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放弃你的那个晚上(我隔着厂服拥抱她的身体)(1)

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画家:Justin Gaffrey

机器在深夜里轰鸣,轰鸣声融进车间的空气,闷闷的、黏黏的。谁也不敢扯断这轰鸣,一扯断就有危险发生。听着机器声,我们感到安全,虽然也烦闷。

我忆起小时候拾稻穗,在焦炙的庄稼地里,稻子被一绺绺割倒,码齐,扎成捆,堆成垛垛小丘,等着被运到打麦场,被碾压、脱穗。被割去身躯和头颅的稻茬,留下刀刃般豁口,愣愣地仰望苍天。那些失掉稻草遮掩的田鼠、土蛇、小雀、蚂蚱、蝈蝈,在太阳的光剑下仓皇无措地奔逃,偷偷寻觅起另一个家园。

“轰隆——”头顶打了一声闷雷。

“唉,死屌毛,你睡着了?”砸开两块砖头大的窗口,黄冲厌烦地骂了一句。

我猛然惊醒,窗口外马达堆成密布的小丘了。我慌连动起来,把马达装上风扇,接上噪音测试仪,记录各个指标,良品从另一边窗口放走,下一道工序是包装,如果不正常,还要返工,那就得找到噪音的源头。

开冲压机轧盖子的,装弹簧的,上磁的,组装外壳的,打螺丝的……完成固定的一环,就放下去,一套动作重复一夜,明天也得这样。

谁都累,谁都烦,谁都不好惹。我怕他们,我怕检出不良品,给他们返工时,遭他们白眼。谁都不愿意返工,多干活,还没绩效。

我本来是组装的,原先测噪音的小甲走了,我才顶上来。据说是因为组长看我踏实,才叫我。小甲就踏实,外号“呆子”。

呆子三十多,回家相亲了,临走前,教会我测试,可没提怎么对付白眼。

我很烦恼,在这个外是铁皮、里面是吸音海绵的笼子里,马达风扇发出一万只苍蝇的声音。

“终于下班喽!”他们发出欣喜的呼叫,看着累,但是像得了金牌的运动员。

我一般下班后,吃完饭就睡,满足地打鼾鼾。

他们不,他们会去太阳街。去热闹热闹,喝啤酒、吃炒田螺,他们在流水线上铆着钉,心里打着鼓,他们说,到太阳街听听人的声音。

三面山丘围着一块坦地,厂房像积木般堆砌,在厂房跟厂房的中间,一块大空地,搭有两排白铁皮房,那就凑成一条商业街:太阳街。不知谁沾谁的光,他们都管这个工业开发区也叫太阳岛。

我在一座大城市,他们叫它世界工厂,但是我们住在山脚下,它被唤作太阳岛。拥忙的人流行走坐卧,在大小不等的积木盒里,不知疲倦的蚂蚁,也在寻找着人间遗落的面包屑。

我们可不是蚂蚁。我们在太阳岛,我们创造世界。

在我放弃你的那个晚上(我隔着厂服拥抱她的身体)(2)

这会,我没睡,我被蓝色、黑色工装的人潮挤在太阳街上,像一条被浪潮推涌的枯木枝。

太阳街从南头到北头不过一百来米。我差不多记清了每一间店铺和小吃摊位的位置和经营品类。

附近,还有,一条粉红色的东西街道,我从来都是绕行。真的。

我不知道要买什么,忘了要买什么了,我只是走路,走不到尽头。

猛的一抬头,我看到了刘如雨。

她是男工宿舍经常谈论的对象。

她缓缓向前左右轻晃臀部,让我想起静谧午后树林里的野蔷薇。

我麻木的脑袋是蜂窝,一群雨里的蜜蜂争先涌来。简直是一江春水。

背后似乎长了眼睛,她停下来扭过头,对我笑着打招呼。其实她是个安静的女孩子,平时少有声张,也少有走在街上。

我问她,买什么?

她又笑了笑,犹豫了一下:“有家小书店你知道吗?”

“我去过。”

“噢,是嘛。爱看书的好孩子。”她调皮地眨眨眼。

我呆了一瞬。

她说:“我去看书了,拜拜。”

“噢。”

说完“噢”字,我就转身离开了。她向街拐角走去,消失成一个红点。

不少女工换掉厂服,化妆打扮起来,判若两人,就像果酒就拔掉了塞子。

刘如雨不是,不用打扮,她的香能沁出器皿。

我徘到街边的榕树下,眼皮沉重了。我横到了躺椅上,天上的月光和星光混合在一处,纠缠着从叶隙撩下来,把椅子的横条涂抹上圆形的剪影,横条与横条有距离,影子里没有一枚完整的叶子。

起风了,枝叶影子在我眼前摇来晃去。小时候奶奶用秃头的老蒲扇摇啊摇,月亮从钉了木头条的窗子踱进来,北墙上就有这样的影子。奶奶给我讲老故事,她总是让我睡右边,她是个左撇子。

从前有个坏小孩不听话,老爱在塘边玩水,还盘火,不好好吃饭,后来就被老巴子(民间传说中的鬼)捉走了,扔在冰湖上,那儿的水比冰还凉,他让小孩们帮他抓鱼生吃……捉不到的小孩,被他化成虫子,再也回不了家……

我打了一个冷战,赶紧蒙上脑袋。我在心里默念,我不是坏孩子。

夜里小伙伴们都化成了蚂蚱,在稻茬地里被人追赶。

“唉,醒醒。天快下雨了。唉……”

“你怎么睡这了?”是刘如雨。

“看完书回来了?”我揉揉眼睛,“看了什么书。”

我们聊了起来。后来,她讲了留守的童年,我也讲了我的孤单。不知道怎么,我们就接上吻了。

下雨了。我还吻她。她的嘴唇散着野玫瑰的香,头发湿湿的,蹭着我手心。

在我放弃你的那个晚上(我隔着厂服拥抱她的身体)(3)

我闭上眼睛,似乎回到十年前。我和父亲到邻村的大堰摸田螺,那是一个清凉的夏日早晨。

父亲穿着黑色的紧身的确良,我穿红、白、黑三色格子褂,都是连体的黑胶衣,沤麻杆穿的,我那时还矮,裤腰提到胸脯上,勒在胳肢窝。蹬着自行车,我和他一后一前,车座上别着旧化肥袋。遇到有水草的地方,我们就把手伸下去,那水是浸凉扎骨的,我总怀疑是否到了奶奶所讲的世界。

我把手伸进水,在丰盛的水草里寻找,摘到一颗田螺,就扔上岸,水顺着袖口滴到胶衣里,似乎有泥鳅在我脚下滚动,站不稳。父亲直起腰,我再将手指插进水,我觉得自己的手指像一群过马路的盲人,水草里的鱼群就是匆匆而过的车辆,而那些天真地张开螺盖的田螺就像另一群盲人。

想到被撞倒的盲人,心一抽紧,我将手里的田螺松落堰里。

“你早上没吃饭?”父亲瞪了我。他伸手过来。

“你抓什么呢!”刘如雨被我拽疼了。

我慌忙放开她。她的头发里没有田螺。

奇妙的太阳街是两排白铁皮房,搭在一栋栋厂房的三不管地带。

在李记砂锅粥、胖子炒米粉、阿兰两元店的地盘上,倔强地冒出一家书店。在我看来,书店里的每一本书,都是石头隙里长出的姑娘果,水晶般光芒,透射出一个童话的天国。

星期天,我洗过澡。刘如雨说她有事,要去找老乡,那老乡在另一个工业区。我只好一个人去书店。

今天天气很好。

我在蒙着灰尘的书架里挑选着,想挑一本中意的,就像童年时在静谧的野树林寻觅着,想发现一颗成熟的姑娘果。

走到书架的尽头,有位姑娘。她完全沉浸在书里了。

工业区,爱看书的女孩可不多见。我很好奇她爱看哪种书籍。小书店里多的是盗版的玄幻、言情,或是旧杂志,当天的报纸——刊六合彩开奖信息,门口摆放两个售饮料的冰箱。

我小心翼翼挪去,近了闻见一股浓香,似曾相识,但我看不清她的脸,她飘然而去。

我手指的血管微微发胀,捡起那本书,一些美好的胴体和充满省略与感叹号的字句便进入眼帘。

离太阳岛仅仅一山之隔,便是高楼林立的摩登市区。我们也许能翻越过去,去一睹芳容,但恐怕那里一寸一缕都蒙着面纱。

我此刻就踩在坚硬的面纱上,想念老家,想给奶奶买些礼物回去。奶奶爱吃牛轧糖,虽然她的牙齿已经开始脱落。我想到大商场去买。奶奶会高兴吧?

疾驰而过的轿车如火箭升空般穿过光洁的马路。

我垂着脑袋,太阳烤着我的脖子。昏昏沉沉的,我困了。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伴随刺心的诟骂:“你想死啊!眼睛长哪了?”

原来是一个快递小哥误闯了红灯,惹怒了车主。车主泛着油光的额头上经络凸起,副驾驶上坐着一个白裙子的少妇,膝上倚着个扎着蝴蝶结的女孩,她用葱白的手指盖住小女孩的眼睛。

一直,等男人骂完。

快递小哥恹恹地走了。他的职业我曾经向往过——穿干净的衣服,自由地穿梭在街道上,“叮铃”一声,女主人系着碎花围裙来开门。

不知道是哪一天。也许是某次旷工,也许是星期天,我也搞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似乎时空模糊了。

刘如雨把我拉到山上,我看着她的眼睛,真是一口深潭,一掉下去,再好的水性都会溺亡。

“你叫我干什么呢?现在是什么时间?这是哪?”

“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嘿嘿傻笑了,狠狠点了点头。

“我想吃苹果。”

“我这就给你买。”

“我想吃刚摘的。”

“我保证买最新鲜的。”

“不是,我要树上的。树上现摘的!你去给我摘嘛。”

“好,等我回老家就给你摘,多少都行。”

“谁跟你回老家,想得美……就要现在。”

“这是热带,再说,四月间,哪有苹果?”

她生气了,用一双黑眼睛瞅我:“你不信我?”

“我信你,可是现在,这里……”

“翻过这座山就有苹果了。跟我来。”

我怕跌进深潭,打了个趔趄说:“我信你。”

在我放弃你的那个晚上(我隔着厂服拥抱她的身体)(4)

我们手拉手,翻过铺满蒲公英的小丘,跨过盛满鹅卵石的河流。来到一片四月里无人看守的果园,鲜艳的苹果缀满枝头。

轻轻一摇,苹果就砸我脑袋。

我拾起一颗最大的,递给她。她用贝壳般的牙齿,脆脆地一碰,果汁迸出酸甜的气味,乘着蒲公英飘在静美的田野上。

我们吃啊吃,小腹鼓胀成球。

“唉,你们知道吗?刘如雨想男人,晚上睡觉不老实。”

“唉妈呀,看不出来啊,眼瞅着跟大学生一样的,贼老实了。”

“你知道啥子,那是假正经,她还看那个呢?”

“看什么?”

“好看的小说噻,你懂得。嘻嘻……”

“你同你们讲啊……”

流水线皮带再过两分钟就要转动了,接下来四个小时再巧的嘴也没了用武之地,这会谁的嘴也不闲着。

但是你不能编排人小刘啊。

“你们背后说人家,不好。”

“哟,看看这是谁呀?”

“老娘爱说哪个说哪个,关你屁事。”

“就是,狗拿耗子,贾可冲都没说话呢,你逞什么能!”

“人家想也是想贾可冲,跟你没毛钱关系。”

“我说,你们就别计较了,我早就看出他脑壳有问题,跟他计较个啥子。”

她们七嘴八舌,我说不过她们,脑子早乱了,一堆乱麻找不出绳头。我怎么了?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们疯狂地笑着,嘴都歪了。

有个女孩跳到我面前,歇斯底里喊道:“你为什么喜欢那个妖怪?她就是个妖精。你们男人要小心。要小心。”

她说完翻着白眼,扭着脖子,嘴里甩出一条长长的水藻来,绿得发黑的水藻,上面结满了蠕动的小田螺。

我尖叫了一声。跑了出去,我要找门。

塞车,塞车,马上要晚点了。

我抱着肚子,还是晚了两三秒。火车长鸣一声,缓缓开动了,向着北方。

管不了那么多了。在绝望中生出一股力量,窗门关闭,我拼命撕起绿色的火车皮,那铁皮在我的手上像破旧的衣衫扯出一个窟窿。

我一头钻了进去。

车越开越快,越开越快,我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抬眼间,火车一头扎进了山洞,一切都淹没在黑暗里。

灯开了。

邻座是女孩,白脸子,乌黑的眼仁,散着香气,她像一个人,像谁呢?我想不起来。

她看了看我,扭头向着窗外。

车间里很热闹,乘客嗑瓜子、喝啤酒、打牌、光膀子侃大山,对面穿短裤的胖男孩口涎扯落肩膀上。

女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快看啊,今天的月亮真圆啊。”口气带着惊喜。

没有人理会她,听到的人奇怪地刮了她一眼。我看看月亮,真圆。

等等,我记起来她是谁了。“我想问,你是……”

她的眼神充满了期待。“我是……”

“咔嚓”一声,重心消失了,话语扭曲成破碎的声波。

在我放弃你的那个晚上(我隔着厂服拥抱她的身体)(5)

我重重地摔了下去,背擦着地板,脑袋亲吻椅子的铁腿。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在北方的返乡路上,火车在隧道脱轨了。那位姑娘呢?我呼叫她,又忘了她的名字,“哎!哎——”我只好这样喊。

“我在这呢。快来,我腿被人压住了。”

我循着声音爬过去,摸到一手黏湿的腥水,泛着酒味的玻璃渣子刺破我的胳膊。我推走这个肥胖的身体,救出她。

她在黑暗里“嘿”了一下:“你真认出我了?”

我没说话,握住她,向边沿爬去找窗户。我们像浮在一片叶子上的蚂蚁,在荡漾的河水逆流而上。

我摸到窗户了,她找到救生锤。我们开始砸,砸!

我们精疲力竭,快要窒息了。

忽然,窗户豁开了,一道强光从天而降,我看见一个胖男孩血红着两眼,恶狠狠地戳着我——

“肖强,你个屌毛,回家睡吧,你被开除了。”

他们围着我看,他们都在笑。

一个女孩笑得差点把绿胶筐砸在地上。

在我放弃你的那个晚上(我隔着厂服拥抱她的身体)(6)

在我放弃你的那个晚上(我隔着厂服拥抱她的身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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