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回了他给我表白的那一天,但是这一次,他不会再来跟我见面了,我来为大家讲解一下关于真正的人生不需要恋爱?跟着小编一起来看一看吧!
真正的人生不需要恋爱
我穿回了他给我表白的那一天,但是这一次,他不会再来跟我见面了。
而这一次,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住我要保护的那个人。
我叫郑眠,睡觉的那个眠,但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太能睡着觉。
我的男朋友,叫羽白。名字很怪,人更怪。
羽白和我跟普通男女关系不太一样,没有人记得他,他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但他是真实存在的,我知道。
第一次见羽白,是在我失眠的第三年,在梦里。
羽白出现的时候穿一身白色衣服,眼睛是琥珀色,头发很长,泛黄,整个人的颜色都很浅,下一秒好像就要羽化登仙。
他出现的那一秒,我听见了下雨的声音,雨滴的声音落在伞面上。
我跟他对视。
他看着我站在一片白茫茫的环境里,没有开口说话,我也没有,我只想走。
我大概是知道我在做梦,可我会疑惑,我为什么在这里。
羽白跟我说他的名字,很贴他这个人,白色的柔软的羽毛。
“这哪?”我问他。
“我的家。”他说。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他有病。
然后我的闹钟响,我醒过来,看见外面暗下来的天,手机上时间是八点。
我盘腿靠在沙发上,复盘那个奇怪又诡异的梦,梦里的人的样子太模糊,白色衣服和背景融为一体,我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手机铃声想起来,我的学长问我要最新的报告,我接他电话,听他在听筒边仗着身份说不客气的话,他说一句,我应一声。
倒也是不明白,学长这两个字,到底给了他什么优越感。
在他最后说了句没礼貌的话之后,我隔着听筒骂他,说他如果不会好好说话就回炉重造练练怎么说话再来和我聊,电话被我摁断。我把手机扔在一边,看着天花板,方正的白色灯光晃着我的眼睛,人睡不好觉就会头疼,我感受着太阳穴一跳一跳,胃部也泛疼。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那个学长又跟我打了几通电话,我把他屏蔽,所以一通没接到。
睡觉的时候被鬼压床,身体僵硬,耳鸣严重,刚刚做的梦在脑子里走马灯地转。跟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一样,浑浑噩噩地熬过去。
我是刚考进长济大学的研究生,选的导师是最后迫不得已选的人,学校分配的宿舍被我拒绝,我宁肯在外面租房子。
我其实不是特别喜欢读书,但相比找工作的奔波和更多元的社交,我更宁愿读书,我虽然不喜欢,但我很擅长,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
我的生活就是一个大写的“混”字,我每天都在混,然后在心里猜,什么时候会死。
我没有朋友,是因为我抗拒社交,社交很麻烦。
我妈偶尔给我打电话,她嘘寒问暖,我敷衍了事。
我没有不爱她,我只是不太有爱人的能力。
这个世界在我这里是一个被无限拉长的甬道,阴暗潮湿没出路,往哪走都是死路一条。
微博的热搜在讲新出的电视剧,在一众的好看里,有人说不好,被一窝蜂地骂。我看着他们讲话,我不知道电视剧到底好不好,但是按道理,发表意见是自由,恶毒的骂人是病态。
语言是一把什么样子的剑,我曾切身体会过,它切实地落下来,切实地剌开血肉,我切实地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身边轰然倒塌。
我又见过羽白很多次,他每次都是一身白衣服,但是他的背景每一次都不一样。
每一次的背景都很怪诞,色彩漂亮,粉色的连线电话,紫色的单人沙发,黑红色的鱼没有落在鱼缸里,在我身边游一圈,整个场景被加上又旧又亮的滤镜,一切都有违常理,但我很喜欢,或许没有什么地方,比待在现实世界更差了。
我和羽白很少聊天,他每次就待在我身边,和我比谁更沉默。
我不是对他不惊讶,我其实对什么都不太有激情。
他每次陪我三个小时,到点就离开。
挺见鬼。
最后一次,我在梦里见羽白,是在一个很漂亮的场景里。
蓝天白云小溪,没有奇怪的蒙了一层雾的滤镜,每一个地方都清晰明了。我沿着河岸走,这个地方刚下过雨,泥土沾到鞋子上,水流的声音轻轻发出来,岸两旁的青草带湿气,带水珠,它们压弯一根草,又从草尖落到地上。
这个地方很眼熟,我想不起来,但我也许在哪见过。
岸边的房子被虚化,我走在被水打湿的泥地上,脚下一个打滑,差点栽到小溪里。羽白拉住我。
这是我们第一次碰触,我侧头看他,他的衣角被风卷起来,凉爽的风落在我的胳膊上。我看见了羽白的脸,完全的。
这一次没有奇怪的滤镜,我彻彻底底看清他,他很白,瞳色漂亮,双眼皮,睫毛很长,鼻尖有颗痣。
我安静看他,他把我扶稳,我听见雨滴落伞面的声音,这是三个小时要到的信号。再一次,我醒过来。
那些忽远忽近的景和声音消失掉,只有羽白那张脸留在我的心里。
下午的饭还没有吃,我的胃向来不太好,我边翻着外卖软件边站起身,站起来的瞬间身子弯一下,我扶着旁边的小柜子试图稳住,但那个老旧柜子早就摇摇欲坠。我手按下去的那瞬间,它在我面前四分五裂。
我摔到地上,看着那个裂成一块块木头的柜子,它上面放着一个陶瓷杯子,我昨天从柜子里拿出来看,忘了收起来,陶瓷杯子落在地上,碎成三块。
我看着它。
房间里很安静,隔壁家前两天在搞装修,现在也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坐在地上,看着那个摔碎的杯子,裂开的不规整的那一面冲着我。
我站起来把杯子拿起来,刚摔到地上的时候右手受了伤,血顺着小指留下去,沾到杯子上,落到地面。我去卧室里拿装杯子的礼盒,又拿纸把血擦干净,把碎片放进盒子里。
手上的血没清理,流得哪都是。
门口外卖员在按门铃,她看见我的手,愣一下,在她说话之前,被我关在门外。
第二天是周末,我的作息很怪,睡觉会醒无数次,每一次醒来我就盯着天花板,我的脑子不太转动,会想起来一些比较混乱的东西,想起来摔碎的陶瓷杯子,和留了很久才止住的血,右手隐隐作痛。
窗帘拉得很严实,我看见几缕光透进来,约摸着这个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
光落照在床头,一层温温柔柔带朝气的光。
我从枕头下面找到眼罩带上,闭上眼睛数时间,脑子很清醒,眼睛很困。
隔壁家在装修,声音很吵。
我不知道在什么时间睡着的,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五点。
早上明亮的光现在已经变得不明朗,我躺在枕头上,感觉到胃疼得厉害。
三分钟后,我终于起了床。
卧室门打开,外面是和昨天一样的房间,旧沙发,老桌子。
但是地上的血被擦干净了,那张坏的七零八碎的柜子被重新拼好,放在它原来放着的地方,上面放着我从来没有用过的烧水壶,昨晚的外卖盒子被清理掉。
我靠着卧室门,以为是我没醒过来,就靠着门缓了一会神。
但没有作用,这个房间还是跟我看见的一样。
于是,我以为是在做梦,下一秒,厕所的门被打开,有个男人站在我面前。
我听见响动抬头,看见那个男人的样子。
羽白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房间。
我看着他,他望向我。
中间隔着两米的距离,我确信是在做梦。
羽白走到沙发旁,拿起暖水壶往杯子里倒水,水碰着杯壁的声音和落到杯底的声音,一起落到我耳朵里。
羽白把水递到我面前,我没有动。
“喝水。”他说。
我抬手接过杯子,热水的温度传到手心里,烫得手往后缩一下,羽白的手顿一下。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听见了。
第二次接杯子的时候,我的手指压在了羽白的手指上,那是我第一次碰男性的手。
热水流过喉管,让胃的痛感稍稍缓解。
那口水喝下去,我大概是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
这个在我梦里出现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有一天降临到我的身边。
很奇怪,我看着他。
白色的衣服,长头发,漂亮眼睛,鼻尖痣。
这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我不害怕他,我没什么害怕的,我连死都不怕,相比之下,我更害怕活着。
羽白说家里冰箱很空,要我和他一起出去买菜。
我看他的眼神应该很奇怪,我拿着手机一边翻一边说要点外卖。
他摁住我,眼睛定定看住我:“去买菜。”
我的手被迫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我抬头看他,觉得他管好多。莫名其妙到我的家里,管我吃也管我喝。
羽白拉着我走到门口,劲儿很大,我拗不过他。
被闹得没脾气,我坐在门口换鞋子,他靠着门看着我,在我伸手碰鞋带的那刻,他蹲下来。
他的手落到我的鞋带上,手指漂亮,系鞋带的时候手指一动一动,我看见他的发旋儿,看见他颜色很浅的长发和被遮住的额头。
第一次被别人系鞋带,感觉很怪,在他要去碰第二只的刹那,我把脚往后收,他手顿了一下。
“我自己来。”我说。
他没应声,收回了手。
我打开门,门把手上有东西掉下来,一瓶碘伏和一盒创可贴。我想起来昨晚上的外卖员和她落在我手上的眼神,低着头拿出来一张创可贴粘到伤口上。
羽白看了我一眼。
我和羽白走在大街上,他和我并排,买菜的时候他对我选的每道菜都不满意,他选了很久的菜,摊主说我男朋友一看就很顾家,就是穿得不伦不类。
我看了他一眼,听着摊主的话点头。
在回家的路上,他非要让我去路边的杂物店,我只想回家睡觉,我很抗拒晚上这件事。
他脾气真的很拗,不吵不闹,但是站在店门口不走,最后不情不愿走进那家店,在他的指示下买了一管热融胶。
到家已经天黑,菜被放在桌子上,我看着那一堆菜无从下手。羽白没说话,他很自然地走进厨房。
我以为他是要我买菜做菜,原来没有,我只是等了半个小时,他从厨房出来催我去吃饭。
两菜一汤,卖相漂亮。
他把筷子递给我,一言不发地坐在我对面。
再冷淡的情绪也会发生改变,于是我终于向他问出问题:“你从哪来的?”
“你梦里。”
他答得模棱两可,这句话好像也找寻不出什么问题,我低着头吃饭。
羽白很会做,热汤流进胃管,味道很熟悉,像是我曾经待过的老房子,鼻头带酸气,汤的热气熏着眼眶。
羽白递纸巾到我面前,在他要碰到我时,我偏了下头。
有眼泪莫名地出现在脸上,我习以为常。我的情绪算不上稳定,经常莫名其妙地掉眼泪,眼泪落下来砸到汤里,我伸手接过羽白的纸。
他总是想碰我,这点很没边界感,他又从来不过问我,这点又留足空间给我。
他很奇怪,在一下午的相处之后,这是我从始至终的结论。
我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胃很舒服,羽白在厨房洗碗,他什么都不让我做。
我坐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设置很无聊,但嘉宾很好笑,他们嘎嘎乐的声音落在房间里每个角落。
羽白洗碗和做菜的动作很熟练,他做完一切,甚至还在我面前放了杯牛奶。晚上十点,他让我去睡觉。
我没理他,我的睡觉时间从来都不固定,而且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在你家待到十点,之后要你去睡觉,即使他一本正经,也难保不怀好意。
但是他关了电视,拉着我坐到床边,把牛奶也放到床边,然后拿出来一本不知道从哪里刨出来的故事书。
那本故事书很眼熟,像是我的东西,但我很久没见过。
在他读故事之前,我问我之前是不是救过他,他来找我报恩。
他抿了抿嘴,没答话,把牛奶递到我唇边。
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下药,有没有不怀好意,但不太重要,于是我把奶喝下去。他翻着故事书,翻到要读的,然后读出声。
“快乐王子的雕像矗立在一根高高的圆柱上,俯瞰着城市......”羽白的声音很好听,他一整天都不太讲话,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大段地讲一个东西。
故事是王尔德的《快乐王子》,我小时候听过很多遍,但小时候很不喜欢,因为我从小一直以为,阖家美满幸福团圆,才是童话故事应该有的结局。
羽白念得很慢,他是真的希望我睡着。
我倒是没有辜负他得期望,在他快讲到故事结尾,我应该是进入了睡眠状态。我长大之后开始喜欢这个故事,因为付出良善却被摧毁才是正常的结局。
羽白为我擦了眼泪,我感受到了。
我是被鬼压床弄醒的,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
脑袋很痛,精神很差,我坐在床上,凭着那盏夜灯,看房间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房间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我又开始以为羽白是一场梦,只是那场梦显得格外真实。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它反着微弱的光,我又睁眼熬到天亮。
等第一缕光照进来,我打开卧室门想去趟厕所,外面房间收拾的很干净,我还在桌子上看见了被摔碎的杯子,它被重新黏合回来。
我原本以为东西碎掉了,再黏回来也没什么用,但我原本就不用它喝水,这个杯子本来就是念想,即使有了裂痕,依旧不妨碍它的念想价值。
所以羽白来过了,然后离开了。
我其实不懂他打破时空壁垒来见我一面的意义,是觉得我站在不生不死的边缘,救一下我,再让我行尸走肉地活下去。
真没意义。
中午十二点,我开着电视放昨天那档综艺节目,嘉宾笑得声音很大。
一道白光放出来,羽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依旧话很少,带我出去买菜,回来做饭,动作一气呵成。
冰箱里冰着酸奶,我坐在沙发上看见他把吃得排列放好,他在煮汤的间隙看了我一眼,我揉了揉腿,他熟门熟路地进我房间,找了条毯子出来递给我。
他站在沙发侧边,手指修长,电视在放广告,客厅的灯亮在他头顶,他很漂亮。
眼睛,嘴唇,鼻子,睫毛,都很漂亮。
晚上照旧,他硬要读故事给我,递我牛奶喝。
睡觉前,我在想,我到底为什么接受一个陌生男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家里。也许是我挣不脱,也许是我不愿挣脱。
第二天要去学校,醒过来时不到五点,又在床上熬到天亮。
这次其实睡得算久,只是睡眠质量很差很差,我每晚都做很多梦,梦一层叠一层,羽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再没出现在我的梦里。
等到七点,我起床洗漱,这次没那么难熬,从五点到七点,相比之前每一个夜晚,它都很好熬过去。
我洗漱完准备出门,看见桌子上的便签,他昨晚帮我做了早餐,让我热一热吃,但我快迟到,就直接凉的吃掉。
就这样过了一周,我慢慢摸出羽白来来走走的规律,他不用只跟我见三小时面,他可以在我的世界待十二小时,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二点。
他每天来来回回就是来跟我做饭,哄我睡觉,带我调作息。
我一定救过他,我想。
不然没有人愿意付出这些时间与苦难,就盼着你有一个正常身体。
等到周末,我的日历上有个圈,桌子上的日历摆件和手机日期都会提醒我。
那天我出门很早,因为我要做一辆时间很长的公交车。
公交车摇摇晃晃,在颠簸的路上行驶很久,最后停在最后一站。
有几个熟人和我一样从站牌上下来,他们向我点点头,我点头回应。
我跟着他们后面走,这边前两天刚下过雨,空气里味道好闻。
我站在那个地方门口,仰头看着有点阴的天,太阳的光都是虚的,落不到人身上。
“长洲精神病院”几个大字挂在医院顶上,我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医院里人很多,医护人员也很多。
这地方没那么吓人,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不清醒,我跟很多人擦肩,有些人和我要见的人一个病房,看见我还会和我打招呼。
我打开门进去,我要见的是个女孩,很年轻,很漂亮,比我小一岁,花一样的年纪。
她叫陈舒聆,她坐在床位上,看见我来很高兴,眼睛都亮出光来。
我坐在她旁边,摸摸她的头发,说她头发又长长了,她碰碰我,小小声地跟我说话。
我陪她坐了很久,我们小时候经常这样,不说话也可以在一起坐很久。
我们最开始坐在家门前的石墩上,后来坐在操场的楼梯上,再后来就坐在这张病床上。
我两周来看一次她,她每一次都很高兴我来,她会数着日子,数到这一天。
我陪她坐了很久,带她去院子里晒没有热气的太阳,再后来天要开始下雨,我就把她送回去。
她催着我早点回去,说天阴了不好走。
她站在病房门口送我,每一次都这样,眼睛亮亮的,肌肉一颤一颤的。
我回头看着她挥挥手,她冲我挥挥手。
临走前,她说要我多笑笑,笑起来很漂亮,她每次都这么说。
她笑起来也很漂亮,只是,她现在不会笑了。
我又坐很长时间的公交车回去,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下了公交车往家的方向走,马路上很热闹,路边的灯很亮,这个时候是秋天,雨下很小,落到我身上。
我慢腾腾地往小区挪,离着很远就看见羽白站在门口,他撑一把伞。
我隔着雨丝看着他,他靠着门卫的亭子站着,低着头看地面,个子很高,一身白,手指拿着伞柄的底端,胳膊上搭着一件我的外套。好像是感应到我,他抬头看我,眼神直直落在我身上。
确定是我之后一秒没迟疑,撑着伞径直走到我身边,他站在人堆里打眼,衣角被雨水打湿,整个人都带着一阵冷气,路人频频看他。
他站在我面前,把伞递给我,我接过去的瞬间,他把外套抖开,披在我身上,冷气被隔开。
他又自然地把伞接过去,打在我和他的头顶,跟我一起在下雨天走回家。
他没问我去哪了,出来只是单纯为我撑伞。到家就催我去洗澡,他去厨房煲汤。
我出来就看见汤放在桌子上,上面飘了一层油,很香。我看着那碗汤,里面映着一个我的倒影,眼泪突然又落下来。
但也许,这次不算没征兆。
我之前问羽白,为什么这么对我,他说为了报恩。
为了报恩所构建的关系要是一段多么不牢固的关系,恩总有被报完的那一天。
“就算我救过你,你也不用这么对我。”我说。
他不说话,拿了纸帮我擦眼泪,我想起来我离开精神病院时和陈舒聆挥手,我每一次离开陈舒聆都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家里,再在全黑的环境里熬到睡着。
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有人拿了把伞来接我,家里的灯也是亮的,厨房里煲着鸡汤,甚至在我掉眼泪的时候有人蹲在我面前帮我擦眼泪。
不可以在没路的地方开出一朵花,如果花谢了,走在绝路的人要怎么办?
一个人,每天只能跟你见十二小时的面,到点就离开,他哪天要是完全离开了,你怎么办?
“我不会走。”羽白说,“我能一直陪着你。”
很像假话,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蹲在我面前,稍微仰头看着我。
我不记得,我在什么时候救过他,像是童话故事一样的东西,突然就降临在我身边。
我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眼睛泛酸,我问我什么时候见过他,他说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他绕到我身后,拿着吹风机帮我吹头发,吹风机的热气吹过我的脸,头发丝落在脸上,有点痒。
我闭着眼睛想了很久,但我的记忆力很差,我想不起来他是谁,他说我不用记得,他记得就够了。
下一周羽白知道了我的学校在哪,他中午来学校送饭给我,坐在餐厅看我吃完。等到下午放学再来接我,被我的导师碰见过几次,私下夸我男朋友人真好。
我笑了笑,没答话。
跟人解释羽白的身份是件很困难的事,为了让他不那么奇怪,我还买了几身衣服给他。
衣架子真是了不起,他穿什么都很好看。
羽白每天勤勤恳恳又嘘寒问暖,不管怎么看,他都很像我男朋友。
羽白来到我身边的第三周的周末,我已经能慢慢地睡一个时间比较长一点点的觉,即使我还是会做很多梦,但没关系,我和我妈视频,她会说我的脸看起来不再那么没有精气神。
她在屏幕对面笑,说让我照顾好自己,我轻声应着她。
她这三年为我操了很多心,从陈舒聆出事之后,我就没办法好好过日子,那个时候,我周围的人总是讲,再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的,人不会一直痛苦。
我也一直以为再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的,但是这一阵子持续了三年,到今天,我都没有好起来。
我和羽白中间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我开始逐渐习惯他待在我身边。
他知道我每两周就要出一趟远门,会估摸着时间到公交站台等我。不止一次我见到有小姑娘要他微信,他每次都跟人解释他没有手机,这个理由听起来不太聪明,所以偶尔他会有些窘迫地被人骂。
我有一次看见别人骂她,然后笑出声来,那天他高兴了很久。
陈舒聆的状态也越来越好,她当时住进医院就是因为她自残倾向非常严重,而且发起疯来没人拦得住她。
但是近几年她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除了丧失笑的能力以外,她依旧是我认识时候那个漂亮姑娘,她爸妈在和医院商量,看再过多久她可以回家。
羽白开始教我做饭,我简单地学会炒一些菜。
生活慢慢步入正轨,甚至因为太正而让我担心物极必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直到裂痕出现。平和生活里的裂痕最开始没有出现在我身上,它先出现在网络上。
我的学校里有个老师,他的妻子姓温,姓跟人一样,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我见过她几次,每次说话都轻轻柔柔。后来我才知道,他妻子是个国画老师,喜欢穿旗袍,画得一手好画,办过一些画展。
温老师有次去接她的小孩放学,不知道为何就跟别人家长起了争执,过程被人记录下来,画面里她删了人家家长一巴掌。
这件事在网上闹了一阵,在事情结果没出来之前,舆论场上的话题已经由真相的讨论变成双方混战,互联网群情激愤,霸凌的对错和扇巴掌的对错最后变成了两派争端,在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里所有人争着要一个非黑即白的答案。“理中客”“希望你以后的孩子也这样被人欺负”等等这样的言论拼命往互不相识的人身上扣,于是舆论场上多滚几圈,话题的最后都是当事人的社会性死亡。
温老师最后被迫辞职,即使真相是她的小孩被霸凌,对方家长溺爱小孩很严重,但因为她也是老师,所以就会有各种各样的言论来证明她不合格。对面小孩的家长被人往家门口扔垃圾,他们对霸凌深恶痛绝,说教不好小孩就别生,她家小孩被孤立,没有办法去上学,小孩的母亲两个月没有出过家门。
很多时候,真相真的重要吗?
这个问题我问过我自己很多次,小时候我爷爷教我很多东西,他教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也教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可是诸如此类他教给我的话,长大就全部被我推翻。
因为人不能不求结果,如果人不求结果,世界就会逼着给你结果。
不到一周,这件事就寻不到踪迹,舆论场上开始涌现新一批的人,伤害永远存在,但是没人在乎伤害究竟让一个人成什么样子。
这些事情我没亲眼看过,但我不止一次见过温老师的丈夫红着眼眶和我的导师说话,温老师之后来过一次我们学校,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对每个人露出温温柔柔的笑。
我见到温老师的那天,羽白来接我回家,我看见他就开始掉眼泪,他把我抱进怀里,手掌抚过我的脑袋。
我平生最怕一个人被物化,但是物化一个人偏偏变成最常见的事。
我哭了很久很久,我以为我的生活里遭受一个陈舒聆就足够,原来不够。
这件事情发生两周后,我去看陈舒聆,而我如果知道我会遇见她,我一定不会在那个点走下那班车。
那天我跟陈舒聆讲故事,她很喜欢童话故事,有些人受了伤害,童心都没被磨灭,我看着她笑,她翻的故事书是羽白常读的那一本,那一篇是《快乐王子》。
她很喜欢这个故事,她小时候读到这个故事就哭,因为死去的燕子和倒塌的雕像,因为善良和爱意,我小时候听见这个故事就会哭,因为它为什么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我念到“他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掉到他脚下,死了”,她的眼睛就变得亮晶晶,她没办法做表情,表现不出来难过和快乐,但是她的眼睛一直都很亮,会落泪,会表达爱,收获过很多疼,但每次都要问我“你过得好吗”。
我看完陈舒聆坐在公交车上往外看,我第一次那么认真看窗外的风景,公交车和很多车擦肩,路过很多站台,天上的太阳总是阴阴的。
车还没到站,我就先看见羽白,他穿着我买的黑色卫衣,眉眼柔软,我走下来,他把我护在路里面,和我并排走。
他低着头,问我今天吃什么,刚刚和我擦肩的女孩,退了一步回来。
她站在我面前,叫我名字:“郑眠。”
我侧头看,最后一次见那张脸是近四年前,但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
她脸上带着小心翼翼,我看了她一眼,没答话,继续和羽白往前走。
那个女孩跟在我身后,想要叫我名字,但是又闭嘴,她好像有莫大的歉意。
但歉意有什么用,歉意又不能还给陈舒聆原本的生活。
她不知道跟了多久,又走掉了,我没再回头看,羽白和我微错一步,站在我后面,他杜绝我和一切讨厌的人见面的机会。
这座城市总是下雨,昨天刚下过雨,地面上很多地方都是湿的,不知不觉就进入冬天,数着时间来看,羽白和我相遇已经有了三个月。
我应该没有那么丧了,至少我妈没有那么担心我,我之前在家的时候,她坐在我旁边,和我并排坐在床上,我那一阵子总是想哭,就眼睛虚虚地聚在一个点上,以防眼泪落出来。
我妈没看我,她只说了一句话,我靠着那句话撑到了今天,她说:“要是你出事了,我怎么办?”
我听着那句话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就那么活着,我一直以为我要永远这么活着,后来我就遇见了羽白。
羽白帮我隔开讨厌的人,护着我往前走,准备带着我去菜市场买菜,天上又开始飘雨。
我俩站在摊贩前挑菜,摊子左侧有一滩水,我认真看着菜,往旁边走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脚底打滑。
羽白反应很快,至少没让我摔倒地上,但是脚崴了。
崴得不严重,只是当下走路有点慢,羽白看了一眼逼仄狭窄的路,在我面前把腰弯下来。
他说:“上来,我背你回家。”
已经距离我当小孩的年月很远了,也很久没有人在说要背着我回家。
我缓慢地趴在他背上,他身体的温度传到我身上,他背着我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印在地上。
外面的路灯已经亮起来,马路上行驶着很多车,但谁也没开口说要不要叫辆车,路灯照在羽白和我身上,照亮他落在地上的每一个脚印。
“下雪了。”我说。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雪很小,没等落到我身上就会化掉,在路灯最亮的那团光下面,可以看见许多许多的雪花往下落。
羽白背着我走得很慢很慢,他问我:“还疼吗?”
“不疼了。”我说,“能走路。”
他没再答话,依旧背着我一步一步地走,那条路我们走了二十分钟,走到雪势变大,走到雪片落在羽白头发上,把他的头发打湿。
我看着雪片在他头发上融化,看着他头发湿掉,我抬头看着那些在路灯最亮处的雪花。
它们很漂亮,和黄色的光混合在一起。
现在很漂亮,我和羽白和雪片混合在一起。
小时侯我爷爷背着我,长大后羽白背着我。
他想背着我,我想被他背着,我们路过卖玫瑰花的人,她把花递给一对情侣,说祝他们长长久久。
我听着他们说话,然后心跳起来。
羽白把我背回家,把我放在沙发上,先进浴室拿了毛巾出来,他的手碰到我的头发,头发只是带着一点点湿气。
他动作很轻,像他之前每一次帮我擦头发一样。
我脸有点红,房间开着暖风,我靠在沙发上,看外面的雪一片一片落下来,后来变成一团一团落下来。
羽白蹲到我面前,要看一眼我的脚踝,其实它一点事情都没有,但是他很爱操心。
他确定我没事,才起身准备去做饭,他起得有点急,脑袋磕到我的下巴。
我“啊”一声,他反应过来,低头看我,我被磕得疼,眼睛里有泪。
他凑我很近,低头看着我的下巴。
他的呼吸落到我脸上,带热气,有点痒。
我的眼睛看着他的鼻子,距离很近,那是我第一次离男性那么近。
空气应该变少了,我脸很烫,我听见羽白问我话。
脑子宕机很久,我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是——“你愿不愿意往我这边走一走。”
在我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我亲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接吻,我感受到羽白在笑,他大概是嫌我很笨,但其实我没觉得他聪明到哪里去。
在睡觉的时间点,他把我抱到床上,双腿腾空的那瞬间,我有种不真实感,我离他的脸很近,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下巴。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三个月后,我和他在咫尺之间。
羽白在睡前跟我讲故事,他真的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故事可以讲给我听。
但我睡不着,我不太能睡得着。羽白就待在我身边,和我聊一些没有用的话,他说他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名字,我问他叫什么,他小小声地笑,告诉我叫“阿习。”
那个时候是晚上十点,还有两个小时,我就又要和他告别,我很舍不得。
那是我第一次爱一个人,爱就是舍不得。
这次在他走之前,他在我耳边跟我说明天见,我听见了。
眼泪从我的眼角落下来。
遇到一个好的爱人会让爱变成一件足够浪漫的事,即使他每天只能在固定时间和我见面。
我俩的生活和以前一模一样,他做饭,接我放学,在公交车站等我,晚上对我说晚安,但也不完全一样,我们在下雪的窗前接过吻,一起站在街角的琴房听他们弹情歌,一起在面包店门口商量买一个小蛋糕庆祝相爱这件事。
相爱是浪漫的,生活会好起来的,我开始相信。
在深冬季节,我带羽白去见了陈舒聆,那次陈舒聆等我等的有点久,但是她看见我身后跟着别人的时候又很快乐。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用超过爱她自己的爱来爱我,陈舒聆希望我可以恋爱,希望我可以活在生活里,希望我把命当命,她拼命地希望我好。
可是她自己都没好起来,我怎么能好起来。
有些伤疤也许一辈子都没办法结成痂,它只能变成被逃避的事,我们闭口不提,以此假装着生活一定会平顺。
大多数时候,人类都是这样,逃避是一个有效解决问题的方式。
我上一次见温老师,她和丈夫已经不再红着眼眶,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去吃中饭,温老师回来手里拿着一小束花。
她笑得很温柔,说话还和以前一样。
我不知道伤害是不是不存在了,还是他们已经完全解决它,又或者只是闭口不提把它当成往事和没结痂的伤疤。
其实都不太重要,我,陈舒聆,温老师,每一个人,无论任何一种方式,能支撑自己活下来,就是最好的那种方式。
陈舒聆马上就要回家了,我这一次来看她,给她带了一束花,那束花很大。
我们彼此陪伴这么久,却从来都没有送过对方一束如此郑重的花。
那天我在办公室看温老师拿着一束花,在羽白来接我的时候,她剪下一枝花送给我。
那朵花上面还有水,亮晶晶的,很漂亮。
我拿了一束花送给陈舒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很漂亮。
再过不久她就可以回家了。
生活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和伤害老死不相往来呢?
我和羽白堪堪赶上最后一班车,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车上人很少,前面坐着一些人在睡觉。
他在后面偷偷亲我,我一直在笑。
公交车微微摇晃,头顶的灯特别亮,我们一直一直在笑。
车到站,羽白下车之后回过身来拉我,牵手变成常事,他的掌心一直很暖暖。
“郑眠。”我再一次在走过站台之后被人叫住,还是上一次那个女孩。
她很奇怪。
我想不明白她,我像是块骨头,她跟条狗一眼看见我就走不动道。
她站在我面前拦着我,她朋友在她身边,有点疑惑地看着她,她不走,像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我觉得她脑子不好,羽白拉着我要走,她说出一句对不起。
我看着她,我笑了一下,有很多话卡在我嘴里,我想骂她,但是又突然觉得和这个人说话没有用。
她拽住我的衣服,除了那句对不起,又讲不出别的话,我等了好久,她跟我说:“陈舒聆最近好吗?”
我一个巴掌落在她脸上,她没资格叫她名字,陈舒聆过得不好拜谁所赐。
我眼睛应该很凶,我直直跟她对视,周边很多人在看,有人录像。
她说对不起,真的很抱歉,说她良心不安,说这一巴掌她应该挨。
我没听她讲完话,硬生生把她胳膊拽下去,拉着羽白走。
她哭出来,她朋友在后面跳脚,说她都道歉了,我干嘛揪着不放。
我笑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她掉鳄鱼的眼泪:“道歉在我这确实没用,我睚眦必报,你要是真满怀歉意,你就也去受一遍她经历过的事情。”
她只留眼泪,不敢再讲话。
我很没骨气,背过身就开始掉眼泪。
我情绪激动就掉眼泪的毛病改不掉,但我真的恨透了她,那一巴掌远远不够。
但如果没有后面的事,这件事情也只到那一巴掌就停止。
视频被人发在了网上,刚开始没闹很大,没人乐意看俩小妞吵架,所以即使有几个人私信骂我,也或许有几个人私信骂她,我都当没看见,只要陈舒聆好好的,这些都不重要。
我一直以为陈舒聆会好好的,直到那个女孩在网上发了一封道歉声明。
她把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软化掉,说自己夜不能寝,夙不能寐,很抱歉当年用不当手段和我和陈舒聆竞争,希望求得我们原谅。
我看她倒是大言不惭,当年的一部分同学开始出来讲话,加害者和旁观者齐聚一堂,事件本身又被拿出来遛一遍。
评论下面的热评开始滚动式变化,我看着那些评论,就好像回到陈舒聆从楼梯掉下来的那个下午。
我和陈舒聆从小就是好朋友,我们两个住隔壁,干什么都爱一起,包括上大学,我和陈舒聆一个学校一个专业。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她在一起睡觉,我们在畅想上大学的生活,那个生活可以多灿烂,我和她可以一起去周边的小城市旅游,可以加社团,认识新的朋友。
陈舒聆从她的桌子上拿出一个礼物给我,那是一个粉色的杯子,她的是蓝色,它们是一对,我满心欢喜地收下,那是我们是好朋友的证明,再后来,它是我们生死相依的证据。
在那些少女心事里,苦恼和畅想都是甜蜜的,我从来没想过,结局会是这样。
我们班有个女孩叫闻芝,我人生经历的第一通谣言来自她,因为一个很重要的竞赛名额。总有人觉得毁掉一个女孩最好的方式是造谣她和别人有染,我一直不太理解这是为什么,但是它最有效,小道消息散在风里,就被送往各个地方,很多人开始觉得,郑眠等同于一个垃圾的代名词。
她不仅不自爱,而且毁掉教育本身的公平性。
那些话不知道传了多久才落到我耳朵里,但一般情况下,落到当事人耳朵里时,它已经经过了好几轮的咀嚼与编排,我刚上大一不久,我们整个学院的大一几乎都知道哪个班有个女孩不是个好人。
校园的小道论坛上匿名盖楼盖了很多层,陈舒聆在网上替我驳回去,她不匿名,一句一句和别人怼,她爬楼爬到消息最开始发出来的地方,查了很久,落到和我竞争名额最严重的人身上。
那个女孩是闻芝,她匿名发了很多话,引导网暴我和陈舒聆。
我被全班孤立,在路上被人指指点点,没有人真的走到我跟前骂我,但是日子依旧不那么好过。那是我和陈舒聆离开家的第一年,我们从小就被教导的善意和尊重,在那一年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不信这个东西。
而比现实世界永远严重更多的,是网络世界,互联网造谣是最没有成本的事,毁掉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拼命给她泼脏水,我和陈舒聆站在风暴中心里,我在风暴中心勉强算事出有因,她站在风暴中心是因为她一直走向我。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被人那么坚定地选择,全世界的脏水都落到我们身上,校园论坛里的谩骂飞得到处都是,私信每天打开都是很多难听的话,后来不止在校园论坛,还有其他社交平台,即使事情没有闹大,没有上热搜,可是事情也绝算不上小。
陈舒聆有天在我身边哭了很久,因为有自称是我们高中同学站出来,她说陈舒聆知三当三,有人说她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好人,有人给陈舒聆发私信,说希望她去死。
陈舒聆不是因为谣言难过,她只是没办法想明白,明明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过,可是给一个人扣帽子却可以这么轻易。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骂一个名字,可那个名字对标的那个人又究竟是谁。
我和陈舒聆在这些谩骂里,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他们还把我们当人看吗?
我爷爷在世时,陈舒聆和我跟着他学毛笔字,我爷爷一生正直,如果他知道这个世界没有按照他所想的长成一副善待每个人的样子,他该有多难过。
陈舒聆和闻芝吵架,那天她发烧,但是为了我,她在楼梯口拦住闻芝,让她澄清真相就可以了,匿名也可以,但是闻芝说她什么都没做,她有多无辜呢,她说后面的谣言都不是她讲的,明明引导网暴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她。
陈舒聆问她为什么不解决问题,她说她解决不了,她说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例如她当小三这件事的真假性就不一定。
因为解决不了,因为其他谣言太多,因为也许没人听,所以公布最开始的真相这一步就可以跳过。
陈舒聆身体本来就不好,被她气到一口气卡在胸口里,走廊的瓷砖地面刚被拖过,地面是湿的,她脚底打滑,身子往侧边歪,她伸手希望有人拉她,但电光火石之间没人来得及反应,她从楼梯上摔下去。
那时我刚给陈舒聆买完退烧药,准备去教学楼找她一起上课,我走到二楼的楼梯口,看见很多人围在那儿。
我的心跳得很快,拼命把人群拨开,我看见陈舒聆躺在地上,二十分钟前她还在跟我说,下课请我喝奶茶。
我看见站在旁边的闻芝,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推她。”
那句话变成我午夜梦回的梦魇,她真的没推她,可是呢?
可是我和陈舒聆又做错了什么,陈舒聆又做错了什么。
谩骂不会因为她受伤害就停止,逐渐的论坛里分出来两派,一派在她受伤害后为她说话,一派依旧孜孜不倦地鞭笞她。
而我,我消失了。
而始作俑者和这件事情本身在聊什么,不重要了。
最后剩下的,是陈舒聆为了我,受到了伤害,我无能为力,闻芝退学,没为这件事留下一句抱歉。
但其实,加害者一直没消失过,因为在这件事情里,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加害者。
论坛的讨论变了很多次,但没有一个人想了解过,陈舒聆的自残倾向有多严重,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和人讲话,她再也没有办法做表情。
她要怎么办呢?她要怎么才能从伤害里走出来?
我有很多很多抱歉的话想对她讲,可她从来不怪我。
我要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好起来?
四年后,我满心欢喜,以为她终于能回家,她不会再害怕,我们逃避这件事逃避的那么好,我们的伤疤藏得那么深,但原来没用啊。
羽白陪在我身边,他想把手机拿走,我看着滚动式热评看了很久,我看到有人说:“现在的小孩真是脆弱啊,动不动就生病。”
这句话我听过无数次,而今天它大咧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是不是因为我脆弱,我熬不过苦难,所以苦难本身就没问题。
我给叔叔阿姨打电话,让他们不要给陈舒聆看手机。
我以为这样可以解决问题,但闻芝敲响了陈舒聆病房的门。
“我太愧疚了,我要给她道歉。”
“我良心不安,我睡不着,我谴责了自己很多年。”
她把自己的事情拼命弱化,说得像是不痛不痒的玩笑话,我和陈舒聆像是心理不健全,所以才会过得这么不好。
歉意最怕自以为是,她那么愧疚,怎么连道歉方式都选不好。
即使陈舒聆是受害方,还是有一些人说风凉话,有人骂我扇她巴掌,慷他人之慨最不耗费经历。有人骂我,还有人发私信来骂陈舒聆,曾经落在她身上的话语,如今依旧落在她身上,我只能安慰自己,还好这些伤害只落在时间缝隙里,这一次她听不到别人骂她。
“要往外看,要向外走。”还有很多人说。
可这有什么用?
她试过了,又被人毁掉。
陈舒聆爸妈跟我打电话,告诉我她的病情加重了,我一边接电话一边哭,那是夜里十一点五十,我抱住羽白一直掉眼泪,羽白把我揽在怀里,拍着我的头发。
手机的数字显示到十二点整的一瞬间,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怀里消失掉。
他只能陪我到十二点,我的爱人拼劲全力也只能陪我到十二点,我的朋友,待在医院里,她一定很害怕。
我发疯一样跑出去,我拦着出租车,但我看起来像个疯子,没有人愿意载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掉眼泪,我掉过很多次眼泪,上一次这么无助,是陈舒聆摔下楼梯。
有一些人加我微信,想要跟陈舒聆道歉,我把他们一个个都拉黑,有些人仗着小聪明,查出来陈舒聆的地址,闻芝为了缓解心中愧疚,顺着那些地址,不管不顾就要去看她。
她会说什么我都能想得到,“我很抱歉”,“对不起”,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我站在马路上不停地流眼泪,右手在下楼的时候蹭到墙,留了很多血,血把屏幕染红,我拉黑一个个不知道从哪里搞到我微信号的人。
我不知道的是,当年闹得凶的几个人,他们拉了一个群,在里面商量要怎样跟她道歉,要闻芝代表她们去道歉。但其实,他们不出现,就是对她最大的歉意了。
他们道歉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不是为了求得原谅。如果真的有人在乎她,就不会有人伤害她。
我好想羽白,可是我怎样都找不到他,我好想我爷爷,他一定有解决事情的办法,可是谁我也找不到。
我们明明那么努力地在忘记了,世界怎么连忘记的权力都要剥夺走。
羽白第二天来找我,他看见我的那瞬间就把我拉进怀里,他又愧疚又无措,可是我们谁也无能为力。
我只能掉眼泪,一直一直掉眼泪,眼泪把他的白色衣服打湿。
他曾经蹲在我面前,说一定一定不会离开我。
但原来,我们每一天都在告别。
羽白把我的手机收起来,陈舒聆的妈妈说我现在过来也见不到她,她没办法见人。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羽白躺在我旁边。我们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望着头顶那堵白墙,一直看呀看。我突然起身,走出门直奔厨房,我那个时候的精神状态一定很差,我进厨房门三秒后出来。
“你去哪?”羽白问我。
我把手举在他面前,伤口没有清理,我拒绝让他清理:“买药。”
我要往门口走。
“你站住。”
他看着我,我回头看他,我们在这个房间里对视过无数次,没有一次这么剑拔弩张。
“把刀放下。”他说。
他了解我胜过了解这世上的一切。
“你放心,我不杀人。”我说瞎话给他听。
“你把刀放下!”他边说边走过来把我抱起来,抱进卧室,从我口袋里把折叠水果刀拿出来藏到带锁的柜子里。
我的手在拍他的背,伤口被拍开,血染红了他白色衣服。
“以暴制暴没有用。”他把我揽在怀里,力气很大。
我恶狠狠挣开他,站在他面前,他坐在床上,我把头低下来,手按在柜子上,和他对视,右手的血落在地上,我感受不到痛感,地面留下一滩红。
我突然就笑了,我跟他说:“放屁,以暴制暴最有用。”
道德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如果第一次跟她见面就杀了她,陈舒聆就会好好活着,就会依旧漂漂亮亮地过她想要的生活。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一个在十八九岁最明亮年纪的女孩,他们是怎么看面相就看出来她不是一个好人的,是怎么能不了解她就下定义说她应该去死的。
彰显自己看起来是个好人,彰显自己嫉恶如仇这么重要吗?比一条人命还重要?比一个人的清白还重要?”
言语是利刃,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只是因为刀没落到他们身上,他们就可以开解自己:其实,我说的话也没有那么伤人了。
羽白坐在床上坐了很久,我知道他说不出来话,我知道我的脾气不应该发在他身上。
我知道他跟我一样恨那些人。
可是我们都无能为力。
羽白躺在我身边抱着我,上一次外卖员送来的碘伏和创可贴还留在家里,他帮我处理好伤口,就想尽办法让我睡觉。
但是我睡不着,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很低很低地哭出声,这是第一次,我哭出声来。
我要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办陈舒聆才会好起来?
我问羽白:“你杀了我好不好。”
羽白在看我,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的样子印在他的眼睛里,那一瞬间我有很多难过没来得及开口,我想,他一定也有很多难过没来及开口。
羽白,怎么办,我杀了她好不好。
羽白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肩,我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在我身边慢慢消失,我终于嚎啕大哭,上一秒他还抱着我,下一秒他就消失掉。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的哭声,声音落到墙上又回弹。
我哭到嗓子哑下去,拿出手机,在床上坐了很久,终于打出了那通电话。
“明天,我们见个面。”
我一夜没睡,像我之前没有遇见羽白一样,睁着眼熬到天亮。
早上六点,我坐上那班公交,我从来没有这么早去过精神病院,以前一直都期望陈舒聆睡个好觉。
时间显示到八点,我下车,站在站台旁,快要过年了,风吹到脸上即使很烈,但空气里还是带着些年味。
我走到陈舒聆的病房,隔着门缝看她,她被约束带绑着,因为她自残倾向太严重,一松开她,她就想尽一切办法伤害自己。
我看着她,她仰着头看着天花板。
“她是睡不着吗?”我问护士。
“是,她闭一会眼就睁开,想得太多,脑子静不下来。”
我的眼泪落下来。
她没看见我,她就一直一直看着天上。
我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个小时,却没有再和她说一句话,我找护士要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句话给她,这是我最后留给她的话了。
精神病院不远的地方有幢烂尾楼,我约闻芝是九点,我到的时候已经九点十分。
我走到最上面那一层,她站在上面看风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敢赴我的约,是真的以为我不会把她怎么样。
我慢慢地往她那边走过去,我离她很近,她看见我了,我只用往前走一步,就能把她推下去。
我看着她那张脸,那张脸让我做了四年的噩梦,让陈舒聆也做了四年噩梦,我每一次梦见我被一堆人指责,她是站在最中心骂得最狠的哪个,我每天晚上都喘不过气,我觉得我欠陈舒聆太多太多,我要怎么偿还才能把所有都还给她。
“你为什么要和她道歉呢?”
“她已经那么辛苦了,你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她穿着一件大衣,是一件大牌的新款,耳环很亮,款式也好看。
“你过得真好啊。”我盯着她的眼睛一直看,看到她退缩。
她在我面前跪下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说也有很多人骂她,她说伤害人的滋味她尝到了,她说她很愧疚。
她哭得很可怜,相比之下,我真的像个施暴者,我的手放在口袋里,今天我很听话,我没带水果刀。
我把手从口袋里拿起来,帮她捋了一下被风吹起来的头发,然后伸手把她拉起来,她扶着我的手,她手很凉。
我看着地面,楼很高,下面是杂草丛生的地面。
好可惜,没办法和羽白告别了,今天早上没吃饭,人真是容易养刁,胃又开始泛疼。
以后都没办法吃到羽白做的饭了。
我和闻芝面对面站着,她大概以为我原谅她了,我冲着她笑了下。
怎么会呢?
我和她一起坠下去,她脸上全是惊恐,你看,可以道歉,但更惜命。
时间堪堪走到十点,下坠的瞬间,时间都被拉长。
我写给陈舒聆的纸条只有八个字——年关将至,保重身体。
我还没跟我妈打电话,也没和羽白留一句话。
好遗憾。
我在很漫长的遗憾里,突然一下被人抱进怀里。羽白用尽力气抱住我。
他这次提前了两个小时来见我,我不知道他为此耗费了多少力气。
羽白把我抱得很紧,我周遭的环境开始改变。
我终于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他。
在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只有八岁。
那个时候,我和陈舒聆有个小本,我们在里面写故事,有很多公主,每一个公主过着怎样的生活,粉色的连线电话,紫色的单人沙发,在我身旁游来游去的鱼,那些都是我写的。
我拿给他看过,我第一次见他,在我爷爷的书房里,我爷爷的书房很大,书占了很大一面墙壁,在大书柜的旁边,有一个小书柜,那里面装着我的童话书,小时候我一一念给他听。
羽白是散在时空里不受约束的旅客,要找到时空漏洞,才能出现在一个时空节点里,他们要一直一直寻找,直到寻找到一个可以为他们亮绿灯的世界,他们才能留下来。
他来到我的空间的时候,年龄和我差不多大,连名字都没有,他在我的时空里没有找到下一个漏洞,就只能待在这里。
我小时候就不害怕他,什么东西都拿给他看,他就一直待在书房里等下一个口子,他不识字,我就拿着童话书读给他听,一个字一个字教他,那本童话书就是他念给我的那本,我一直找不到,是因为他离开的时候把它带走。
而我也终于知道伴随羽白出现和离开的声音是什么,是我和他告别的下雨天,我带他溜出去,雨滴落在伞面上,我告诉他这个声音很好听,我还告诉他,这里是我的家,是蓝天白云和小溪,是和我爷爷一起老去的房子。
羽白来我这里,他那么记得我,是因为他觉得我陪着他走过了一段他很无措的时光,让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他,在寻找接纳他的世界的路上,不用体会一些恶意。
他为了报什么样的恩呢?
一个小孩,少不更事的一次收留,这算什么恩情呢?他要记那么久。
我念《快乐王子》给羽白,念到最后我泣不成声,那是我念给他的第一个故事,他把它们全部放在心里头。
羽白刚来这里的时候,没有名字,我爷爷的书桌上放着他刚刚教我练的毛笔字。那是个习字,上面是一个不完全的羽字,下面是白,是一个繁体字的習。
我一本正经地跟他讲,这是学习的“习”,意味着读书。
所以,羽白的名字,是我取的。
但是我把他忘记了,忘记得那么彻底。而他真的读了很多书,讲了那么多故事给我听,我的眼泪落下来。
那条时空隧道很长很长,羽白带我下坠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我会到哪里,我紧紧攥着他的手,我一直以为,他一定会和我在一起。
我醒过来是在精神病院,陈舒聆趴在我旁边,她说我刚刚睡着了,她翻着那本童话书,这是羽白常读给我的那本,我带这本童话书来找她的那天,是我近四年第一次遇见闻芝的那天,是羽白背我回家的那天,是羽白第一次对我表白的那天。
是一切都还来得及转机的时间节点,羽白想尽办法让我回到陈舒聆受伤害之前。我跟陈舒聆告别,在之前,我用很大的力气抱了一下她。
我好想告诉她,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几乎交付了他的全身心给我。
那本童话书我留给陈舒聆,她刚刚读《快乐王子》又红眼眶,她跟我说,如果所有人都不用受苦就好了。
陈舒聆还问我,有没有记得我小时候和她一起写的故事。
我好想告诉她,我儿时和她畅想的所有事,有人一一帮我实现了。那些我和陈舒聆勾画的蓝图,羽白请我一一见过,我以为陈舒聆和我一样全都忘记了,原来她所有都记得,她受了那么多苦,可是那点美好她全都记得。
她那一整颗被童话和善意包裹的心一点都没丢。
我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病房和陈舒聆,童话书放在桌子上,她和羽白两个人,把《快乐王子》这两页翻得都留下折痕。
陈舒聆像往常一样和我挥手,我向她挥回去。
我知道羽白不在我身边了,因为下坠的最后,他松开了我的手。
我走出医院,我不知道在童话故事里,羽白和陈舒聆想做什么人物,但我想做那只燕子,善意不够多,但爱意溢出来。
天上的云很漂亮,我的家里再也没有羽白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很多事情都没做,但结局也只能如此。
而我,只愿做那只燕子。
我坐在公交车上,公交车摇摇晃晃,我知道我这趟下车会遇见闻芝,我可以坐到下一站避过她,但如果我这一次避过她,下一次难保不会再遇见。
我看着窗外的天渐渐黑下去,车稳稳当当停在站台前。
我随着人下车,这一次站台旁,再没人来等我,再没一个人蹩脚地拒绝别人要微信,也再没人和我并排走的时候微错一步,把我护在路里面。
“郑眠。”我被叫名字。
这一次我没走,我大大方方地看向她,她一定不知道她曾经被我从烂尾楼上推下去。
她想说的话每一句都知道,可我一句话都不想听。
我离她很近,像是旧友。
“下次见到我就当不认识我,不用跟我道歉,你在我这儿得不到好结果。”我这次没有扇她巴掌,我不会再给这件事任何在网络上发酵的机会。
“你没资格让我原谅你,如果......”我凑近她,“如果,你再敢在任何地方叫我名字,或者提起陈舒聆的名字,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又想起一句话,我在人生鼎沸的站台旁和马路边,笑着贴上她的耳朵:“如果,你敢和陈舒聆见面,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
我话说得很轻,她抖了一下,道歉多重要,什么事情都比不得她的命重要。
我帮她拍拍衣服,轻轻笑了笑:“上大学的时候你就知道的,我从来不说谎,陈舒聆可以为我做的,我都可以十倍地偿还给她。”
闻芝面如土色地离开我。
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用她那自以为是的歉意去互联网上求其原谅,但我也会把证据整理好,法律途径或者网络途径,我也都可以和她碰碰面。
只要她不碰陈舒聆,我们就可以相安无事地过活。
很多人在这件事情里隐身了,有些人注定不会受到惩罚,而我甚至连那些人是谁都不知道。
我总是无能为力,无论是面对我爱的哪个人。
我走回家,没再去菜市场,也没有崴脚,天空先下雨,之后又下雪,羽白曾经背着我走完这条路,雪落到他的头上和我的头上。
我们实打实地相爱过,如果以后都见不了面,也当这一生都一起走过来。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了,以后,我又拿一颗心怎样去爱别的人。
我打开家门,这个家里存了我最多的记忆,我看见每一处都会掉眼泪。
那时,我一直以为,羽白即使消失了,也会有人记得,他是我的男朋友。
可等我见到温老师,她折了一枝花给我,她说希望我能遇见一个很爱很爱我的人。我跟她说我有男朋友,她见过,温老师和她的丈夫还有我的导师,都很惊讶。我去常去的菜摊买菜,我问老板我男朋友常买什么菜,老板说她不记得我男朋友。
羽白不只是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他连存在都被抹去,他不曾存在过,那我和他相爱的证据是什么。
我有很多很多的难过。
原来在我年幼时,我不是自发的忘记他,而是没有办法记得他。
所以他曾经走到我身边,只是为了拯救一个,注定会忘记他的人。
我也从没想过,羽白为了找到我,和我见面,花了多大的力气,他找到接纳他的世界,就不可以再飞到别的时空,但是他很会钻时空的漏洞,他找到一个能和我见面十二小时的漏洞,每一次都偷偷地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样在十点找到我,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把我送到这个刚刚好的时间节点。
我或许永远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跨越千山万水,披风踏雪,只为做一件事,就是走向我。
他爱一个人的方式为什么是,走到她身边,愿为她落下来。
我的生活像以前一样,我也时刻关注着闻芝的动静,她很惜命,所以学会做一个闭嘴的人,陈舒聆马上就可以出院了。
我开始读书。
我爷爷说,人一定要多读书。
我长大确实变成一个很擅长读书的人,但我想的,他一定不是想让我成为只会上学的人。
但我再没读过除学科以外的书,他大概是会对我失望的。
我开始看很多书,偶尔会看到一些羽白讲给我的故事,会想起来我和她曾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我开始好好吃饭,按时睡觉。
这是羽白最想看到的事,他当初来到我身边,只是为了让我活下来。
后来他不仅拯救我的身体,还教我爱人的能力。
我从来不擅长为自己活,但他大概想要我为自己活,真抱歉啊,羽白,我大概这辈子都没办法学会这件事。
但我可以一直好好活着,为了你。
这一次,我会记住你,我一定不会忘了你。
我读的书越来越多,就会越来越想起我爷爷,想起他教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也教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他是真的相信,因为人是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你做什么,你的世界就是什么样子。
做个好人对于我而言是件难事,可外卖员送的创可贴还放在家里;羽白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拉着我一步一步走;陈舒聆终于出院了;温老师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还特地带了甜点跟我吃;我的导师人很好,摆架子的学长被他教育要学会尊重人;我妈和我打电话,说她很想我,周末抽空要来看我,她说谢天谢地,我最近有在生活。
算起来,也有一些善意落到我身边。
世界的善恶分两面,但是没办法作比较。因为恶比善多,就对所有人失望的话,那其实羽白也会对我失望,他就不会来到我身边。
我就不会记得他。
羽白没有告诉我的,他小时候听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他躲在书柜后,我爷爷教我念:“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的研究生马上就要读完了,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将近两年,我没有见过羽白。
他再没出现在我的身边,也再没出现在我的梦里。
在我读研的最后一个冬天,我和陈舒聆约了某天见面,我走在见面的那条路上,路过我和羽白一起听情歌的琴房,路过我们买小蛋糕的面包店,路过旁边广场养了鱼的湖。
下雨了。
即使阿习不在我身边,我也始终觉得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陪着我。
我踩碎铺在地上的落叶,它们裂开的声音很好听,我偶尔会难过,我和羽白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我只剩下回忆了。
那些回忆拼尽全力也铺不满我的生活。
我快要走到这条路的尽头,雨落在我的头上,我穿着一件白色羊绒大衣,领子把脸包住,让我看起来很暖和。
蛋糕的香味飘出来,琴房的琴音很脆,冬天的雪都还没落下来,我却总觉得时间马上要走到尽头。
雨势加大,风吹起来,树上剩的几片枯叶落下来。
“郑眠。”有人叫我的名字。
“阿习。”我听见我在老旧书房里叫羽白的名字。
羽白一直盼望着我好好生活,他若是有机会,可以来看看我,我真的很认真地好好活着。
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陈舒聆开始发微信给我,问我什么时候来。
手机弹窗的声音一直响,我仰头看着灰色的天,时间马上要到尽头。
雨滴落在我身上,我听见了雨打伞面的声音。
“郑眠。”
这一次是真的有人叫我的名字。
雨停了,我以为什么时候冬天的雨也像夏天的雨一样不讲道理。
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很大,像我第一次送羽白走那天的声音一样大,它们充斥在我的耳朵里。
“郑眠,回头。”
我说的,时间会到尽头的。
我看见他了,这一次是真的。
我转身和羽白面对面,他站在我面前,打伞,穿白衣,眼睛漂亮,鼻头有颗痣,伞面覆在我头上。
我忘了我要说什么,但我一直相信的,因为我在这,他总会走到我身边。
我从不怕等一等。
“好久不见。”
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过得好吗?”
第二句。
“你还走吗?”
这是第三句。
“阿习。”
他往前走了一步,风刮很大,天上的雨变成初雪,和他跟我表白的那天一模一样。他并排和我站在一起,又微错一步。
雪花落到伞面上又消失。
我和他在初雪里慢慢走,走了很久,久到时间都停下来了。
而我感觉到了。
这一次,他没松开我的手。
他牵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