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批准颁布《汉语拼音方案》60周年,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60年前颁布的这部方案,让汉语拼音成了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假设有个人于1964年出生在中国南方,他就会在小学一年级学到汉语拼音,并借此了解了普通话的读音。在之后30 年时间里,他很有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使用拼音,直到上世纪90年代。
这个人被委派到了新的工作岗位,相比新技术,文件里的各种新名词成了真正困扰他的东西。在编制文件的时候,他不知道这些字到底怎么写,比如同事告诉他“混凝土”这个名词被缩写成了一个读音为tng 的字。
在单位的公用电脑上,他一个键、一个键地敲下了tong 这四个字母。找了一番之后,他看到了“砼”这个字。
拼音当时并不是必须的存在,可能要等到儿女送他第一台电脑,这个“60后”才会被迫逐渐回忆拼音的规则。不过等到他有了可以手写的手机,他就不必费心回忆各种字的读音,比如困扰我们南京人的前后鼻音以及平翘舌音了。
老外在明朝用拼音学南京话
提到汉语拼音,首先让人想到的是“汉语拼音之父”的周有光。
老先生2017年1月14日去世,享年112岁,可是在他生前,他自己很不喜欢这个称呼。他常说,汉语拼音搞了一百年,自己只是参与方案最终制定的几个人之一,不能叫“汉语拼音之父”。
这既是周有光的谦虚,也是一种事实——现行《汉语拼音方案》,是在很多前人成果的基础上,修订而成的。
“《汉语拼音方案》的拟订,曾经参考了从利玛窦以来到解放为止300多年来的几十种主要的汉语拼音方案。”周有光的《拼音字母的产生经过》中有这么一句话。
明清时期,来华传教士最早尝试用拉丁字母为汉字注音。
▲利玛窦和他用拉丁字母标注的汉语
意大利人利玛窦和罗明坚编的《葡汉辞典》中,率先使用拉丁字母为汉字注音;其后,利玛窦又同另一位耶稣会会士郭居静合作,于1605年(明万历三十三年)发明了第一套汉字拼音方案《西字奇迹》,这被认为是最早用拉丁字母给汉字注音的方案和标准,其中的一些注音方法甚至延续至今。例如,利玛窦的这本书采用不同的附加符号表示了不同声调。
▲在南京传教的金尼阁发明的注音字母念出来是南京话
1626年法国传教士金尼阁、1847年英国驻中国外交官密迪乐等也先后编制了汉字拼音方案,各具特色。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大多数拼写出的念出来都是南京官话,而在清朝中期后,北京话成为官话,这些方案也就没用了。
老外眼里的方块字 是个错误
周有光认为,这些外国人给汉字注音还都只能算是“外国人为外国人而拼音化”,“是他们自己为了便于学习中文而创造的权宜之计”,类似于如今网络上流行用“斯壮”来表示“strong”一样。
到了19世纪中叶以后,产生了多种外国人拟订的译音方案。当时西方传教士大批来到中国,利用字母拼写各地方言,翻译《圣经》,传播教义,“使上帝的语言直接通向广大人民”,不必经过繁难的汉字。他们提倡废除汉字,认为‘繁难的方块字是20世纪最有趣的时代错误’。这是外国人为中国人而拼音化。
其中最有名的,是1867年(清同治六年)英国人威妥玛编写的《语言自迩集》,特别是i、u、等写法沿用至今。
威氏拼音准确记录了北京官话口语。此后在邮政电信、海外图书馆中文藏书编目、外交护照上的中文人名等处,都长期使用“威氏拼音”,成为汉字的统一标注方案。很多“威氏拼音”的拼法沿用至今,如清华大学TsinghuaUniversity,茅台Moutai等。
网上有个“常凯申”的梗,就是一个翻译者不懂“威氏拼音”,把“ChiangKai-shek”(蒋介石)错译为“常凯申”闹出的笑话。
晚清人学拼音有27种方案
真正到了中国人为学汉字发明的拼音,则要到了清末的切音字运动。
当时的知识分子为教育救国,希望通过简化汉字、推广拼音文字,实现“言文一致”,以普及文化。曾参与戊戌变法的王照,在1900年创制了包括50个“字母”(声母)和12个“喉音”(韵母)的《官话合声字母》,先被袁世凯列为直隶省师范和小学课程,随后流行全国。
另一位大咖,做过数学家、语言文字学家劳乃宣则发明了南方话的声韵母,又创制了宁音谱(南京话合声简字)和吴音谱(苏州话合声简字),通行江浙两省。
在晚清20多年的时间里,至少产生了27个拼音方案,其中多数受日本假名的影响,使用汉字笔画或独体古文做字母,只有鲁迅好友、清光绪年间的公派留学生朱文熊坚持使用已有的拉丁字母,于1906年编写了《江苏新字母》。
民国建立后,北洋政府修订章太炎“取古文篆籀径省之形”创制的58个注音符号,确定为法定“国语注音字母”。
这套字母使用声母、介母和韵母“三拼法”,非常符合汉语读音规律,如“中国”两个字拼为“ㄓㄨㄥㄍㄨㄛˊ”。中国台湾地区至今在教学中沿用这一注音方案。
可是又有人不满意。
赵元任、钱玄同、黎锦熙、林语堂等人认为,注音字母“形式不甚简便,也不大美观,印刷和书写都不如罗马字母”,因此以赵元任为中心,他们共同创制了更加国际化的“国语罗马字”。
1928年,国民政府大学院(相当于教育部)向社会公布了这一方案。和之前所有拉丁字母注音方案不同,“国语罗马字”完全使用26个拉丁字母,没有添加符号,也没有改变字母形式。
由于“国语罗马字”设计复杂,兼之政局动荡,当时没能在国内推广。1940年,“国语罗马字”改称“译音符号”,在台湾地区沿用至今。1984年,台湾地区对其做了一些修订,如“采用注音符号之四声调号,而不采用原设计之以字母变化来表示四声之拼法”,使用起来更加简便,也同中国内地现行的《汉语拼音方案》更为接近。
群众发明的655种拼音方案
民国时期,受苏联影响,左翼人士还发起过一场“拉丁化新文字”运动。
苏联建立后,在少数民族中推行文字拉丁化,被列宁称为是“东方伟大的革命”。瞿秋白1929年在苏联汉学家郭质生的帮助下,制定了一个汉字拉丁化方案,后经在苏联的吴玉章、林伯渠修订,成为《中国北方拉丁化新文字方案》。
1931年,在海参崴召开的“中国文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会”上,这个方案获得通过。随后,开始在旅苏的10余万中国工人中推行。拉丁化新文字最大问题是不标声调,如“shiou”能同时表示“时候”和“事后”,极易混淆。
1940年,十月革命23周年时,陕甘宁边区成立了新文字协会,同时将十月革命纪念日定为中国文字革命节。不久,边区政府发布《关于推行新文字的决定》,规定新文字同汉字有相同法律地位。拉丁化新文字的推广,曾起到一定扫盲作用,比如延安县试办新文字冬学,经过50天学习,1927人中有860人学会了新文字,扫盲率达45%。
但是边区老百姓一方面将学习新文字视为一种摊派的负担,另一方面对新文字的作用表示怀疑,“为什么学中国字要先学外国字?肯定学不会啊”这种思想很流行,因此新文字的推广1943年就差不多结束了。
▲拉丁化新文字课本,你念得出来吗?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有关领导认为“文字必须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
周有光在文章中记载,从1950年中国文字改革协会的时期起,到1955年8月31日止,一共收到各地633位同志寄来的拼音方案655个。
方案内容五花八门。有用“简单汉字、偏旁部首或者汉字笔画做字母”,有用“纯粹拉丁字母的”或“纯粹俄文字母的”或“以拉丁字母为主,加入少数俄文字母的”或“加入部分新造字母的”,还有速记式——“用极简单的线条按位置、大小、长短、方向等的变化来表示不同的字母”,甚至还有“把阿拉伯数字来做字母”的……
“北京”,从“Peking”到“Beijing”
在当时,比较主流的拼音方案有三套,第一个是采纳了斯大林的建议,设计了5套民族形式的拼音草案,所需字母在40—60个,使用起来相当麻烦。第二个是使用斯拉夫字母,不过一方面斯大林于1953年死去,另一方面考虑到“拉丁字母在世界上更流行一些”,中国最终选择了第三套方案——使用拉丁字母为汉字注音。
周有光去北京参加的“全国文字改革会议”上,最终确定了汉语拼音的设计方向。会后,周有光被留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下的“拼音方案委员会”工作,主任吴玉章、副主任胡愈之,委员还有丁西林、罗常培、黎锦熙、王力、吕叔湘等。
不久,叶籁士、陆志韦、周有光受命一同起草拼音方案初稿。他们共同提出要用26个拉丁字母,没有新字母。三人夜以继日拟成一个汉语拼音文字方案初稿。初稿的主要特点是:一、完全用现成的拉丁字母;二、用几个双字母,但是尽量少用;三、标调用注音字母的调号,调号之外没有其他附加符号;四、“基欺希”由“格克赫”(g、k、h)变读”。
▲1986年,语言界学者聚会,左起:季羡林、吕叔湘、许国璋、周有光、马学良
1955年10月的“初稿”其实和今天我们所采用的《汉语拼音方案》在采用字母上已大致一致。后来又经历了1956年2月“原草案”、1956年8月“修正式”、1957年12月的“修正草案”。几经调整,1958年2月11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一致同意批准《汉语拼音方案》。
在方案制订过程中,拉丁字母的用法也做了“中国化”的处理。
例如:“玻坡”“得特”“哥科”“资雌”这些声母,外国人写作:p,p';t,t';k,k';ts,ts'。这是按照外国习惯来拼写汉语,不符合汉语的特点,也不便实际应用。中国人自己设计的方案,按照汉语的特点,把这些声母改写为:b,p;d,t;g,k;z,c(ds,ts)。这里采用的原则,就是要使字母为汉语服务,不使汉语迁就外文的拼写习惯。1982年国际标准化组织(ISO)决定采用拼音字母作为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意味着《汉语拼音方案》最终成为国际通行的汉语拼写标准——“北京”这个地名从此不再用“Peking”或“Pekin”表示,而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Beijing”了。
60年来,我国的文盲率从新中国成立之初的80%下降到4.08%,普通话普及率提高到70%以上,这都得益于我们这位老朋友汉语拼音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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