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称谓
张镭/文
报载,杭州一小学期末语文试卷上有一道1分的题目,题目有点意思:爷爷60大寿,你会献上什么吉言?
结果更有意思:42个学生,18个空着不会,16个答案让人无法直视,只有8个答:“寿比南山,身体健康”。
“无法直视”的答案,当真会把肚皮笑痛。且看,甲: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乙: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丙: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丁: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可乐吗?可乐!不过,千万不要笑话孩子们。因为,这个题目若让我们来回答,我们也未必就能得满分。我倒是觉得,这些答案看上去可乐,实质充满了童趣。
突然想:如果这道题目改为《给过生日的母亲写一封信》,我想,那一定热闹得很。因为,依现在的孩子们的情商,他们一定会把这封信写得感人至深。
但他们如何称呼自己的母亲呢?是直呼一声:“妈妈”呢,还是学电视剧里的热乎劲:叫“亲爱的妈妈”呢?我以为后者的可能性最大,甚至不用怀疑,后者的称呼会千篇一律,达到雷同程度。
有人可能要跟我叫板:对于母亲的称谓,除了叫妈妈,叫亲爱的妈妈,还能叫什么?
我个人认为,对母亲的称谓(主要指写书信时),会随自己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当然,这想法未必“放之四海而皆准”。
我想告诉跟我叫板的人,对于母亲的称谓,在书信里,简直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多样化。
奥地利公主,法王路易十六王后——就是在1793年法国大革命时被斩首的那个女人,她给母亲的信总是写着:“亲爱的母亲”。落款是:“最温顺的女儿”。
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是奥地利作曲家,生于1756年,卒于1791年。他的母亲安娜,娘家姓佩尔特,是个性情开朗活泼的萨尔茨堡女子,莫扎特从母亲身上继承了近于粗狂诙谐的幽默。他母亲于1747年嫁给莱奥波德·莫扎特,为他生了七个孩子,但除了沃尔夫冈和楠纳尔,其他五个孩子都夭折了。
莫扎特给他母亲写信,是这样称呼他母亲的:“最最亲爱的妈妈”。
德国的席勒非常喜欢她的母亲,给他母亲写信时,一直使用“亲爱的母亲”,落款则是“对您怀着感激之情的儿子”“永远感激您的儿子”。
德国诗人、作家荷尔德林给他母亲写信时,分别用了“亲爱的妈妈”“亲爱的母亲”“尊敬的母亲” “最最亲爱的母亲”这样几种不同的称谓。
我们熟知的哲学家叔本华,跟他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母亲约哈娜(1766-1838),娘家姓特罗齐纳尔,是“永不满足的女子”的典型。她嫁给富商是为了满足虚荣心;她好交际,写过24本具有消遣文学口味的书。在致儿子的信中,约哈娜直言不讳:“……然而你令人讨厌,让人无法忍受,我根本无法和你一起生活;你的一切好品性都因你聪明过人而黯然失色……”自1814年叔本华离开魏玛,母子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叔本华却给母亲写过很多信。可惜,大都被叔本华的妹妹阿黛勒烧毁了。现仅存的两封信中,却不见对母亲的称呼,也无落款。其中的一封信有这样的内容——
忘记曾经经受过的绝望是人性的一个奇怪的特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人们几乎不相信这类事情。蒂克曾用下面这段话把事情表达得很精彩:“我们站立,诉苦,问星星谁比我们更不幸,而其间,嘲弄的未来已经站在我们的身后,嘲笑人的短暂的痛苦。”说得对,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东西在短暂的人生里永恒不变:没有毫无尽头的苦痛,没有永恒的快乐,没有不变的印象,没有恒久的热情,没有一生受用的决断!一切都在时间长河里化为乌有……
悲观主义哲学家的文字,即便写信,也带有悲观的意味。难道这正是他母亲不爱他的缘故吗?
与没有母爱的叔本华相比,诗人海因里希·海涅简直幸福极了!海涅的母亲贝蒂,娘家姓封·格尔德恩,是个聪慧、有趣,具有自由思想的女性,母子之间的关系非常和谐。从其通信里即可窥见一斑。
海涅给母亲的信,开篇都是“亲爱的好母亲”,信中则称呼母亲为“我亲爱的老妈妈”——
我亲爱的老妈妈,你近来好吗?如果你在我再见到你以前死去,那就先把我射死……
音乐家瓦格纳和母亲的关系也谈不上亲密,但给母亲写信时,他仍然使用这样的称呼:“我的好母亲”。落款为:“你忠诚的儿子”。
伟大的母亲,并不在于她的生育,而在于从她身上孩子们学到了什么。德国诗人、作家特奥多尔·冯塔纳就有着这样一个好母亲。冯塔纳的母亲埃米莉,娘家姓拉伯利,是柏林一个丝绸商的女儿。冯塔纳从他母亲身上继承了以坚定的态度看待生活、把握生活的品性。
1868年9月20日,冯塔纳从柏林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我亲爱的好妈妈,愿这一大段文字至少向你表明,我是多么牵肠挂肚,希望你不再遭受老毛病的折磨,极其认真地希望你通过预防、谨慎小心和正确的营养配方战胜凶恶的敌人。首先,祝你明天度过愉快的一天(这一天是母亲的生日——阿容注),在这一天,光明与阴影不仅保持平衡——如同日历所示九月二十一日必然到来一样,而且这一天整整二十四小时都充满光明和快乐……
祝福母亲生日的这段文字,是我至今所见过的唯一一段最令我感动的文字。
提到政治家,人们总认为他们有着铁石一般的心肠。即便他们也爱母亲,可很少有人做到给母亲写信,表达思念之情。1906年在纽约逝世的美国政治家卡尔·舒尔茨,俨然是个例外。他的母亲玛丽安娜,娘家姓约森,是伯爵承租人的女儿。她是一位聪明善良的女子。她的严格的天主教思想并没有丝毫影响具有自由思想的儿子对她的爱戴。舒尔茨把母亲接到美国,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母亲。1862年5月5日,舒尔茨从费城给母亲写信,他这样称呼他的母亲——“我亲爱的妈妈”!
对母亲的称谓,看上去大同小异。其实,个中情感却大为不同。德国博物学家、生物学家,达尔文主义的捍卫者和传播者恩斯特·海克尔一生深爱他的母亲。1853年10月4日在写给母亲的信中,他这样称呼母亲:“我最亲爱的老妈妈”,1855年12月8日的信中,则为:“我亲爱的好妈妈”。
“我亲爱的好母亲”“亲爱的好妈妈”“我亲爱的母亲”“我的老母亲”,这是哲学家尼采给母亲写信时轮番使用的称谓。
同为哲学家,叔本华与母亲的关系非常冷漠,而尼采与母亲的关系则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1889年尼采精神失常后,迁至瑙姆堡,由母亲照料,直至她1897年去世;他生命的最后三年则住在魏玛他妹妹家。母亲弗兰齐斯卡,娘家姓厄勒尔,是牧师的女儿,从小接受基督教教育。尼采给母亲的信热烈坦率,具有极强的震撼力。1870年1月2日是尼采母亲的生日,生日前一天,尼采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妈妈:
你是寿星,匆匆给你写一封生日贺信。因为学校工作繁忙,而让我更花时间的是今天晚上做的公开讲座,我还远远没有准备好呢。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的祝愿的诚意,而且我明天要用我们早已习惯的方式庆祝这一天:我要订一支风信子。你的生日之花是不是风信子?我的植物知识太差了。然后买一个蛋糕,我已经找到了巴塞尔惟一会做圣诞蛋糕的面包师。中午,我在桌上放上两个酒杯,用它们碰杯子,发出一阵生日的欢快之声。这就是我拟定的庆典,在庆典上我要为你和你的孩子的幸福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如果让我们写一封祝福母亲生日的信,估计我们也能交卷,但未必能交出像尼采这样的答卷。
令人感兴趣的是尼采书信的落款:“你的老小儿”。
从书信的称谓,的确可以看出一个人对母亲的情感。奥地利演员约瑟夫·凯茵茨非常爱他的母亲。他在给母亲的信中,所使用的称呼,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我衷心爱戴的母亲”“我最最爱戴的母亲”“我衷心爱戴、唯一的母亲”。落款也与众不同:“只为你活着的约瑟夫”“爱你胜过一切、永远感激你的儿子约瑟夫”“无限爱你的约瑟夫”。
我讲说的这些人物,都是大人。假使一个七岁的孩子,他的母亲过生日了,他会说些什么?他能说些什么?杭州的孩子们已经给出了答卷。曾经担任过通用电器公司总裁的瓦尔特·拉特瑙,1874年3月17日,是他母亲生日,拉特瑙时年七岁。他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我向你道贺
我祝你幸福
我祝你长寿
祝你生日快乐
希望你今天
不要生气
我的祝愿,妈妈
是否称你的心?
我没有词儿了
除了再画几道线
我再也写不出什么
你是否喜欢
我的这封信?
“我没有词儿了”,多么可爱的孩子。
事实上,面对父母的付出,即使他是一个伟大的语言文字学家,他也很难找得到最最合适的词,表达他的感恩。
我爱我的母亲,可我一直没给她写过信。因为,第一,我上学的地方离家很近。第二,我工作的单位也离家很近。
但其实我很想给母亲写信。我对书信的理解,始终是,它可以倾诉,可以说一些面对面不便说的话。而这个世界上,谁是最理解自己的人呢?我认为是母亲。
刚工作那几年,我的人生很不顺利。我每天准时回家,脸上故意装出笑容。可母亲却看得很清楚,只是我不说她也不问罢了。她总觉得,若是我有了什么事情,就一定会跟她说。而不跟她说,说明没有什么大事。事大不大呢?人生道路上的挫折,真的不好说是大事还是小事。回过头去看,当初的那些所谓挫折,实在都算不上事。但对刚参加工作,刚入社会门槛的一个毛头小伙子来说,真是痛苦极了的事情。1893年1月1日,瓦尔特·拉特瑙给他的母亲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勾起了我许多回忆,也是那个时节我最痛苦的事。
亲爱的妈妈:
你说我缺乏毅力。如果不夸大其词,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糟。而且你也不知道,一个人整整几个星期几个月想说点什么话,不得不说点什么话,却找不到人听你说话,和你对话,那是什么滋味。你不知道什么是忧郁,你只在书本里见过;你不知道,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后,面对那些脑满肠肥、脸带奸笑的公务员,做那些枯燥乏味的公务,是多么让人精疲力竭、消耗元气啊!……我现在依附他人,看不见出路,看不见尽头,这种情况让我绝望。每天被检查,每天接受工作,每天接受盘问,自认为做对的地方反而不得不低三下四求人家,有时还要请人家原谅;跟那些卑微的人保持友好的同事关系,尤其对上司,一方面不得不表示尊重(而不是真正的尊重),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蔑视他。如果一个人把自由看得高于一切,那么,这种情况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持续下去,就会把人逼疯……
刚参加工作时,我的情状几乎与这封信里所描述的境况,没有多少区别。母亲也认为我缺乏毅力。那个时候我很想写一封信给母亲,我想把我的遭遇告诉她。如果我写了这封信,说不定就会跟拉特瑙的这封信极其相近。
也许,人在年轻时的所谓遭遇都是大致相同的。因为,我们所谓的遭遇不过是我们在人生道路上的些许困惑罢了。那时候我们把人生看得很重,但老实说,那时的我们真的懂得人生吗?也许正是不懂得,所以才那么苦恼。当我们终于走出一己的人生苦恼时,快乐并没有如期而至。相反,我们迎来了更大的苦恼——人类世界的苦恼。
一个如此卑微的生命肯定装不下整个世界,所以他的苦恼有时就有了绝望的意味。我渴望倾诉,但母亲说,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轻率地向他人倾诉苦难的。向自己母亲倾诉苦难,更不应该。所以,我没有写那封信。
不向母亲倾诉苦难,还在于母亲本就是个苦难的化身。她的苦难,从来不曾倾诉。
如果让我给我母亲写信,不同的年龄段,会有不同的称谓。当我20岁时,我会写下“妈妈”这简短的两个字;当我30岁时,我会写下“我的母亲”四个字;当我40岁时,我会写下“我敬爱的母亲”六个字;当我50岁时,我会写下“母亲”这两个最简单却最深情的两个字;当我60岁,60岁以后,再写信给母亲时,我一定会写下这样七个字:“尊敬的母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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