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里,
我们就是那沧海一粟
在岸上司空见惯的事情,到船上便陡增了一个难度等级。何况这还是在俄罗斯,一切苦难都是地狱般的。船员的工作本来就与孤独相伴,而去年的疫情又把他们彻底隔绝在了海上。作者告诉我,直到今天,他们仍然没有收到任何归国的消息。
我任职于国内的一家疏浚工程公司。简而言之,这工作就是从海里挖泥。把航道或者码头的前沿挖得更深,让更大的、吃水更深的船通航,以免在靠岸时搁浅。
海上作业时,我们的活动就在三条船上。主船是抓斗船,负责把海底的泥沙抓上来,然后卸到旁边的泥驳船舱内。一条泥驳船装满后,开航到指定的区域抛泥,另一条泥驳船跟上来装泥,如此周而反复。
船上我们一共24个大老爷们,年龄跨度从60后到90后。我是一名驻船技术员,负责施工船舶的图纸和与项目部对接施工进程、安全检查、报表制作等工作。
作为施工单位,我们属于整个项目推进过程中最低等的一环,就是现场干活儿的人。而这次接到的活儿,远在俄罗斯的滨海边疆区。
一
出国之行,一切充满未知
2019年3月,受公司委派,我们一行从北京搭乘飞机来到海参崴。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我们除了兴奋,更多的是感到对未知的迷茫。
风雪中逆风飞翔的海鸥
刚到海参崴,就碰上了大雪,登船行程延后。入住酒店后,我们三五组团在海参崴闲逛,凭借着翻译软件进到超市里买酒买零食。酒店旁边有一家国人开的中餐馆,据老板说是专门接待国内旅游团的。
老板的普通话和俄语自由切换,“我和我弟两个人在这儿,已经十几年了”,老板抽了一口烟,“一年到头都回不去,过年过节更忙”。
得知我们是船员后,他殷勤地递过来一支烟,让我们带国内的酒过来,“国内卖的牛二,我给你们18块一瓶,有多少我要多少”。我摆摆手,掏出软蓝,给老板递了一根,老板欣喜,“国产的粗烟很久没抽了”,立即掐断了俄罗斯的烟,点了起来。
走之前,我把剩下的大半包软蓝给了老板,老板在后面大声的喊,“多带人来,我给你们返点”。
晚上,酒店门口停满了俄罗斯人的私家车,司机用奇怪音调的汉话喊着“脱衣舞”。户外,站满了抽烟的国人,时不时来一两个要烟抽的俄罗斯人。昏暗的路灯,缭绕的烟雾,深浅不一的车辙印通向未知的远方,融入黑暗中。
波涛汹涌的大卡缅港池
天气逐渐转晴,冰雪融化,我们登船,施工地点位于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大卡缅市的红星造船厂。港池内停靠着几艘俄罗斯的潜艇,这里是俄罗斯军方控制的区域。白天,船员的手机信号几乎是被屏蔽的,且存在监控及人为干预。半年后,施工任务圆满完成,仅留下少许扫尾工程。项目在2019年11月30日停工,随后大家分批回国,船舶停泊原地,仅留守两人看船。
想不到,三个月后,疫情来袭,慢慢波及到海外甚至席卷全球。
在国内的我们,一直到2020年5月底,才接到公司通知,可以出国。当时国内疫情已经基本控制住,可国外却是一地鸡毛。随后,我们紧急进行了新冠疫苗(实验版)的接种。经过多次确定、取消和起飞城市的变动后,七月初我们终于搭乘国航包机再次由北京来到海参崴。防护服、护目镜、N95口罩,在飞机落地前便穿戴完毕。没有休整,没有闲逛,走出航站楼我们便坐上了直达项目部的大巴,立即登船。
这次来的船员,比去年少四人。而留守看船的两人,到我们登船为止,已经在船上孤独地坚守了整整一年零四个月。
二
回不去家,儿子的婚期一拖再拖
老杨是船员里年级最大的,62年出生,干的是轮机。他是个特别能侃的人,能唱歌会跳舞,而且满头黑发,比年轻人都浓密,被大家说是“老顽童”。
休息的时候,我们边喝边聊,两杯下肚,老杨的嗓门开始变粗变大。他先吹自己早年在科特迪瓦干过,随后便借着酒劲大谈特谈非洲的风土人情及风流韵事。然后突然就话锋一转,谈到今年到底能不能回去。
“我儿子今年三十二岁,谈了两年多,亲家已经问过我好多回,前天还跟我视频过”,随后拿出手机,“我说今年回不去,摆酒稍微往后延一延”。
第一次在俄罗斯过年,除夕的年夜饭
老杨抿了一口酒,继续说:“去年家里有八万多块钱,儿媳妇那边要个吉利数字,十八万八,今年做到年底,就差不多了。刚来的时候,我就和老板说过,小孩预定了年前办事,11月份能不能安排我回去,当时说没问题,现在看这个情况,都说回不去,就在这过年了。”说完,老杨一口把剩下的酒干了,一脸的落寞。我们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自觉地抿了一口。
“老杨你说我结婚怎么搞呢?”说这话的是水手阿华,船上唯一的90后,未婚。他近几年一直在船上,也是留守看船的两名船员之一。国内船员工资其实并不高,唯一的好处就是包吃包住。出国后工资有了大幅度上涨,阿华也就顺势而为地留下来了。
在干水手之前,他做过送货员,天天开着货车下乡,后来经朋友介绍上船做了水手。船员这一行,有很强的地域性和连带性。一般以浙江、广西等地居多,而又以浙江舟山,广西贵港为主要的船员输出地。阿华来自贵港,他的邻居、朋友、亲戚中,有一大部分都在做船员。
船员们在船尾搞的烧烤架,黑暗处就是茫茫大海
阿华说,去年他相亲了一个对象,基本确定了恋爱关系。随后出国,两人还有联系,原本打算做两年攒点钱回家结婚。
“在国内国外是一样的,反正都是在船上,国外工资还多”,阿华说,“本来你们来了之后,看船的就可以回去休息了,谁知道疫情耽误了。”
“去年你们走了之后,国内先有疫情,国外暂时安全。年后,国外一塌糊涂,我天天提醒吊胆,这小地方都有几百个确诊的,你要知道,整个大卡缅总共才三万多人啊。”
“你们刚来的时候,老板还问我要不要回去,我以为问了就是要立刻回去的,想着多赚点钱就回绝了。现在回头看,九月份才有包机回国,早知道那时候我就答应回去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和我结婚的人,这下不知道怎么办了,两年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我宁可工资不要了,我就是想回国”,阿华红了眼眶,愤愤的说道。
别看阿华每天仍然是嘻嘻哈哈的,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事儿,黄了。
三
零下二十度,
彻夜不眠的施工与维修
进入11月份,气温就跟下楼梯一样蹭蹭往下掉。海面上未结冰的区域缥缈着烟雾,结冰的区域白得发亮。
俄罗斯的北风也和后妈的耳刮子一样,抽得脸生疼;手和脚更是冻得没有任何知觉,僵硬地随着大脑的支配在做动作。
湿冷的环境把缆绳都冻成了一根巨大的冰柱子,以往只需一个人就可以带缆和解缆,现在不得不增加到三个人,而且还充满危险。船员老张跨船工作时就不慎落水,万幸他熟识水性,而且按照规定穿戴了救生衣,硬是自己游到靠桩旁爬上了船。
三人在大雪纷飞中解缆绳
雪一场比一场大,施工也渐渐进入了“干少休多”的状态。在没有暖气的船上,仅靠空调根本抵挡不住俄罗斯的严寒。
赵本山小品里有一句话:“大棉袄,二棉裤,里头是羊皮外头裹着布……这就是我说的劳动保护”,海上的我们也差不多如此。工作的时候多穿,秋裤、线裤加大棉裤;晚上睡觉多盖,两三床被子都是基本配置。晚上下班洗个脸,热水倒在盆里,洗完倒出去,瞬间凝结成冰雾。
“今年没有去年冷,去年11月份的时候已经下了好几次雪了,今年才下过一次”,“下雪算暖和的了,下完后甲板上那积雪冻成冰,和溜冰场差不多,这活儿还怎么干”。水手在交谈着,“去年就没停过,从年头干到年尾。今年这儿坏那儿坏,不知道修了多久了。那个轴承坏掉,估计有人做一辈子也遇不上一次”。机器的轰鸣声,很快就把两人对话的声音淹没了。
施工区域有厚厚的浮冰
正常施工一切还好,遇到停工维修,便是通宵达旦。
说到的这次轴承,我们就整整维修了14天。小到一个螺丝,大到百八十斤的机器配件,都是人工往上搬。船上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007的工作环境,各自负责各自的一班岗,重复着机械的动作。
水手和轮机更是一专多能,焊水管、焊油管,换齿轮、换变压器,每个人天天都是一身的油污。即便是停工了,还要对机器进行维修和保养,油路水路要查缺补漏,钳子扳手要整理归位。
白天我们在轰隆隆的机器运转声中醒来,夜晚又在风雪交加中哆哆嗦嗦地睡着。船上这不到半个足球场大的地方,就是我们每天生活及工作的全部范围。
1月29日,我们正式停工了。海面冰封了,年后的施工许可证也还在办理之中,俄罗斯的办事效率,大家都明白。
在不开工的日子里,大家也难得的休息。船上仅有的娱乐活动就是打麻将。早饭下个面或者煮个稀饭后,大家都窝在房间里刷手机,几十KB的速率外加时有时无的信号免不了让人口吐芬芳;午饭后就开始打麻将,输赢不大,打发时间而已,晚饭后继续,一直到凌晨散场。
树叶全部凋谢,毫无生机
久而久之,每个人都不想玩了,四个人的局也凑不齐了。大家天天嘴里嘟囔的就是回家,第一年豪言壮语、第二年自言自语、第三年胡言乱语,冷不丁地从船上的某个角落冒出一句歌声或者吼叫,我们就知道,他已经抑郁了。
四
除了青椒、土豆和洋葱,
没有其他蔬菜
船员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儿,自然要吃得好些。俄罗斯这边肉类很便宜,类似国内的大骨头,折合人民币才卖五块钱一公斤。炖汤、骨头煲,厨师总是想着办法吃出花样。
原本船上也应该有固定的大厨,负责从采买、到烧饭、再到清洁的工作。但实不相瞒,今年由于疫情没有配齐大厨,船上我们都是轮流烧饭。白天还是带缆、掌舵的水手,下班后就换上围裙。
我们的老板也竭尽所能采购需要的食材,甚至帝王蟹也曾经买过,给中国胃开了一次洋荤。但好景不长,寒冷、国外、疫情,三种因素的叠加使采购变得格外困难。
冰封的海面
船上采购一般是10天一个周期。所有补给都要由货车送到码头,随后再由交通船运输到海上来。蔬菜保质期短,且价格昂贵,只能偶尔买买。
疫情爆发之前,生菜、青菜等绿叶蔬菜还能采购到,俄罗斯确诊数抬升并大幅反弹后,中国商人在大卡缅从事蔬菜批发与销售的门店全部关掉了,彻底断了采购蔬菜的来源。加之天气寒冷,只能买易储藏的蔬菜。麻袋装的土豆、洋葱,论筐的青椒,一趟一趟往船上搬,还要盖上被子保温。肉类基本都不用进冰箱,食物间已然是个巨大的冰库。
前两天,老板上船带了几块豆腐,听说是项目部从海参崴买回来的,大家眼睛都直了,当晚豆腐宴:肉沫豆腐、家常豆腐、凉拌豆腐、鱼头豆腐汤。
吃着吃着一个船员说道,半年都没吃到豆腐了,另一个搭茬,这才半年,去年一年就吃过一次韭菜,菠菜和豆芽一年都没吃到。然后便你一言我一语说道回国后要吃什么。这个要吃馄饨那个要吃火锅,你要吃桔子他要喝奶茶。
老杨冒出一句,我就想抽根国产烟,随后狠狠地把俄罗斯烟掐灭。一个船员接过话题,有俄罗斯烟抽就不错了,再过半个月,海面全部冰封,船靠不了岸,补给都没有了。到时候别说抽烟了,天天煮粥拌盐吧。众人哄堂大笑。
蓝宝石般晶莹的海面,远处的山覆盖的积雪
海面冰封后,锚艇时常开出去溜达一圈,第一是破冰,第二是热机。项目部送菜过来,大家抢着上锚艇去搬菜,因为终于可以见到生面孔、接接地气,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
其实吃什么,大家已经麻木了,便秘、脱发习以为常。交流,才是我们最需要的,保持与外界社会的不脱节。曾经看过的案例:有一位刑满释放的犯人,出狱之后好奇,为什么他的BP机没有信号了;旅居国外的华人,回国后不会用美团滴滴。我们感同身受,错过了时代的跨越,就等于脱离了社会。
疫情还在延续,我们依然不能上岸,船员戏称这叫“坐水牢”,国内还能偶尔上去接接地气,在这已经近八个月没有上岸了,每天漂啊漂摇啊摇。工作的时候还察觉不出来,一旦闲下来,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老杨说人毕竟是陆生动物,长时间不接地气死得快,况且天天被封闭在这个空间里,迟早神经。
长相猎奇的海鱼
正月初十,船员老梁的儿子结婚摆酒,他回不去,只能隔空祝福。饭桌上,老梁和老杨双双喝醉。两人勾肩搭背,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烟是一圈一圈的发,酒是一杯一杯的灌。两个60岁的大老爷们,老杨红了眼睛,老梁哭个没完。
五
这个职业决定了我们是孤独的人
目前,我们的归国之旅仍遥遥无期,船员们天天刷着中国驻符拉迪沃斯托克总领事馆的公众号,看着每天新增200 的确诊人数心灰意冷,加之国内防控形势的严峻,更是希望渺茫。
除了手机,没有任何信息渠道。船员是被社会边缘化的群体,年复一年漂泊在海上,远离亲情、友情、爱情,灯红酒绿与我们无关,头疼脑热只能默默忍受,而突发疾病或者大病,治疗是难上加难,而在疫情期间的国外,只能听天由命。
船尾拍摄的全景图
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商业保险都拒保;这是一份艰苦的工作,没日没夜全年无休。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导致越来越少的年轻人愿意从事这个职业。阿华跟我说,做完这个项目就不做了,回家宁可要饭也再也不做了。我知道有气话的成分,不过大家都一样,迟早提桶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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