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少年今何在

阎世德

少年回首曾有憾(三种少年今何在)(1)

粘一个野字,总是贬多褒少。山中少年,野就野吧,野的时候,原本也没指望别人的夸奖,山里的孩子,不但不奢求别人的夸奖,最大的愿望,仅仅是能免除了父亲的皮鞭,母亲的责骂足以喜笑颜开了。

少年,只要生长在大山,只要能走动,大山总是敞开了胸怀等着你。土苍苍的山,似乎比妈妈更有吸引力,孩子们扑进山里,一点也不逊于扑进妈妈的怀里。唯一的区别,在家是个乖宝宝,一进山里,就是一群野孩子了。

往往的情景是:姐姐或者哥哥,带了弟弟或者妹妹,背个小背篼,拿把小铲子,手把手,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嘻嘻哈哈钻进山里,像逃出牢笼的一群小兽。

草芽在地下蛰伏,残雪在背阴处睡觉,但春天已在孩子们的心里开放。看似一片片荒凉死寂的土地,下面已经千变万化了。这种变化逃不过野孩子们的眼睛,生来就是山的孩子,自然感觉得到山野的变化。指头粗细的野萝卜已经在地下疯长,性急的,撑开地面,从裂缝中呼吸春天的气息。孩子的铁铲毫不客气插入裂缝,一撬,一根一乍长的野萝卜闪烁白生生的光泽,很不情愿地躺在背篼或者筐筐里。

当然,报复的任务只能交个大人了。野孩子一回到家,乖的像绵羊。得胜的一方,不知道大难当头。煤油灯下,父亲的巴掌抡了过来,任你如何狡辩,只有一个理由:打人不对,欺负岁数小的更不对。失败的一方,仗着父母,幸灾乐祸看着挨打的小伙伴挨打,总算找回了公道。正在得意时,父母的巴掌也落了下来:碎籽籽厉害的不行,你就不会让着哥哥姐姐?又满脸堆了笑,挡住扇下来的手掌:算了算了,教训一下就行了,不是不能打仗,娃们手下没个轻重,万一一个把一个打坏了,可咋办?于是大人们开始说说笑笑,仿佛因为小孩的纠纷,给了他们叙旧的机会。

第二天,野孩子们却又手把手扑进山里。也会发生类似的情况,但大的总会让给小的,轻易不再出手。做人的道理,就此放在了心上。

野孩子只快乐自己的快乐。挖来的野萝卜,被大人洗干净下锅,下锅后再倒进一些干面粉,文火慢炖,差不多了,拿擀杖用劲搅拌,野萝卜已经稀烂,和面粉在搅拌下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有条件的,淋几滴菜籽油,浓郁的香气在屋里翻滚,一种叫穹穹子的吃食就好了。野萝卜甜滋滋的味道,让这道美食不仅可以果腹,又节省了粮食。

野萝卜的芽子一旦冒出地面,根须就老了,野孩子的眼睛却亮了。一种叫辣辣的植物,顶了星星点点的绿,对着野孩子们挤眉弄眼。野孩子们一阵欢喜,舞了小铲子扑过来,挖出一根根辣辣,弄干净土,放在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辣辣有油笔芯般粗细,色白,微辣,脆爽,量大。一群野孩子,很像山野觅食的嘎哒鸡,一坐就是大半天。

季节的脚步在迈动,转眼间,到了响雷的季节,一响雷,辣辣就吃不成了,这时的辣辣不再叫辣辣了,而是成了聋辣辣,吃了,耳朵会聋的。也有胆大的,偏就不信,偷偷挖了吃,吃完耳朵也没什么异样,才知道大人们的很多话都是哄人的。

知道也就知道了,成了大人的野孩子,对又一代的野孩子还是会照说不误。说了也就说了,至于如何理解,全在野孩子的心里。

天气转暖,土地像一床棉被,踩上去软软的,挖过野萝卜的地方,留下星星点点的印记,而孩子们背着背篼又瞄准了就要出土的苦苦菜,红花郎。见风的芽子已经被风吹绿,一铲子下去,一大把白生生的苦苦菜芽到了手里,抖抖土,安心躺在背篼了,眼疾手快的,不多的功夫就能挖上很多。虽然苦苦菜长了叶子也能吃,但远没有芽子好吃。拿开水锊锊,切上几刀,撒了细盐,浇了醋,再用油炝一下,即便是没有主食,一盘足矣果腹了。

少年回首曾有憾(三种少年今何在)(2)

也不仅仅是果腹。总有长大的野孩子会对后人说:不是像你们这样吃个新鲜,那会,想法设法填饱肚子,是为了活命。

脑袋瓜灵光的后人会开个故作惊讶的玩笑:这命的质量高了去,全是纯天然绿色无污染呀。

被开玩笑的长辈也憨憨地笑:靠山吃山,只要有山在,总有人的活路。也说心里的实话:这野味,怎么吃都馋,到不同的时令,就想不同的野物。

一种食物,不同的烹制会有不同的味道,但总有一种味道,任你吃上千万次,也难觉其一。野孩子吃苦苦菜也就是苦苦菜,已经老了的野孩子吃苦苦菜,却在咀嚼苦苦菜之外的味道。

也是,一年四季依时更迭,一代代人各有各的生存。挖苦菜的野孩子不仅仅满足于挖野菜,沟坂、向阳处,嫩黄的毛刺花开了,一串串,像豆角,所以不叫毛刺花而叫毛个个(角角)花,捋下一串,嚼的满嘴生香,鲜甜得难以割舍。

当然了,也就是个野味儿,当不成主食来吃的,连着几顿,或者吃多了,都不好受。不好受是不好受,但能活命。当然了,如今再去吃,可是真正的野味儿,尝鲜,养生,但这个味儿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味了。

出土的麦苗见风疯长,很快扬穗吐花,一场雨水淋过,麦仁有了雏形。灌浆需要一个过程,野孩子们却先下手了。找穗大实硬的麦穗揪了,回家大人们自有炮制的办法。去了麦壳,从石磨眼里进去,转眼间索索条条的麦索子如水般流下来。盛碗里,撒盐到醋拌蒜泥,不由得小嘴巴不吧唧。

麦索子的味道似乎还挂在嘴边,麦穗已经变得充实了,青粮食,家里可以做,野孩子们自己也可以。放牛牧马乃或者打猪草,抽空拾来干柴枯草,点着了,将拔来的麦穗在火苗上紧着翻腾,一个个麦穗掉进灰烬,一股清香已经弥漫。捡了麦穗放手心,两手搓几把,用嘴吹去麦壳,一粒粒饱满的麦粒闪着绿莹莹的光,迫不及待钻进嘴里,嚼出满嘴的清香。这叫手心里打场,嘴里扬场。自己动手,吃饱肚子。

青黄不接,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词语,但以前的野孩子并不陌生。小时候对这个词语的理解是大人脸上的愁云,是见底的粮仓。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渴望春天的到来。长大了,才知道这个词意味着生死关口。也是,只要春天到来,就没有活不下去的道理。难怪老人吃着野菜,唏嘘不已:这是当年救了很多命的东西呀。

只有经历了才有的感叹,无碍野孩子们的快乐。只要填饱了肚子,一切都充满生机。转眼到了夏末秋初,野孩子满眼里都是幸福。土豆撑开了地面,小手伸进去,长足的土豆随之离开土地,一趟走过去,背篓已经过半。早有其他伙伴找好土坎处,挖成灶的模样,捡石块的伙伴已经捡来许多不大不小的石块,拾柴的把柴禾堆成个山。垒石块、烧火是个技术活,操作者紧抿了小嘴,一脸的严肃认真。等烧红了石块,倒进土豆,一脚踏塌石垒子,任凭土豆在高温下冒气,紧着拿土密密封了,只等着熟的时辰到来。

还有一种烧土豆的做法:挖一块块土疙瘩,垒起来烧红了也能烤熟土豆,但野孩子们更青睐石块。石块温度高,能给土豆包一层焦黄的外壳——土块也能,但外壳没有石块的金黄、干脆。不论怎样,最终的结果是一个土豆有了两种味道,两种吃法:黄的嘎嘣脆,白的干爽绵软,似乎更有土豆的原味。

这个味,渗入了骨髓。

要老去的野孩子,留恋人世的最后一口气落不下去,眼巴巴等着:能不给我烧个土豆?在外安家了的,弥留之际的愿望竟然是:要是能喝上口山泉水就好了。

这个味,这个念想,走进了生命。一种吃食有一种吃食的味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但共有的永远是这个味,永远是无法忘记的乡情。不管你走多远,相同的记忆,相同的味道,总会在心底留下深深地印痕。

山中少年今何在,心愿只在此味中。

少年回首曾有憾(三种少年今何在)(3)

2017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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