每次往刀口送草时都很担心。又见付振庭抬起刀片不往下铡就说,你瞎琢磨啥呐,干这活儿可不能走神儿,去年二愣子和他爹铡草,就把他爹仨手指头铡掉了。幸亏怀柔春生堂用洋药掺中药膏子给接上了。付振庭一听洋药能掺到中药里,心想,得功夫时还真得去春生堂打听打听。

点灯的时候,邻村的一个伙计给付振庭捎口信儿,说汤河口的围子放松了,汤河口郭家的南柜、北柜要从牛山进几驮子烧酒,脚钱是一驮子一块五。付振庭转脸问东家老翁接不接。其实老翁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付振庭愿意接。就顺情说:“那还不接,反正牲口在家也是个麻烦。这世道,到处都是气人家有,笑人家无的人,只要有人见着骡子在家,准保去告官。”捎信人就对付振庭说:“那明儿一早你先去怀柔东关马车店,货是从怀柔走还是去牛山驮你跟雇主商量着办。”付振庭心知,田副队长他们制定的购取西药计划开始实施了。

次日晌前,付振庭来到怀柔东关马车店,问二祥子为啥是酒。二祥子说,只是个说辞。近日有消息说,汤河口围子里的保长和牌甲长都不敢张狂了,大多都辞了职,日伪军没辙,只能放松。这有利我们选合适的货。但眼下是拿货容易送出难,路上的三个卡子不好过。你在这儿吃了饭就进城到魁星楼那儿,丁子辰有指示。说着二祥子就递给付振庭一个卡片子,付振庭一看是新民指导部青年团区乡联络员证件,有了这个证进出城就方便多了。

过午,付振庭进城后觉得时间还早,就溜达到南大街春生堂药铺。这是一家老字号,年轻医师先生李耀先兼掌柜,祖上世代以治疗皮肤病有奇效而著名。近年李先生读了一些西药书,就在配制药丸,药膏时尝试加进一些西药粉粒,效果极好,尤其是宪兵队的两个伤兵用过后,伤口不但没有溃脓而且愈合极快。所以,指导部卫生科就特别允许李耀先每月可以购买两瓶磺胺颗粒作配药。

付振庭问李先生有没有治疗外伤的药膏子,想买几瓶。李先生说虽有无多。付振庭接着说,如果按先生的要求提供各类东西,能不能花钱配几斤呢。李先生一听,就有了紧张,一时不知道说啥好。转瞬说,不容易,不容易,油膏子、冰片、盐都好说,洋药没处买。付振庭笑着说,我是随口一说,就转身出药铺,去了城东南角的魁星楼。

十四

金保子自打民国二十七年,来怀柔开金星逸馆,已近五个年头。可她这个星只闪几闪就没大亮儿了。民国二十二年四月,长城抗战后,怀柔与邻县全部失陷,国民党在怀柔的党务基本停顿。民国二十四年,殷汝耕脱离南京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时,怀柔县虽然有一些前党政警人员暗地有活动,还想刺杀汉奸。但到了民国二十七年六月,日军进占怀柔后,国民党警政人员的活动就销声匿迹了。有的死心塌地投了“友邦”,有的给日军应付故事,有的弃政教书,有的逃往南方。因此,金星馆情报点的存在意义越来越小。名义上虽有搜集八路军情报任务,但她这种地方很难出现共产党八路军的活动信息,金保子也就渐渐被冷落了。

尽管井谷对金保子依然庇护,但那是井谷为了迎合警备队、宪兵队的政治需要。所以,金保子有时想起自己在沈阳的时光,对比眼下的怀柔弹丸小城,加之远离亲朋旧客,难免落寞忧伤。目前能深聊几句的就是刘保富,想来刘保富和她也是一样,身在所谓的满洲国、友邦、国民党、冀东政府的各种势力中周旋已经力不从心,也没了目标。

其实,金保子原来有目标。她深知自己在日本人眼里就是个没啥文化的低档特务,早晚被扔掉或除掉。就想攒些钱回沈阳或去旅顺码头开个店铺,嫁个良人了此一生。可她两次试探着向井谷说了这想法之后,井谷都是不置可否。孤寂、无望、没了市场的金保子,就是在这种无聊的心境下遇见了付振庭。付振庭那冷峻随和,经多历广,行路带风,语如钟磬,言出必果的形象,在金保子心里才是真汉子。虽然她未必把这个汉子视作可嫁的良人或想利用一番,但心里总是毫无理由地想见他。

当晚,金保子就带着管帐的去了美以美会保罗医院,找张宗禹医师,说是要买五十瓶磺胺颗粒。张医师说,实在不好登记,也不能一次出库这么多,因为还要备用日常门诊。金保子说,那就买三十瓶吧,登记时就在名册后面加十几个人,特别任务科的要是查问,就让他们去问井谷先生。张医师不得已,就按金保子的话,分别开了十几个人的磺胺药和酒精等登记备查。金保子交了钱,又去了西大街雪琴医院,田医师依样开了二十瓶。金保子回到金星馆,立即打电话告诉刘保富,说刚才在两家医院买了五十瓶磺胺药,已经取回,让他准备五十块大洋。刘保富没想到这么顺利,手里也没钱,心里有点着急,就忍不住又去瑞祥升寻问买主消息。

顺子见刘保富来得有点急,怕是出了啥岔子。刘保富小声说,黄粉子已经有了,顺子先是一怔。随后说,付老板晚半晌已经来怀柔了,但他想知道货的价码,好预备钱。现在去南门外趸烧酒去了,回来我告诉他。刘保富就伸右手做了个“六”字形说,付老板应该知道不容易,拢共五十个,就六条小鱼子吧。成与不成让他到金老板那儿再说。

刘保富说六条小鱼子,就是六根一两的金条,当时,每两黄金可兑五十块银元。虽然日伪时期,冀东自治政府极力推广使用日本控制的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货币,但民众不敢用,仍使用察哈尔银行纸币,而上层社会在交易时更会直接使用金银等硬通货。

十五

入夜,街上巡更的见一个驮着酒篓子的驴驮子,从南门里往北走,上前询问时,赶脚的说给一个姓付的老板送烧酒。巡更的打开两个酒篓塞子一看,确实是酒,酒香四溢,也就没再说什么。酒驮子来到南大街,往东不远,就拐弯进了春生堂后院,院里的人卸了篓子,赶脚人就牵着毛驴原路返回了。

春生堂后院,除了李先生和付振庭,还有一个人。这个瘦小的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下午付振庭来到怀柔城东南角时,这个年轻人上前就问,这里不是有个魁星楼吗,怎么只有砖头不见楼呢?付振庭知道这问话是原来的联络口号,就回复说,我只知道金星馆,金星馆里也没有金星。随后两人进了一家小酒馆,喝了一壶酒,吃两盘菜,说了几句话,相约晚上见,就各自去了。原来这个年轻人的职业是怀柔西门外新民农场的一个劝农员。喝酒时虽然没说几句话,但付振庭就知道这人了不起,有学问。他向付振庭传达了丁子辰的指示后,就顺手把一张新民报推给了付振庭,报纸下就是裹着纸的小鱼子。

晚上付振庭从金星馆出来,就直接去了春生堂。劝农员正和李先生聊医者,仁之大也,术者,爱之博也。看来李先生已经答应帮助配制药膏了。

现在,磺胺粉、猪板油等全齐了。李先生亲自用盐水熬炼猪油,随着水干油清,在油温由热变凉过程中,根据油的凉热,李先生一瓶瓶打开磺胺粉,均匀加入油中。直到后半夜油脂才变温凉,李先生拿出两个处理过的猪尿脬,三人小心地将七八斤油脂分别灌进两只猪尿脬封闭后,慢慢放进两只酒篓。最后,劝农员挽起袖子,把手伸进酒篓,轻轻将油脂囊压平在篓底,又用长于篓宽的竹板条,顺进酒篓弯成弓形箅住。李先生说,得放在我的储药地窖里,才能凝成药膏。

清晨,劝农员帮付振庭从地窖里把酒篓抬出后,就在药店开板时从柜台前门出去了。付振庭一直待在后院,寸步不离酒货。天大亮后,二祥子拉着骡子来到春生堂时,付振庭正一手拿着李先生买来的大油饼,一手端着豆腐汤又吃又喝。付振庭见牲口来了,急忙把手里的半个油饼使劲塞进嘴里,鼓着嘴,用手比划着把骡子顺过来,示意二祥子抬酒篓。然后二祥子就牵着骡子走出后院,在店前门等付振庭。付振庭穿好衣服,又在柜台拿了李先生准备的几盒药丸子出了店门,与二祥子一个前头拉骡子,一个后面跟脚,向东门走去。

就在经过金星馆后墙时,付振庭被金保子叫住了,这次金保子后面没有别人,她也没一惊一乍地喊。只说:“付二爷早呀。”付振庭仍怕她纠缠,脚步没停,说:“早,金老板早。”但金保子还是向前紧走了几步大声说:“付二爷,等一下,有两句话,我想让你再来时给我带点东西。”不得已,付振庭只得停下。

在离东门岗不远处,金保子略显凄然地小声说:“过分水岭后有股黑风,二爷可别着了凉。”付振庭的心一紧,这才注意到金保子两眼,并没有挑逗的眼神,神态也不轻佻。付振庭说:“谢过金老板。”就追着驮子向门岗走去。门岗哨兵看到了金保子与付振庭说话,看了看证件,就放行了。出城后,付振庭并没直接往东北方向走,而是与二祥子牵着骡子,回了东关马车店。付振庭不直接上路而回马车店,并不是故意以轻松无事来示敌,而是还要预备衣食干粮和家伙。到了马车店,二祥子打了一筲水饮骡子,付振庭就拆开药盒子,把一颗颗蜡封的药丸子,装进一个小布袋,再塞进褡裢。

这时,付振庭想起了刚才金保子说路上的黑风。江湖上的黑风,专指有目标的路劫者,可金保子不应该知道这一带的杆子和大帮。再一细想,可能是保安队或警备队的人,但保安队和警备队要是知道我这事,也不必等我上路再动手,在县城就办了。虽然没想出个头绪,但还得加点小心,自己带的东西太贵了,付振庭心里说。

十六

就在付振庭拉着骡驮子上路不久,新民指导部卫生科、警备队特别任务科就开始了县城商铺逢双日的大检查。整个一上午,检查人员从东街到西街、东门、西门里外,对所有的商铺、药铺、饭铺、杂货铺、车马牛羊店,进行了梳篦式清查。对洋火、洋灯、棉花布匹、跌打损伤药无一不按进销账册清对;对住店人员从事何业,何处来,何时去的登记簿也须一一过眼。

当一行人查到保罗医院时,警备队特别科的人就在禁药登记册上发现了问题,一个特务叫来张宗禹医师,手指点戳着记录用药者代号,问怎么回事。张医师没法回答,只是诺诺地看着刘保富和井谷总务长。井谷过来一看,就有了怒意,也用手指使劲儿戳着册页上一列列毛笔行楷,转问刘保富怎么回事。刘保富就一时傻了眼。井谷见刘保富面色紧张呆滞,更加生气,大劲敲着名册,提高声音说:“这两个字到底什么意思?”

就在所有人都十分紧张的时候,刘保富却瞬间反应了过来。原来井谷问的不是那一列列匿名者,问的是“暑”字。由于张医师暑字写得松散,又是竖列草书,井谷就看成了“日、者”两个字。后面那些“暑甲、暑乙、暑丙”,在井谷眼里就变成了“日者甲”、“日者乙”。

刘保富急忙把井谷引到店堂一角的桌前坐下说:“井谷老师,井谷老师您听我解释,您听我解释。这是暑字,酷暑的暑字,并不是有辱大日本帝国的‘日者’”。

刘保富边说边用手指在桌上写写画画。接着说,“老师您的汉学造诣精深,您当然知道中国自古至今都讲究避讳。暑者,通署,也就是官署、衙署、警署的署。今怀柔之县署,警署的上下各员,多是平南、平东之人,他们在剿共灭党,力推新民教化时与新民指导部和大日本友邦军队,互相提携,共创满中日共荣,颇有效劳。但这些人士,多无家眷,且不致力修身,时有寂寞,以致偶尔问柳于巷,且染不洁之疾。暗自寻医多不见效,而医院西药虽效,可必须登记,如果实名,必然传出,不但官仪扫地,更会影响新民教化之指导,所以患者命医师变通处置。医师无奈,为方便记忆和避讳,就以暑代署,标注甲乙以便区别,实无日者之意。”

井谷听着,听着,嘴角就微微有了笑意。他的笑是觉得汉语、汉字真是有意思,越想越有意思。想着,想着就忘了主题,站起来挥挥手,就往外走。其他人也不知道刘保富到底和井谷说了些啥,反正觉得井谷很高兴,大家也就跟高兴地去了。刘保富用小聪明,造成井谷马虎,以达到掩盖事实的做法,在中国北方民间称为“打马虎掩”。刘保富这个马虎掩打得很勉强,也就蒙蒙一时犯晕的井谷。其实,当时在场的一些汉奸都知道保罗和雪琴医院肯定在偷偷销售禁药。但多数人即使知道,也不去点破。何况也没啥直接证据,弄不好会得罪很多军政要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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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医疗问事处的一个人却不这么想。这人是个半瓶子医,投靠日本后,被安排在问事处,每月挣着八块钱的薪水,颇为自得。如果为了生存,安于现状,自得其所也可理解。但他不满足,还要积极立功,他没事就搜集自己职责以外的事,渐渐就发现了刘保富不大对劲,好像正在瞒着主子暗挣钱。由于职业关系,这人对禁药早有关注,近日他影影绰绰感觉到刘保富像是在倒卖磺胺颗粒。他很想去举报,但无实证,自己和警备队,新民会的上层也说不上话,后来想到了金保子。就在昨晚,他听一个打更的说,有人往城里驮酒,心里觉得不寻常,就去了金星馆。见到金保子,把这些天知道的点点滴滴全说了,并请金保子向井谷总长汇报。

金保子一听,吓了一跳。这次她参与倒腾磺胺颗粒,不是为自己挣钱,好像也不是为刘保富,而是莫名其妙地帮了付二爷,事已至此,已无可挽回。于是,金保子对来人说:“你一点证据都没有,我怎么去说?要是有据可凭,赶明可以代你去说,你要是立了功,升了官,得了奖可别忘了我,这功劳可得有我一半儿。”那人连说;“那自然,那自然。”金保子问他下一步行动,他说:“明天就去口外在那个奸商必经之路等货驮子。既然在怀柔地面不好搜,也没把握搜到物证,就在口外满洲国地面搜。琉璃庙的卡子,是满洲国热河省滦平县的收税卡,我就在那地儿,捅他一下子,不怕他不露馅。”金保子听后就说:“好,好,但你可得保密,走漏了风声可不得了。”

金保子知道,帮人帮到底,杀人杀到死的俗话。如果金保子不继续帮付振庭,自己早晚也会出事,现在帮他人也就是在救自己。第二天一大早,金保子就在金星馆附近等到了付振庭,告诉他路上有黑风。

十七

付振庭仍然是走孤台寺、范各庄。这两个卡子,都在县城附近,一般情况下,近在县城的卡哨对出城方向的行商或脚力都不怎么检查。邓各庄的卡子检查稍严,大水峪卡更不用说,这是怀柔正北最后一个卡子。

付振庭拉着骡子走近邓各庄哨卡一看,执勤的基本还是前几天那几个小子。心想这次没有老魏,不会再节外生枝了。但那几个伪警见是前几天与老魏过卡的那个人,就嗤嗤地笑,一个人上前把酒篓塞子拔下,看都没看又塞上。其中一个小子坏笑着小声说,还应该搜搜他身上有没有花片子。付振庭听了就拉下脸假装生了气,拉上骡子就过卡北去了。

大水峪卡是必须检查的,这里不但有保安队哨兵,也有常驻大水峪的警备队、宪兵队的日本人。付振庭心想,这儿是一道鬼门关。此前他已准备好了一袋没有药盒的中药丸,应付检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一旦失败,只能夺枪,抢药,闯关。虽然成功的机会不大,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付振庭拉着驮子走进河谷。前面不远就是明朝修筑的大水峪关,无论明清还是民国,这个关一直被使用。顺着河湾拐过一处山岩后,付振庭就看到关门处聚了三四十个军警哨兵,心里就有了最坏的准备。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关门走,走近才知道,原来是保安大队三排长赵骥腾率队自神堂峪巡哨至此。赵排长见到付振庭并没避嫌,就打招呼说:“付老板干啥去呀。”付振庭就说:“最近皇军允许部落有限开放了,今天给汤河口部落里的郭家店送驮子酒。”

赵排长就一手拿起驮子上的褡裢,翻看里面的东西。看后又递向驻大水峪日军警备队的哨兵。那个执勤哨兵见赵排长检查过了,也不好再接,就挥挥手,意思是不看了。这时,赵排长又拔下酒篓塞子,顺手从路边折了一根两三尺长的荆条,伸进酒篓搅了搅。最后,赵排长一边塞盖酒篓一边对付振庭说:“抱歉了,抱歉了,认识也得检查。”然后回过头看了一眼卡哨,那哨兵就移开路障,付振庭就牵着骡子过了卡。

付振庭北过石门山,峪道河,一刻未停很快就到了分水岭脚下。赶着驮子过分水岭很不容易,不但山高岭大,那些盘绕在山腰上的小道,就像有人从山顶扔到山腰的一团乱绳子,尤其是雨季之后,很多小道都被雨水冲断,形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缺口。人畜稍不小心,就有跌下山谷之险。付振庭喘了口气,开始从驮子后面,用肩膀顶着骡子后胯攀山。如遇小道断口过长,付振庭只好搬些石头填上,以免骡子闪跌摔倒。付振庭心想,不但要保护好药膏,这两篓牛山烧酒也是伤员最好的洗伤药,尽量把酒药都送到。

一个多钟头后,付振庭与骡驮,终于安全攀到分水岭梁顶。牲口和人大汗淋漓,那头骡子不停地发抖。付振庭真想歇会儿,但不行。骡子在剧烈运动后,不能静止不动,付振庭提了一下纲绳,开始下山。

付振庭在山脊上向前走,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穿灰短袍的人在路边石上坐着歇脚。由于刚才爬大梁,付振庭几乎忘了金保子的分水岭有黑非风的暗示。但前边这人很白净,根本不像贼人或杆子之类。这时,那个人爽声打招呼说:“老板上货啊?”付振庭回说:“是给汤河口围子里的老板上货。”那人就说:“我也去汤河口部落,正好搭伴说闲话儿。”

付振庭没接话,把骡子纲绳搭在骡背上,自己跟在后面,让骡子在前面自主寻路下山。那个灰衣人就起身背上布袋子,追了上来。

到了山下,前面的河滩路虽然乱石嶙峋,但人畜可以并行,比起盘山小路好走得多。灰衣人上来问付振庭,平常都跑啥买卖。付振庭就说,看见啥能干,就抓一把,没啥准谱,你是干啥的?灰衣人就说,自己是个走方郎中,四处混口饭吃。付振庭说,原来是位先生,怎不在城里开个药铺,坐堂看病多舒服。那人就叹气说,开药铺少说也得两三百块大洋,没那大的本儿呀。我听说关外的一些部落松了些,就想到这边几个部落转转,兴许能挣几个子。

两人一路走着,说着就到了后山铺。付振庭心想,自己并不是到汤河口,但怎么才能甩开这人呢。这人虽不像打劫的流匪,他要是日伪特务呢?这时付振庭突然联想到了金保子的话,金保子知特务并不知匪。想到这里,付振庭就对灰衣人说:“咱在后山铺歇歇脚,要不就在这儿住一宿,明天再走吧。”

灰衣人就说:“这秋天长日的,离天黑还早着呐,要住也是住琉璃庙合适。”付振庭就说:“是,是,要住也是住琉璃庙合适。”两人过了后山铺继续向前走。此时,付振庭觉出这个人确实有点像关内出来的特务,但又不像是警备队或宪兵队的。因为,如果是普通行旅之人或贼匪,多会选择山乡野店,花费少,易逃脱。只有官家人才喜欢住在有军警的地方。

就在两人走到距琉璃庙不到两三里的时候,付振庭站住了,他想再试探一下。灰衣人就说:“快走吧,前面就到琉璃庙了,过了卡子,或歇或住都行。”付振庭见对方挺着急,就说:“反正也快到了,人不歇,牲口也该歇歇了,要不你先走一步。”付振庭就从驮子上把褡裢包拿下来,搭在肩上,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那骡子就低头啃食路边短草。其实付振庭的这个动作,是在展示“褡裢”的重要性。灰衣人无奈,说:“别介呀,我哪能先走呢,歇儿,歇儿。”付振庭半眯着眼看到灰衣人虽然也坐下了,但他的坐相绝不是放松休息。这时,付振庭已经肯定了这个人很可能会在琉璃庙卡子利用那里的警察哨,满洲军对自己进行详细搜查。想到这一层,付振庭站起来说:“这位先生,喘口气就行了,赶紧走吧。”灰衣人立马站起来说:“走吧,走吧。”

琉璃庙自古就是个山地小镇,交通咽喉。现在这里设有治安卡和税卡,滦平县在这里设有警察分所,有警官、警士十二名,驻了一个小队的满洲军,另有四名税警。付振庭到了卡门,从褡裢里主动掏出良民证,过路帖,警察哨接过去一一查看,并问驮的是油还是酒。付振庭就说是酒,一名税警上前,打开酒篓塞,低头看了看,闻了闻,就说,酒税百斤一吊,如果使滦制钱,一吊166个,如果使关内制钱,一吊是155个。证件验证过后,付振庭从褡裢里掏制钱的同时,也从前面警察的脸上,看出自己身后的灰衣人或在使眼色或是在做手势。

突然,税警身后的一个哨警,一把就将付振庭手里的褡裢拽了过去。随后就从里面拽出了个小布袋,伸手就掏出了几个蜡封药丸,展在付振庭面前说:“这是什么?”付振庭低声说:“是我从怀柔药铺买的药。”哨警问:“什么药?为啥没有药盒子?”付振庭说:“药是黄天再造丸,我买了药以后,马车店的一个伙计说,这药盒子上有‘黄’字。还说凡是带黄字的药都是禁药,不如把盒子扔了,我就拆了。”

这时,一个警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吩咐刚才问话的警察:“拿把刀来,把这些药丸都切开,看看里面到底是啥。什么‘再造丸’,就是夹心,夹馅的违禁货。”刀拿来之后,就在台子上把药丸蜡皮敲开,切药丸子。连切了十几个,也没见违禁物品。这时,付振庭就说:“老总,行行好,别切了,真的是买的药丸子。我现在知道了,因为自个儿不识字,就上了别人的当,也许是人家和我开玩笑,我就认了真,拆了药盒子。您都给切了,立马就硬干,就糟蹋了。”

切药丸的警察刚要停手,没想到付振庭身后的灰衣人搭了话,说:“让人家都切开看看,心明眼亮,这些如果真的是药,也糟蹋不了,回头到了汤河口,有二两蜂蜜,一两蜜蜡,我就能把药丸全封上。”这时,那个切药的警察听了灰衣人的话,索性不切了。一挥手说:“交了税赶紧走吧”。付振庭急忙把那些切了和没切的药丸子抓进袋子,拿出一串制钱递给了税警,转身拉上了骡子,就走过了检查卡。灰衣人似乎对着哨警挥了挥手中的一张片子,也过了卡。还没出琉璃庙街时,付振庭回头对灰衣人说:“你不是说要住琉璃庙吗,你就住下吧。我得走,人吃马喂加上住店钱,我支应不起。”灰衣人说:“你要是不住,我也不住了,还和你搭伴走,不过,到汤河口得天黑。”

付振庭不再说话,拉着骡子径直向前走。付振庭走了七八里,他知道灰衣人一直在后面跟着。过了安州坝,在往前就是鞍子岭了,付振庭心想,这个汉奸还没死心,他是想到了汤河口之后,利用日本人再次搜查。想到这里,付振庭就停了下来。回头说:“先生,你先走也行,等会儿也行,我歇会儿,到河边喝口水,再饮饮牲口。”说着就拉着骡子下了路坎儿,向河边走去。付振庭让骡子喝上水,自己跳到河边一块半铺炕大的石头上,撩水洗了洗脸,捧喝了几口水。这时,灰衣人跟着来到河边,也跳到河石上和付振庭搭讪。付振庭看着水面没有回头,就在灰衣人跳向河石的瞬间,付振庭在水的倒影中看到了他腰间别着的手枪。

天渐渐暗了下来,灰衣人没话找话说:“你真不应该拆那些药盒子,你一拆,人家岗哨就怀疑药丸子是假的,里面肯定夹了东西,捣多大乱呀。这也难怪,没有文化,不识字就是耽误事。”付振庭静静地看着眼前一丈多深的河水说:“是,不识字就是耽误事。”然后反身问灰衣人说,“你会水吗?”灰衣人一边撩水洗手,一边说:“不会。”付振庭就把右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说:“不会水也不好,不会水就会耽误你活着。”灰衣人一愣,付振庭的右手已经准确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说:“你这找死不等天亮的汉奸,我给了几次活命的机会,可你就是想去见阎王。”没等灰衣人的饶命俩字说全,付振庭手腕子一拧,小臂向上一翻,肘部顺势一顶,随着一个不大的水的泼溅声,被掐住脖子的灰衣人头部朝下落水,河水瞬间呛入心肺。

十八

付振庭拉着骡子从河边回到路上,距离任务地越来越近,他打着骡子,自己小跑,片刻不停。他要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鞍子岭。

当付振庭接近鞍子岭沟口时,他看到了两个戴着破草帽的人赶着一头驴迎面走来。

这时,西边山脊的曲线还嵌着一丝微红。路边这条古称鞍子岭河,后来称琉璃庙河的河水拼命向北去迎接那日夜不息的汤河白水。这时对方的一个人唱起了小调:“白河的水呀,白白地流,一流流到汤河头,汤河头呀放黄木,卖了黄木,买头牛。”付振庭听了这个小调,心里高兴极了,他知道这是四大队汤河口游击队的人。付振庭也扯开嗓子唱到:“天河的水呀,坝上来,妹看哥哥放木排,哥哥撑篙好身手,莫学水去不回来。”

口号歌对上之后,那两人就迅速走过来说:“可见着你了,我俩等你两天了。”说着三人急忙转入鞍子岭沟,在一山弯死角,他们把两只酒篓抬捆到驴驮子上,一个游击队员对付振庭说:“这一带是汤河口和琉璃庙警区交界,两边巡哨队都很少来。一会儿我们直接把酒药驮进科汰沟,伤员们都在沟垴的达子庙那边,离这儿还有二十多里地,我们得赶紧走。”付振庭急忙从褡裢里掏出那小袋中药丸说:“把这个也拿上,是治咳喘的好药,村里人谁要就给谁吧。”一个游击队员接过药袋说’“我们队长已经安排你今晚住在鞍子岭西沟,一切都没问题,你直接去就行。”说完,两个游击队员就护着驴驮子涉水河东,消失在河湾的夜色里了。

这天,汤河口游击队安排付振庭住在鞍子岭沟财主王玉环家,王地主不敢怠慢,预备的吃喝不赖。但付振庭一整宿都没睡踏实,付振庭不是担心地主和敌特谋害,而是因为一个事儿想不明白。

付振庭有个习惯,他每完成一次任务的当日,都会把执行任务时的细节捋顺一遍。夜里,他想到了丁子辰,想到了劝农员,还有保安队赵排长,这些人都应该是组织的人。二祥子,顺子就别说了,都在队伍上一块堆儿干过鬼子。那金保子呢?她不就是个鸨子吗,还应该是个伪满特务。不可能是组织的人呀,组织总不会安排她帮我去完成任务吧。可她不但是我完成这次买药任务的关键人,她还及时暗示我路上会有特务跟踪。细想起来,如果没有金保子的暗示,没准自己真的会被暗算了。真是奇了怪了。难道她也在组织?付振庭摇了摇头。就是从这天起,这事儿就在付振庭脑子里一直缠绕不去。

2022年4月15日 海淀

关东剿匪纪实小说(中篇纪实小说丰)(13)

走笔虚实颂英豪

关东剿匪纪实小说(中篇纪实小说丰)(14)

——王海中篇纪实小说《丰滦密》编辑絮语

闫国强

作者王海把《丰滦密》定义为一篇中篇纪实小说。那么,纪实小说的定义又是什么呢?纪实小说是在搜集事实材料基础上加以概括、提炼、艺术虚构而写成的小说。“这种小说是现实主义小说发展的一个分支,同时也受到新闻、报告文学发展的影响但比报告文学有更多的艺术加工;它属于小说品类,但又比虚构小说更注重生活事实。”它的纪实特征是使用真实存在过的人物为主人公,真实发生过的事件为故事线索;它的小说特征则是以虚构的细节塑造人物性格,完善故事情节。

小说《丰滦密》以三段式(并非作品章节)的架构,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民主政权丰滦密联合县的真实故事,作品交代,当时的“怀柔城,就像一片荒山野林子。聚在这里的满洲军、友邦军(指鬼子)、民国暗杀团、八路军,还有不知投谁好的杆子大帮都是虎豹狼群”。在如此复杂的环境下,八路军游击队侦察班长付振庭勇闯怀柔火车站,缴获敌人武器,杀死日本宪兵队长。

三天后,付振庭又以石匣城“义合号”二掌柜身份来到怀柔东关马车店找到交通员顺子,通过县城里的商人牵线撮合,从伪怀柔新民会指导部青年训导所所长手中为八路军购买并运送武器弹药;数日后又顺利通过前往北部山区的数道敌人封锁线并制服盯梢跟踪的汉奸特务,圆满完成组织交给他的为北部山区我游击队伤员运送药品的任务。小说在一系列情节的展开中,表现八路军战士大智大勇、无畏困难、不怕牺牲的英雄品质,展示出抗战中对敌斗争的复杂性,塑造了不同身份、不同心理、不同表现,各有性格的鲜活形象。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需要作者在不违背生活真实的前提下,通过丰富的想像填充细节,详细描写主人公在故事情节演进中的动作、思维以及行动中的背景和环境。虚构是小说的灵魂,是小说创作区别于其它写作最显著的特征。“所谓虚构,就是小说家为了使小说反映出来的生活比实际生活更强烈、更集中、更典型、更理想、更真实,依托合理的想象所采用的一种艺术手段。”小说《丰滦密》所叙述的故事线索来源于《怀柔革命史》等史料。

但是这段历史的记载对于创作的价值仅仅是为作者提供了付振庭闯车站、夺武器、杀鬼子的史实。翻遍怀柔史料,对这一事件的记述大多都是寥寥数语,每本书里仅仅30个字左右,而小说的展开描写却用了2600字之多。怀柔史料对于付振庭事迹的记述虽然用笔简略,但是勇闯火车站的人数倒有三种说法,最普遍的说法是“五区侦察员付振庭,与另外两名侦察员化装成老百姓混进火车站,打死两个日本鬼子,夺得手枪一支”;第二种说法是“侦察员付振庭带一名战士打死了宪兵队长,摘走了‘花牌撸子’”;第三种说法是“7月,王振东派侦察班长付振庭(莲花池人)大白天只身到怀柔火车站夺下日本宪兵队长的手枪,并将其击毙。”作者为了表现付振庭孤胆英雄的形象,采用了第三种说法,在还原历史的基础上,运用丰富的想像,真实反映了怀柔抗战史上充满传奇色彩的一幕。

作为中心人物的侦察班长付振庭虽有勇有谋却也不失鲁莽。在执行混进怀柔火车站侦察敌人部署情况的任务时,在敌人宪兵队长近身后忘记自己的任务,在鬼子密布的环境里,用老十团侦察排常用的“手别子”招式,只身一招制敌,抢到了敌人的枪支,“付振庭拔枪在手,顺转枪口的同时,拇指一顶,保险打开,他也不管枪声不枪声,对着鬼子的脑袋就是两枪,随后跳起,逆着来路,冲向东边的铁丝网。

”付振庭虽然安全脱险却也受到了组织的批评。他在后来几次执行任务的间隙,回想此事时都没有把自己当成“英雄”自命不凡,内心反而表现出几分后怕,“当行至怀柔火车站南还没过铁道口时,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夺枪的‘悬事儿’。嗯,还真是有点悬,那个被我别倒在地的鬼子,怎么没大声叫唤呢,这事有点邪性。他要是一喊,一百多步之外的哨兵肯定能听见,等大拨敌人发现他们队长在我手里,即便不敢开枪,我也难脱身,弄不好只能同归于尽。邪性!这鬼子咋就没叫唤呢?”

在作者笔下,付振庭没有《封神演义》里二郎神杨戬的“张手雷”,也不会土行孙的地遁术,更不会像抗日神剧演的可以“手撕鬼子”,作者没有刻意拔高,把主人公描写成哪吒一样深怀绝技的神仙任务,也不是创作“仙人者,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太平广记》)”的神话故事,而是在现实主义的描写下真实刻画了付振庭这一人物有血有肉、无异于常人的丰满形象。

小说中,付振庭二进怀柔县城,正赶上被他击毙的鬼子“荣归故里”。付振庭看见了汉奸胡知事正站在怀柔城墙上大讲“以期剿共灭党之彻底,实现中日满之共荣”的歪理,以付振庭的性格或读者的期待,这正是付振庭干掉这个汉奸的绝好机会,而这次他却没有鲁莽行事。在与地下党员顺子等人接头后,他又谎称自己是在与山里土匪武装(杆子)做生意,经过一番互相试探的斗志斗勇后,他顺利从有着一堆汉奸头衔的伪怀柔新民会指导部青年训导所所长、鬼子联络员的刘保富手中购得弹药,经过伪装闯过敌人数道封锁线,完成了任务。

随着对敌斗争的尖锐,付振庭锻炼得越来越成熟,而敌人也变得愈加狡猾奸诈。付振庭要执行的第三次任务是要把得来不易的药品隐藏得天衣无缝,以便通过敌人的层层关卡的检查,他和战友“用盐水熬炼猪油,随着水干油清,在油温由热变凉过程中,根据油的凉热,李先生一瓶瓶打开磺胺粉,均匀加入油中。直到后夜油脂才变温凉,李先生拿出两个处理过的猪尿脬,三人小心地将七八斤油脂分别灌进两只猪尿脬封闭后,慢慢放进两只酒篓。”

付振庭要经过敌人的层层哨卡,还要一人一骡经过敌人制造的“无人区”,翻过一座座高山,涉过一道道河流。“北过石门山、峪道河,一刻未停很快就到了分水岭脚下。赶着驮子过分水岭很不容易,不但山高岭大,那些盘绕在山腰上的小道,就像有人从山顶扔到山腰的一团乱绳子,尤其是雨季之后,很多小道都被雨水冲断,形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缺口。人畜稍不小心,就有跌下山谷之险。”险阻面前,付振庭想着的是尽快完成自己任务,“不但要保护好药膏,这两篓牛山烧酒也是伤员最好的洗伤药,尽量把酒药都送到。”

正当付振庭孤身一人“寂寞”地行进在漫漫山谷中的时候,一个灰衣人成了他的旅伴。在敌我难分的情况下,付振庭只好与灰衣人相伴而行。此时的付振庭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鲁莽汉子,在与灰衣人的周旋中,他既要保护好骡子驮的药品、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又要对付盘查的敌人,还要想办法摸清灰衣人的底细并想办法不动声色地甩掉这个饶舌的人。当来到鞍子岭下的河岸,“付振庭看着水面没有回头,就在灰衣人跳向河石的瞬间,付振庭在水的倒影中看到了他腰间别着的手枪。”

普通百姓是不会“腰间别着手枪”的,接应而来的游击队又没有接头暗号,付振庭决心要除掉这个跟踪而来的汉奸特务。

“天渐渐暗了下来,灰衣人没话找话,说:‘你真不应该拆那些药盒子,你一拆,人家岗哨就怀疑药丸子是假的,里面肯定夹了东西,捣多大乱呀。这也难怪,没有文化,不识字就是耽误事。’付振庭静静地看着眼前一丈多深的河水说,‘是,不识字就是耽误事。’然后反身问灰衣人说,‘你会水吗?’灰衣人一边撩水洗手,一边说,‘不会。’付振庭就把右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说,‘不会水也不好,不会水就会耽误你活着。’灰衣人一愣,付振庭的右手已经准确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说,‘你这找死不等天亮的汉奸,我给了几次活命的机会,可你就是想去见阎王。’没等灰衣人的饶命俩字说全,付振庭手腕子一拧,小臂向上一翻,肘部顺势一顶,随着不大的水的泼溅声,被掐住脖子的灰衣人头朝下落水,河水瞬间呛入心肺。”

整篇小说的叙述语言都像这段描写一样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小说的人物语言,也是独具特点和与众不同,方言、熟语、江湖切口,作为接头暗号的地方小调:“白河的水呀,白白地流,一流流到汤河头,汤河头呀放黄木,卖了黄木,买头牛”;包括对密云县的连音称呼“闷县”,现在还保留在老年人的日常口语中;对子弹的称呼“子么”,则是形象地把子弹分为弹头、弹壳而称“子母”的变音……这一切,在作品里都运用得自然得体,为作品增加了可读性和地方特色以及乡土气息。

中篇纪实小说《丰滦密》的历史背景是真实的,其故事就发生在80年前的怀柔大地上。其中所展现的地理环境和怀柔县城的诸如保罗医院、东关马车店、瑞祥升、南大街春生堂等铺面字号是真实存在过的。即便火车站外付振庭借以藏身的苇塘也是真实存在过的。小说中出现的有名有姓的人物不下十余个,这些历史人物大多采用了真实姓名,从而突出了作品的纪实风格。

小说《丰滦密》塑造的主人公付振庭孤胆英雄的形象,不由得会使人联想到红色经典《林海雪原》里杨子荣、《烈火金刚》里的肖飞等人物。但是,细读之下却丝毫没有模仿痕迹、雷同之感。这正是小说《丰滦密》的成功之处。

在成功塑造主人公付振庭的同时,小说在次要人物的塑造上也没有草率行事。狡猾奸诈的青年训导所所长、汉奸刘保富,商会会长黄维东,胆小谨慎又唯利是图的黄老板等人物都各具特色、惟妙惟肖。

就算仅露几面的人物也是寥寥数笔就把人物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比如“堡垒户”郑家大妈对子弟兵的关照爱护是通过一只“一大幺碗酱红酱红的炖鸡肉”,是“来不及吃晚饭”战士急着出发“从瓦盆里抓了些小米饭装进布袋子”时,郑家大妈担心战士没有菜吃,让他们“撒点盐,撒上点盐”的细心关切。中国民间俗语中向来有“老太太三件宝,外孙、鸡窝、老棉袄”的说法,战争年代,由于敌人的封锁,食盐是老百姓生活里难得的奢侈品。小说正是以郑家大妈毫不吝啬地拿出自己家中可说最宝贵的家底儿给予了子弟兵,表现了抗日军民的鱼水深情,一位革命妈妈的形象也瞬间高大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郑家大妈在作品里仅露过两面,而战士小斌子则仅出现了一个装米的动作,如果把这两个人物删除,似乎丝毫不影响作品的完整。但是此二人的设置却并非累赘。郑家大妈的作用已分析在前,小斌子装米的细节则在调动着读者的想像:在付振庭的任务之外,丰滦密的大地上一定另有一场长途奔袭(需要带干粮)的激烈战斗(战士去得多)。作品的留白之处制造出的遐想空间,给读者带来了阅读的快乐;作者巧妙的设置,节省了笔墨却增加了作品的厚重。

再比如电话局修理师傅老魏:在借助修电话线的机会,运送子弹出怀柔过邓各庄卡子时几个伪警查良民证,搜出了金宝子给付振庭的“花片子”后,“付振庭抢回了自己的良民证,老魏骑上驴一直骂,还瞪了一眼付振庭,继续赶路。路上,付振庭只管耐着性子,听老魏指桑骂槐地数落着有伤风化的絮絮叨叨。”表现出老魏看不惯“有伤风化”的事,并把付振庭误会成了一个寻花问柳的嫖客的厌恶心理,透露出老魏这一人物干着“伪事儿”却心地正直的普通百姓的性格特征。

“任务很重,’‘顺子接着说,‘一旦遇有不测,付振庭同志,请你保证不涉及老黄一家,他一个普通小商人,冒着危险为咱们做了那么多事,咱们得有良心……’付振庭把脸转向窗户,两手紧紧攥成拳头说了句:‘我是在组织的。’”不仅表现出顺子和黄掌柜的私人感情,更表现出以顺子和付振庭为代表的共产党员,在危险面前首先考虑群众安危的担当精神。

小说的结构也有突破与创新。按照大多数常规性写作习惯,在构思运作一部小说时,一般作品都是在前半部分铺垫再铺垫,把最精彩的高潮放在最后,随着高潮的落幕完成人物性格的塑造。而王海小说《丰滦密》却把第一个高潮放在了小说的开篇,进入情节就是夺枪、除鬼子的激烈场面,毫不拖泥带水,颇有电影大片的风范。

另外,小说在悬念的制造方面也有可圈点之处。几次任务的领导者丁子辰究竟是谁?组织的成员都有谁?既留置了悬念,也符合战争年代复杂形势下党的地下工作的纪律原则。“那金保子呢?她不就是个鸨子吗,还应该是个伪满特务。不可能是组织的人呀,组织总不会安排她帮我去完成任务吧。可她不但是我完成这次买药任务的关键人,她还及时暗示我路上会有特务跟踪。细想起来,如果没有金保子的暗示,没准自己真的会被暗算了。真是奇了怪了。难道她也在组织?付振庭摇了摇头。就是从这天起,这事儿就在付振庭脑子里一直缠绕不去。”

王海说,为了写作《丰滦密》这篇小说,他“查找材料、构思情节、走访老战士准备了多年……”十年磨一剑,我们终于读到了《丰滦密》这部小说,悬念的设置,也会在读者的“脑子里一直缠绕不去”吧?悬念让我们对小说《丰滦密》有了期待,或者在作者续写丰滦密乃至怀柔的故事的时候,这些答案才能为我们一一解答吧?

小说《丰滦密》是一篇难得的怀柔革命战争题材的作品。在怀柔的创作中,此类作品可能不是第一篇,但确实属于凤毛麟角。在怀柔,有记载的怀柔籍革命烈士就有千余名,但付振庭并未在这千余人之列。

可以断言,像付振庭一样早年投身革命最后默默无闻地终其一生的英雄还有很多。可今天我们能搜寻到的较详细记录这些革命者事迹的文字并不多,仅见的有油印本《怀柔英烈传(第一辑)》小册子《家乡革命英烈传》《三渡河乡革命故事集》等,所记述的英烈相加尚不足70人,更多的为国捐躯者仅是一张长长的表格。他们参加革命前后的心路历程、他们在战场上的无畏精神、他们捐躯时的壮烈场面;他们对真理和信仰的执著,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诚,正需要我们用文学的笔触使他们鲜活起来,为浴血奋战、换取和平的那些可亲可敬的人立传,以赓续红色血脉,弘扬革命精神,并让后人永远铭记于心!

2022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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