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左宗走到院子里时,恰好看见顾音容牵着那匹青驹站在一树枣花下,青绿色的枣花窸窣落在她的肩头,没有被拂去。她今日没有穿平日里常穿的素色衣衫,而是穿了一身深色衣衫,红束腰,腰间悬了一把北莽那边常见的短刀,反倒是显得有些英气了。似乎听着了脚步声,顾容音回过头来冲着袁左宗轻柔一笑,袁左宗竟看得有些晃神。
这张从十几岁就一直看着的笑脸,如今却有些陌生,在袁左宗心里,顾音容一直是那个在军营里被老卒们亲昵叫做顾丫头的小女孩,而并非眼前这个容貌出尘脱俗的女子。
遥想当年,自己还只是初次离家的少年,被大将军收作义子,除了感激义山先生和义父慧眼相识,他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大将军的第一个义子陈芝豹比他年长几岁,已经在几场小战役里崭露头角,褚禄山还不是禄球儿。徐凤年那时还是个懵懂孩童,与陈芝豹不甚亲近,却愿意让褚禄山带他去骑马。而那时常常会跟徐凤年一起出现的小姑娘,就是顾音容了。军营里的将士们提起这个小姑娘,总讶异于她的灵气,军营里的战马都与她亲近,更别说那句"顾家有女囡,四岁诵诗文"的流传了。那些个老卒偷空去附近小镇喝酒,都愿意省些铜板给这个丫头买蜜饯吃,这丫头也时常偷偷给士卒缝补衣物,在破洞的地方绣上梅花,更别提给伤兵包扎伤口,做得像模像样。据说一个云游四方的老神医,为了收这丫头做徒弟,就留在了军营里,心甘情愿的做了一名军医。
顾音容见袁左宗一直盯着她不说话,有些奇怪,张着五指在袁左宗的眼前晃了晃,袁左宗回过神来,伸手替她轻轻拂去肩上的枣花。顾音容抿嘴笑了一下,而后问道:"凉莽大战在即,整顿骑军又是当务之急,左宗哥哥这段日子一定很累吧?"袁左宗揉了揉肩膀和脖子,"的确有些累。"又有些奇怪道,"你这时来军营,只是为了来看我?还是王爷有什么事托你带话?"顾音容摇头,想了想又点头。袁左宗心里愈发奇怪,但却没有追问,只是等着她开口。顾音容说:"原本表哥是想等你接管骑军后,若钟洪武的嫡系借机作乱,那便是愿者上钩了。然而那帮人却十分沉得住气,此事就只能暂时作罢,左宗哥哥你且安心整肃骑军,至于那件事,如今只能从长计议。"袁白熊点头道,"也只能如此。"然后便听顾音容低头小声说了一句,"左宗哥哥,我打算去趟北莽,其实这趟来是跟你辞行的。"
袁左宗仔细一想便觉得有些不对,这丫头去北莽做什么?如今大战在即,边关局势暗潮涌动,比不得平日往来商贾如鱼贯的安定日子了。顾音容拍了拍那匹青驹的脑袋,青驹便把头很亲昵地靠向她,"前不久拂水房终于设法查清了蛛网的人员布置,编了一本详细名册,大战在即,若是能先瞎了敌人的眼睛,我方就能少死很多将士……"袁左宗不由得皱了眉头,说:"你孤身去北莽杀朱魍谍子?且不论你的身手,敌在暗你在明,这是瞎胡闹!不许去。"顾音容摇头,"蛛网脱胎于离阳赵构,我先前和李先生还有褚大哥做了很多研究,我没有瞎胡闹。我来这儿辞行,不是来征求意见……表哥他也没拦我。"
袁左宗看到了对面女子脸上的决绝,叹了口气,"小年也知道你的倔脾气不输他的。打算去几日?"顾音容解下了腰间玉佩,递给袁左宗,袁左宗不解,她眨了眨眼睛,"十五日便回,这个玉佩留在你这儿,我们打一个赌,若我按约定时日回来了,你不仅得把玉佩还给我,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看左宗哥哥你准是会输的,这次去北莽,做的是暗地里清理谍子的事儿。我习武这么多年,从未杀过人,这次权且当是砥砺武学修为。我不会莽撞的,会避开锋芒,只求全身而退,你且放心。"袁左宗这才接过玉佩,并未在意这丫头玩笑似的赌约。她又转过身去看那一树青绿色的枣花,"以前不觉得这枣花这样好看,等我回来的时候,这花应该就落了吧。"
守城的将士们近日都觉得有些奇怪,他们的袁将军每日忙完军务后,都会登上城头,他的目光总是落在关外很远的地方。那些小卒摸不准这个新接管了大雪龙骑的车骑将军的性子,都觉得眼前这位将军约莫是个冷淡的脾性,也就没人敢上前去搭讪,袁左宗便日日一人在城头一站就是许久。
十五日过了,顾音容没有回来,袁左宗心里隐约有些担心,可掌管拂水房的褚禄山和自己又一向不对付,如今除了等,便没有别的办法。又过了三日,袁左宗终究还是给褚禄山写了封信,措辞严谨口吻严肃,询问了顾音容独身赴北莽计划的路线和可能遇到的麻烦,以及如今北凉这边得到的切实消息。到了第二十日,袁左宗终于看着关外地平线,一人一骑背着如血夕阳往城关这边奔来,袁左宗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来的是否是自己所等之人,只见那一骑越靠近城门,就跑得越慢。等到看清跑来的确乎是匹青驹和马背上已是身形不稳的身影,袁左宗急急地掠下了城头迎着那一骑而去。那青驹仿佛有灵性,看到迎面来的袁左宗,愈发放慢脚步,竭力保持平衡不让马背上的主人掉下来。马背上的顾音容一张脸已无血色,强撑着的意识已经是强弩之末,看到袁左宗后,终于再也握不住缰绳,直直坠下马来,袁左宗上前接住了一身玄色衣衫的顾音容,看着那胡乱擦去血迹的清秀脸庞,开始后悔当时没有拦住她。
小院里,枣花将落未落,一匹青驹在树下不安的踱着蹄子。袁左宗第一次如此心神不宁,沿着院子的矮墙来回走着,只听屋门吱呀一声,走出来一个须发如雪的老人,老人脸上明显有怒色,袁左宗赶忙迎上去,"音容她?"老头哼了一声,紧接着就是劈头盖脸一顿火气:"命是保住了,那丫头瞎胡闹,你也不拦着,她去北莽前就找你一个人辞行,辞什么,还不是怕自己回不来。可气那丫头在意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榆木脑袋也该想明白了,想明白还能不拦着?她要是死在北莽,你不愧疚我也要让愧疚一辈子……"袁左宗听了老神医的话有些愣神,那个躺在屋里昏迷不醒的女子在意自己?自己又如何不在意她?可自己竟从未想过这些,只觉得如此是理所当然,不必多言。
与卢升象这类春秋名将齐名的袁白熊,并不曾传出有任何一个被他思慕的女子,似乎从未为情所困,却大抵是因为被徐偃兵叫作榆木疙瘩的袁左宗,爱而不自知罢了。
老神医骂了一通之后气消了些,看着守了一夜的袁左宗有些晦暗的脸色,心里暗暗慨叹,这小子有多在意音容丫头自己能看不出来?可若是他只把她当妹妹,那丫头的痴心便是错付了。想到这里,老人又开口道,"血已经止住了,我帮她疏通了血脉。得亏这丫头打小习武,那一身外伤看着吓人,却没伤着筋骨。只是内伤不轻,我写了一张药方,你赶紧派人去镇上抓药吧。"袁左宗点头,拿了药方正准备要走,老神医缓了缓脸色,"袁将军,老夫也是担心那丫头,所以刚刚火气大了些,这事儿不怪你,她那脾气,怕是我也劝不住。她心里惦着你,生死之间也能多挣一线生机,不是坏事。如今那丫头已经脱险,老夫得回家里一趟,昨日来的太急,留了我那小徒儿一人在家我不放心,昨儿一路马背上颠的我这老骨头,都快散架喽。我就一句话,我走了,音容丫头你得照顾好了。"袁左宗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送走了老神医,袁左宗这才进了屋里,那个走之前曾拿着玉佩和自己打赌的女孩子如今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一张小脸苍白如纸,因为背上很多伤口,侧躺着。袁左宗搬了张凳子坐到床边,轻轻帮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小声说道,"所以你还是赌输了,丫头,你并没有如约在第十五日回来,可你也知道,若是再没有你的消息,我便会丢了军务去北莽寻你,可若是我寻到的是你的尸体,我该如何啊?"
"褚禄山说你没有按先前的计划,而是重创了蛛网,所以最终走漏了行踪,在一处山谷被李密弼派来的几个一品高手截住了……这都是后来得的消息了,你说的不错,瞎了敌人的眼睛,我方将士就会少死很多人,可若你死了,我便要一辈子……"
"老神医骂我榆木脑袋,可我如今知了你的心意,该如何,沙场之人无法苟且偷生,凉莽边境硝烟一起,我袁左宗不知哪天就马革裹尸了,又怎么忍心让你一直等?"袁左宗说完,将顾音容伸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轻柔地握在手心,屋子里点了一支安神的香,轻烟寥寥,一时间寂寂无声。
金庸古龙皆已逝,江湖仍传英雄志,英雄志后犹未停,还有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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