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公元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八日(农历丙子年九月初四日)出生在沙罗洞这个穷村子里的一户贫农家庭里,是父母六个孩子中的老五。我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在我四岁时有了一个妹妹。其实父母不止生了我们几个,我们只是比另外几个幸运而没有过早夭折而已。父亲何浩煜,在“浩”字辈八个兄弟中排行第五。父亲没有兄弟姐妹,常常感到人单力薄,备受欺凌 ; 母亲李永娥,是个典型的农妇。我们“耀”字辈共有十五个兄弟,我排行十五,是最小的。根据族谱记载,“耀”字辈是我们的祖先从福建迁来后的第十八世子孙,是第十四世祖公福钦公的后裔。

我们家很穷,租种着何陂头地主的几亩水田和旱地,还按族规租种了几亩族地,同时还租了一头母黄牛,用来犁田耙地。我父亲是个本分老实的农民,非常勤俭很能吃苦,没有文化,但种田的手艺却很不错。父亲的父亲即我的祖父是个败家子,他是个大烟(鸦片烟)鬼,而祖母则是他的帮凶。听母亲说祖母为了满足祖父的烟瘾就陆续卖掉了曾祖父留下的几亩地和几间老屋。到父亲当家时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后来经过父母亲的辛勤劳动和节俭持家,在我大姐夫的帮助下做了几间新屋,这样才使我们兄弟姐妹长大后有房住。

我们这里的农家孩子六七岁(虚岁)就开始放牛。我们这里把放牛叫做“掌牛”。在客家话里,“掌”有管理、看护的意思,比如管理看护山林叫掌山,看护石灰窑叫掌窑,看护厂棚叫掌厂,等等。掌牛就是管理、看护在外面吃草的牛,不要让牛跑了或走丢了。掌牛的都是小孩或老人。牛在山上吃草,孩子们则在树荫下嬉戏玩乐,或寻找采摘野果充饥。山上野果种类很多,不同季节有不同的野果。比如有钩子(即栗子)、圆子(即榛子)、杨梅子、竹橘子、连麻子等等(还有一些叫得出名字却写不出字的野果)。这对于未谙世事的孩子来说,无疑是在艰苦环境中寻求乐趣的一种机会,所以那些尚无单独掌牛能力的小小孩总喜欢跟着比他们大几岁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去掌牛。在收工回家的时候,淘气的孩子便骑在牛背上吆喝指挥牛群,或唱着山歌,活像一个骑在战马上的将军。

在农闲时节,全村的牛会集中起来由各户轮流放牧。每天早餐后人们把自家的牛放出来,牛们在屋门前等着,轮到值班的人家就会有人出来把这些牛赶到岭背去放牧。掌牛人要带上干粮(通常是蕃薯芋头之类)作为午餐。当然少不了带上一筒水。这里的人们都会用一段两头带节的毛竹做成一个漂亮的盛水用具,叫水筒。

我们农村人的生活习惯不同于城镇人。人们早晨起床后就出门干活,做工的做工,上学的上学。早饭一般在上午九点左右,穷人家就是喝几碗稀粥,当然粥的稀稠程度会因各家的经济条件和农事闲忙等情况而不同。早餐后又出门干活。中午饭通常在下午一时左右,吃的是蕃薯芋头(或蕃薯干芋头干)之类的杂粮。下午干活的时间最长,通常要到天快黑时才收工。晚餐也是喝稀粥,而且比早餐的粥还稀,因为睌餐后除了妇女要做一些针线活外,多数人是不用干活了。做饭是小孩和老人的事。

在我们客家人中,妇女是最辛苦的。她们不仅要做大田里的农活,还要保障一家人的吃菜。当男人们休息时她们还要去打理菜园子。至于衣服的缝补浆洗那就更不用说了。在北方,像我母亲这个年纪的妇女都是小脚,但在我们家乡,我从来没有见过小脚女人。

家里平时烧的柴火,属于树木类的,一般由男人们去砍伐,属于草类的,则由妇女们去割。砍柴割草都是农闲时干的活。所以这里屋门前都堆着一堆堆干柴,你数数干柴有多少堆就知道这个屋住有几户人家。另外每家每户还有一间柴寮和一间牛栏,柴寮是用来储存干柴草的,牛栏是圈养牛和猪的。

我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去山上割柴。开始时主要是带着妹妹在母亲身边玩,到六七岁时我学会了割柴,收工时母亲把我割的柴草捆成两小捆让我挑回家,母亲是既要背着妹妹又要挑柴。也许是因为生活艰难太苦太累的缘故,母亲常常会一边割柴一边低声哭泣。山上的柴草每年都要分一次。分的方法是把山上的柴草分成与全村户数相同的若干小片(块),然后抓阄决定每一片的归属。如果运气不好,你可能分到柴草长得不好且地势又比较陡峭的地段。

一九四三年闹饥荒,很多人家到春分清明时节谷仓就空了,蕃薯芋头也吃光了,市面上的粮食贵得吓人。人们纷纷上山寻找各种勉强能够充饥的野生植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硬板头”的植物,它的根茎可以做成淀粉,其方法与做蕃薯粉差不多。硬板头长在山上,它的蔓藤有一米多长,一般要挖一二尺深才能找到它的根茎。硬板头粉做成的糊糊可以吃,但口感很差,难以下咽,也不好消化。还有一种叫“马蹄箕”的植物,已经记不清了。

因为穷,我们总是穿自家纺织的土布衣裳,俗称“家耕头”,而且总是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了妹妹穿。衣裳还常常是补丁套补丁的。因为村里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所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不过一般人也会有一件稍好一点的兴宁布做的衣服,那是用来走亲戚时穿的。因为平时不穿,所以一件衣服要穿好多年。刚穿时衣服偏大,过几年又偏小了,只有很少时间能穿上合身的衣裳。兴宁布是用洋纱织的乌布,产自兴宁县。兴宁布也有两种,一种叫乔布,另一种叫纽青,它们的幅面宽约一尺五。纽青比乔布质量要好一些,价钱也贵一点。穷人通常都是买较为便宜的乔布做衣裳,俗称“乔布癞”。我上中学以前基本上没有穿过鞋,即使上山砍柴、割草、放牛也是光着双脚的。天冷的时候也就穿上木屐(或称木拖鞋)罢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在上学前经常换母亲的打。至于为什么挨打却想不起来的。不过小孩子挨打多数都是因为淘气或不听话,我想我也不会例外。但父亲却从来不打我,他有时还叫我坐在他腿上,把他的烟袋放进我嘴里叫我吸,看到我呛得咳嗽时他却笑起来了。

我五岁开始学游泳。李洞河在村前形成一个小潭,我们管它叫门口潭,是我们的天然游泳场地。潭面不大但水质很好,清澈见底。潭水的深度也很合适,大部分水深一米左右,只有潭中心很小一块地方水深能达到两米。在炎热的夏天,我们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在潭水中泡上几个钟头。到七八岁时我对自由泳、仰泳、潜泳和踩水的技能已掌握得相当不错了。小时候练就的游泳本领对我日后的生活和工作都有很大的帮助。

大明寺游记3栖灵塔蜀冈(从沙罗洞到报国寺)(1)

我们的水中游戏也很好玩。比如打水仗,有在水较浅的地方站着打的,也有在水较深的地方踩着水打的。站着打时双手并成勺状,不停地向对方的脸上戽水,看谁的攻击力大,受不了对方攻击的只好转身逃跑。在深水处打时是一边用双脚踩水,一边双手并拢向对方的脸上推水。这后一种打法不仅需要有较高的踩水本领,还需要有较强的耐力。还有一种游戏是捉迷藏,一个人先将一把小树枝藏到河底某个地方并用石头压住一部分(防止被水冲走),待藏树枝的人浮出水面后,其他人潜入水中去把树枝找出来。藏树枝的人把树枝藏好后要从另一个方向浮出水面,以便迷惑对方。这种游戏能锻炼人的潜水技术和提高人的灵活、机智水平。还有其他一些游戏这里就不赘述了。

我们这里一年中大约有七个月左右的时间可以游泳,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淹死人的事。

夏天夜晚打着火把去稻田里捉田鸡也是很有趣的事。我们家乡有一种打火把的工具叫铁照子,它是一个装上长木把的比暖水瓶稍大一点的铁篓子。把老松树劈成小片放在铁照子里点着,就是火把了。一般的松树片呈白色,只有几十年上百年的老松树片呈棕红色,它富含松油,容易点着且耐久。举着火把到稻田塅里,循着田鸡的叫声,小心翼翼地接近田鸡并迅速出手捉住它。田鸡有个弱点,突然遇到强烈光照就不动了,所以如果有手电筒成功率就会比较高。捉到田鸡时,那个高兴劲就甭提了。用时尚的话来说就是很有成就感。北方人把青蛙当作田鸡,而在我们家乡田鸡和青蛙是有严格区别的。虽然它们都是蛙类,但田鸡体胖身宽而青蛙体瘦身小。它们的叫声也不一样。青蛙永远长不成田鸡那个样子。

因为穷,我们没有钱买肉,自家养的鸡生了蛋也舍不得吃,要拿到龙仙集市上去卖,以便换点小钱来购买日常生活用品。所以我们平时只能靠抓一些河鱼、田鸡、田蟹、田螺等来增加点营养。偶而还能抓到蛇、老鼠、湖蚌等。有一天我们在岭背放牛时发现了一条大蟒蛇,就派人回家叫大人来捉。这条大蟒蛇有碗口那么粗,肚子里有一只刚吃进去的小山羊,大概是因为吃得太饱走不动了。这次我们在一起放牛的人每家都分了一大快蛇肉。我的一个堂侄还用这蛇皮做了一把二胡。北方人觉得广东人吃蛇和老鼠很不文明,其实这些野味既鲜美又富有营养。但是自从人们使用化肥农药来种植农作物以后,田鸡、田蟹、田螺等等美味野味就很难找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