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中的秦钟(艾龙饰)
作者|方山
“水月庵”里,曾上演了一个秦钟(谐音“情种”)得趣的故事。在我看来,这不简单是俊男靓女间的一场风月情事,而是一个关乎全局的寓言。
所谓“金玉缘”,在书中有两义:一、金玉姐妹,主要指薛宝钗和林黛玉;二、金玉夫妻,通常指薛宝钗和贾宝玉。前者有“钗黛合一”之说,后者则是“金玉良姻”。在我看来,这两对“金玉”均是“情种”(黛玉/宝玉)和“智能”(宝钗)的结合。
这里,就先从“累金凤”和“碧玉佩”这一对“金玉”说起。
1 累金凤和碧玉佩
贾家的姑娘们,似乎每人都有一个“累金凤”,还有一个“碧玉佩”。
金累丝嵌珍珠宝石五凤钿(故宫珍宝馆)
在《红楼识小录》(邓云乡著)中,提到了“累金凤”,前面还说到了“虾须镯”:“平儿的意思先说这镯子轻,没有多少重量,是排斥了这种一般以重量计算金镯价值的说法;那么以什么计算呢?简单地说,就是以做工特殊或镶嵌珠宝来计算价值”。“再有象当时大观园中那些个人物,如单纯带上一对平淡的‘蒜条式’或‘韭菜叶式’的金镯子,就算分量很重,不要说在主人身上,即使是在一等奴才身上,也是寒碜的、乡气的。那么要带什么呢?第一不管金银,先要做工精细,雕凿镂刻成各种花纹;第二或者嵌宝石,或者镶美玉,或者托珍珠,都不能单以黄金的有限重量来计算价值,审识美观。”
银累丝瓜棱式瓶(故宫珍宝馆)
“北京金器行业的‘拔丝作’,就是专拉细金丝的工种。把黄金拉成细丝之后,然后再以之编成各种首饰器皿等,这是黄金制成的最精美的工艺品,其价值之贵重,不在于黄金本身,而在于它具有艺术境界的工艺技巧。如最著名的十三陵定陵出土的万历帝朱翊钧的‘翼善冠’及皇后的凤冠,都是这样制成的。明代这种金丝编制工艺十分发达,《天水冰山录》中记严嵩被抄家的金器中有大量金丝制品,一种叫‘折丝’,一种叫‘累丝’。如‘金厢玉累丝佛塔首饰’,‘金厢折丝五凤首饰’,‘金累丝灯笼耳环’,‘金折丝桃花簪’等。《红楼梦》第73回迎春奶妈偷拿的‘攒珠累金凤’,也是这种金丝首饰。‘虾须镯’,也是这样用金丝编成的。《天水冰山录》中也有‘金累丝嵌珠镯二件,共重七两’,‘金折丝镯八件,共重一十四两一钱’的记载。”
看起来,“累金凤”和“虾须镯”,其价值“不在于黄金本身,而在于它具有艺术境界的工艺技巧”。正如“慧纹”的价值,并不在于丝线本身,而在于作者的工艺匠心。
说起“攒珠累丝金凤”,那个“攒珠”二字往往省去,而简称为“累金凤”。还有“虾须镯”,若非平儿的说明,读者或许还不知道上面有“珠子”。“累金凤”或“虾须镯”的珍贵之处,不仅在于其精妙绝伦的累丝工艺,还在于上面有着昂贵的“珠子”。
金累丝龙戏珠纹手镯(故宫珍宝馆)
说到“珠子”,不禁想到,宁荣二府的长孙之名,连起来便是“珍珠”!袭人的原名,便是“珍珠”。
只可惜,这“珠子”,却被作者有意无意地隐去了:贾珠早夭;那唤作“珍珠”的,也被改了名;可卿的丫鬟二珠(瑞珠和宝珠),一死一去;而那“累金凤”,也常省去了“攒珠”二字。
莺儿所结的“梅花络”,常被人看作是“金玉良姻”的一种暗示。然而,其中的“黑珠儿线”也是容易被人忽略的。这,其实也是“金丝+珠子”的组合。传说海中有鲛人,眼泪可化珍珠。鲛人泣珠报恩,绛珠洒泪还债。所谓“珠子”,便是眼泪的象征。
与“累金凤”相对应的,则是“碧玉佩”。所谓“碧玉”,据说是千年恨血所化。李贺诗中有“恨血千年土中碧”之句,《庄子》中有苌弘化碧的故事。这似乎正应了晴雯等人的遭际,其诔文中也提到了一些有命无运、含冤抱恨的历史人物(如贾谊)。
作者之泪,正是为这些人而流。脂批说,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见第1回)
2 金玉缘一:姐妹花
庚辰本第42回总评:“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文字,便知余言不谬。”宝钗姓“薛”,黛玉姓“林”。一为“草”,一为“木”;一为“金”(雪里金簪),一为“玉”(林中玉带)。二者的合一,便是“草木”之人,“金玉”之质。
“(智能儿)看上秦钟人物风流,秦钟也爱她妍媚”。而薛宝钗呢,则是“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只不过,薛宝钗偏于“妩媚”、而林黛玉偏于“风流”罢了。“妍媚”和“妩媚”含义接近。
在我看来,“情种”的“风流”,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禀赋气质(含玉而诞,生而有之);而“智能”的“妩媚”呢,则须靠后天的修炼(如宝钗的金锁,后天得之)。以书中人物而言,宝玉、黛玉、晴雯等属于风流型,而宝钗、袭人、平儿等则属于妩媚型。
此书的作者,似乎喜欢将“妩媚”和“风流”二词成对使用:宝钗“妩媚”,黛玉“风流”;香怜、玉爱,生得是“妩媚风流”;说到“姽婳将军”,亦评道:“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而史湘云呢,亦是情致妩媚、名士风流。
在雨村的“正邪两赋”说中,提到了三种人: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名优奇倡。此三者,乃是“易地则同”:其本质并无不同,区别只是出身环境的差异罢了。以我的理解,这三种人共同的特点,便在于“风流”,可以“情种”(即生于“公侯富贵之家”的“正邪两赋”之人)为代表。
蘅芜苑里,多为石畔之草(生在“插天的大玲珑山石”之畔的“奇草”,结实如“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似乎也暗示着绛珠的出身);而潇湘馆里,则是千竿翠竹,泪痕斑斑。二者也有着一致的意蕴。
在我看来,那绛珠仙子,大约就是“智能”(薛)和“情种”(林)的合一。既妩媚(薛),又风流(林)。有着绛树黄华之技:一声浑厚(薛),一声清奇(林);左腕能楷(薛),右腕能草(林)。
薛和林的关系,其实更像夫妻,彼此是对方的“另一半”:金为阴(小旦,跟宝钗的蕊官),玉为阳(小生,跟黛玉的藕官)。在戏里,藕蕊二人也常扮作夫妻的。两者的结合,犹如薛林的合一。
“金兰契”后,薛林二姝好得就像一个人,甚至可以同喝一杯茶。在“解疑癖”一节中,脂批亦云:“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在判词中,二人亦合用一图一咏。以我的理解,林黛玉对薛宝钗的接纳,“二人合而为一”,则象征着“情种”的成熟。
在我看来,“智能”和“眼泪”,犹如“梅花络”的“金线”和“黑珠儿线”,二者相互缠结、密不可分。人们不难发现薛宝钗身上那“智能”的一面,却往往容易忽略其背后的“眼泪”。
“金”为显,“珠”为隐。伴随着“智能”(金)的,是一把辛酸的“眼泪”(珠)。所谓“智能”,是翻过了筋斗、流血流泪得来的,自然是至宝、至贵的。
3 还泪:不在木边在石边
宝琴的《梅花观怀古》中,有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此句出自《牡丹亭 写真》中杜丽娘在其自画像题诗,暗示着杜丽娘将来要嫁给姓柳的或是姓梅的。春香说:“倘有姓柳姓梅的秀才,招选一个,与小姐同生共死,岂不美哉!”戏中的丽娘,昔日是梅下美人,死后亦埋骨梅根。后来“还魂”,嫁与柳生。于是,由“梅边”到了“柳边”。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魏春荣饰)
薛宝琴许了梅家,是“梅雪”,属“木”;而薛宝钗嫁入贾家,是“假雪”,属“石”(即假玉)。所谓“假雪”,以我的理解,便是柳絮(如雪)。若以梅柳比之木石(绛珠为梅,神瑛为柳),那么二薛就是梅边雪(小薛)和柳边絮(大薛)了。跟宝钗的莺儿,怕也是只柳上莺罢。恰好,这只莺儿也是最爱“葱绿柳黄”的。
如此,这句话似可转换为:“不在木边在石边”。绛珠说,要把一生的眼泪给了神瑛。也就是说,绛珠(梅)将自己的眼泪(梅边雪)给了神瑛(柳);而到了神瑛(柳)那里,眼泪则以另一种形式(柳边絮)表现出来。
不在“梅”边,便在“柳”边;不属“木”,便属“石”。书中说,贾母似乎想把宝琴说给宝玉。其实,二薛本是同源。小薛是“行万里路”,而大薛则是“读万卷书”。梅边雪和柳边絮,形态虽异,本质却一。
值得注意的是,“梅雪”和“柳絮”,却并非同时。想来那梅柳(木石)之间,大约是一种隔世的情缘吧。这有点像《聊斋》中的人鬼情缘。
说到“鬼”,不免想起“姽婳将军”林四娘,其实也是《聊斋》故事中的主角。“姽婳”二字,本意是形容女子娴雅、美好,其谐音便是“鬼话”(按脂批的说法,此书便是“一部鬼话”)。还有刘姥姥信口杜撰的“茗玉”,其实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女鬼罢了。宝琴最后一首怀古诗所咏的“梅花观”,便是一个人鬼幽媾的地方。
所谓冢中落花,大约便是“古人”(鬼,过来人)了。这种人鬼之间的奇情、奇缘,怕就是书中所谓的“古今之情”吧。
4 暖香坞灯谜:花是草化的
在第50回“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共有四个灯谜。头两个是李纨的,然后是李纹的,最后是李琦的。
(1)“观音未有世家传”,谜底是“虽善无征”。意思是虽然好,却无从考稽。“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
此语似乎亦可为作者之评。说起“杜撰”,可谓是宝二爷的爱好了。宝、黛初见之时,他提到的《古今人物通考》,亦由探春点出是“杜撰”的。他还理直气壮地说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芙蓉诔”是“杜撰”的。此书开篇的那个“还泪”的神话,自然也是作者的“杜撰”了。
(2)“一池青草草何名?”谜底是“蒲芦也”。绛珠原是岸边的“一株”草,入水而分身,变为“一池”草。所谓入水,便是幻化(以金钏/玉莲投水为象征)。在“玉生香”一节中,那个“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脂批云:“凡三句暗为黛玉作评”)的小耗,便会使“分身法”。
(3)“水向石边流出冷”,谜底是“山涛”。所谓“山涛”,便是石边之水。石边之水,由何而来?答曰:木边。在我看来,木边之水象征着绛珠(木)泪,而石边之水则象征着神瑛(石)泪。水由木边(梅边)到了石边(柳边),即是“还泪”完成后的状态。此外,“山涛”亦有“高山流水”之意。“木石”之盟,“还泪”之约,原是知己之酬。
(4)“萤”,谜底为“花”。对此,黛玉解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宝琴说“这个意思却深”,宝钗也认为不够“浅近”。显然,此谜大有深意。结合前面的灯谜,便是一株岸上草(绛珠仙子),后来化作了一池水中花(金陵诸钗)。林黛玉的花神生日,似乎也象征了由草仙到花神的幻化。水中花即是镜中花、虚花或假花。
那绛珠原是草仙,下凡化为花神。当绛珠化身群芳,那么群芳泪(花泪)便是绛珠泪(草泪)。如此看来,袭人的原名“花珍珠”,倒也颇有意味:草化花,泪化珠。宝玉在“太虚幻境”中饮“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即群芳泪);而在现实中,则是得到了“花珍珠”(袭人)。二者具有类似的象征意义。
仙草的岸边/水中,犹如顽石的青埂/红尘。青埂石化作了红尘玉,岸边草化作了水中花。如此看来,神瑛惜草,宝玉惜花,原本就是一回事。
5 金玉缘二:夫妻蕙
在“情种”和“智能”的故事中,那“情种”后来死去,而“智能”犹在。这并不奇怪,人终归会死,“情种”自然也不例外。而“智能”呢,则犹如杨妃的金钗,并不随着玉人的逝去而消亡。
第一个“金玉缘”,以“情种”(黛玉)的死去而告终。后来,“智能”(宝钗)便嫁给了另一个“情种”(宝玉)。这是第二个“金玉缘”。如此,便由“木边”到了“石边”。
梅与柳,大约是隔世的知己,千古的情人。绛珠(梅)正如那个苏州姑娘慧娘,用万缕金线(金)和泪(珠)织就了“慧纹”一般的绝世珍宝,以赠神瑛(柳)。正是木石情缘,促成了金玉姻缘。
所谓的“金玉良姻”,不仅使“玉”得了“金”,还连带得了“珠”――后者往往被隐去(犹如“累金凤”往往会省去“攒珠”二字一般),但却是相当重要的东西,也正是这场姻缘的意义所在。这,就是“还泪”了。
玩斗草游戏时,跟宝琴的荳官说:“我有姐妹花”。香菱接道:“我有夫妻蕙”。
“夫妻蕙”与“姐妹花”相对。对此,香菱解释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
在我看来,贾家诸玉(假玉)和金陵诸钗(虚花),就构成了“夫妻蕙”。这大约可以看作是一种广义的“金玉缘”(金钗和美玉的结合)了。
贾家诸玉,禀赋性情不一,似可视为众生的代表。狭义的“金玉缘”,是作者对同类的爱惜;而广义的“金玉缘”,则是对众生的慈悲。连贾瑞这样的人也要救,足见作者的“菩萨之心”了。
6 关于结局
在我看来,林黛玉和薛宝钗,犹如木居士(蒲团上的黛玉)和灰侍者(床榻上的宝钗),其“使命”便是助得宝玉/神瑛跳出“迷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此书写的就是“情种”(以贾宝玉为代表)的成长、乃至成熟的心路历程。
此书的结局,由优伶们的去向可猜测一二。藕官蕊官,似可看作薛林/绛珠的替身,最后去了“地藏庵”(可照应“埋香冢”),跟了“圆心”(一作圆信):求仁得仁,心愿已了;而芳官(和宝玉“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呢,或可看作神瑛/宝玉的替身,最后入了“水月庵”(可照应“智通寺”),跟了“智通”:情种得趣,终于彻悟。
神瑛智通,绛珠圆心。至此,金玉缘成,木石盟证。
----------------
作者方山,原名王晓彤,山西运城人。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电气工程学院,工学博士。现为北京某科研单位教授级高工。好读闲书,偶写闲文。因着故乡的一山一阁,遂取笔名方山,自号停云旧友。喜欢对《石头记》作寓言式的解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