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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独孤祈失踪了。
大年初一这日,遵循礼制,皇帝本该出现宣明殿,携同太后和后妃接受百官朝贺,谢过天地和祖宗,后在大宴群臣至傍晚。
可是百官还有慕容蓉打头的后妃们到场,尚宝局那精心布置了一番的龙椅却空着,以丞相为首的朝臣们面面相觑,不得其解时独孤郁从殿后出来,身后跟着继大喜之后新上任的内监总管吉祥。
独孤郁微点了点头,吉祥便抖开了手中捧着的圣旨。
圣旨内容简洁明了,大体意思是皇帝自遇刺之后龙体未能得以痊愈,决定遵从医嘱前往西山别宫静养吧啦吧啦,中心思想是最后一句——皇帝养病期间,由平南王独孤郁代行监国,如遇大事,可直接摄政。
场内立即炸了锅。
丞相陈乐山比较淡定,同身后内阁首辅纪含沧纪大学士、次辅海赢客海阁老对视一眼,确认了圣旨不是由内阁代拟的,内阁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喵的这届万岁又不按流程办事,属实难带。
三位大人加起来一百五十多岁了,叹气之余轮流将圣旨传着看了看,尤其是独孤祈小时候还教过他临帖的海阁老,捋着胡子嘿了一声:“是御笔亲书,假不了。”
“这个简短不做作没有一句废话的文风,旁人也冒充不了,”陈丞相两手一插袖,一眯眼,沉吟道,“但是说实话,我常常搞不懂万岁他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是我老了,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了?”
纪含沧静静看着他,意思是你官最大,平时离万岁最近,你都不知道,我们上哪知道?
独孤祈遇刺这事他们知道,中毒差点驾崩他们也知道,但腊月二十八最后一天上朝,龙体不是已经活蹦乱跳了吗?
独孤祈深感朝臣们的关怀,散朝以后还特意陪着要回家的大人们走出殿外下了丹陛,嘱咐过度肥胖的工部尚书注意克制自己,过年期间少吃猪头肉,很是君臣一家亲。
而今却又声称养病,果真是要养病?
即便是要养病,为何又要平南王独孤郁监国?
陈丞相和纪大人大眼瞪小眼,却听一直低头研究圣旨的海阁老疑惑道:“万岁这字退步了啊,下笔远不如从前稳健了,他又不是耄耋老人,好端端的,手抖什么?”
海阁老声音太小,很快被人群议论淹没,就算有人听见了也认为是小事一桩,压根不会往心里去。
大臣们还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倒也没什么其他意见,横竖朝廷内有内阁,外有三书六省,各方政务并不会皇帝不在就瘫痪,平日里该怎样就怎样,再说皇帝又不是不回来了,年纪轻轻,身子骨好得快,离开只是暂时的,早晚得回来营业。
先皇遗留下的各个年轻王爷就不这么想了,以先皇第四子献王为首的寿王等人,首先站出来,对独孤郁提出了质疑。
话里话外的意思,论资排辈,他们是皇上同父异母的亲生兄弟,要监国也轮不到独孤郁这个堂兄藩王。
里面一定有阴谋。
独孤郁面对质问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往前一步,微微一笑刚要来个舌战群雄,太后姗姗来迟了。
太后好比定海神针,孙猴子都撼不动的那个级别,她坚定不移地站了独孤郁,言说皇帝只是出去散散心,不日即归,众人不必慌乱,按照圣旨各守己任,辅佐好平南王便是,今日先到这,过年好,散了吧。
献王等人顿时哑火,太后的娘家亲族——沈家人更是对太后唯命是从,带头退出了宣明殿。
2
慕容蓉趁乱从座位上偷偷溜了出去。
她跑着去了甘泉宫,祈祷这不过是独孤祈开的一个玩笑,而且一点也不好笑。
那天她带着师父给的解药被大喜从相国寺接回来,紧张万分看独孤祈将解药服了下去,她贴脸观察了他半个时辰,发现他脸色无虞,又叫来独孤郁,逼着他拿人格保证独孤祈确然不会英年早逝了,她才放了心,讲出了自己新发现,“万岁你竟然有耳洞!”
平日里她再亲密的举动也对他做过,独孤祈基本已经习惯了,那天不知怎么,脸有点红,连带耳朵也红,使得耳垂上的针洞更明显了。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将慕容蓉推开少许,嗯道:“从前陪着别人穿的。”
大魏男子并不时兴穿耳洞,所以慕容蓉问道:“陪着谁?姑娘吗?谁家姑娘,我认识吗?”
独孤祈看了她一阵,道:“你不认识,是一位对我很重要的姑娘。”
慕容蓉闻言,忽然心一堵,闷闷道:“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能让一国之君违背孝道陪着穿耳洞的姑娘,自然是重要。
慕容蓉很想问问他,拼命为他换解药的自己,重不重要。
但若是这么问了,总是在他面前自降了一格,她不想因此而卑微。
从前她为了能当皇后,各种伏低做小,极尽谄媚,这档口却在乎起自己的形象来,直直将他看着。
“很晚了,朕还有政务要忙,”独孤祈干咳一声偏过头,并不与她对视,“贵妃先退下吧。”
慕容蓉道:“……哦。”
她在独孤郁同情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然后一连几日她都被吉祥挡在甘泉宫外,这位新上任的内监总管不像大喜会偷偷给她放行,他跟谁都不熟,唯独孤祈是从,独孤祈让他不许放人进去,他便连只苍蝇都不肯放进去,冷冰冰似根木头。
慕容蓉没敢问大喜去了何处,她心里有个大体的猜测,她怕问了出来,有些东西就彻底变了质,再也回不去了。
明明一群人在屋顶喝酒就发生在不久前,却遥远的仿佛成了上辈子。
顾清高再也不跟她嬉皮笑脸,苏怡风因为她贸然将余泛叫出来、将村子差点暴露的事跟她疏远了,裴厉因着苏怡风也跟她疏远了。
直到昨夜,大年三十晚,太后主持的家宴上,里外不是人的慕容蓉看着一堂其乐融融,倍感心酸,无比想家想爹想师父,背着众人躲出殿外无声抹眼泪。
没过多久,一只手按在她肩膀。
慕容蓉泪眼汪汪回头,独孤祈对她叹了口气,温声道:“朕听说过年这一天若是流眼泪,那么接下来一年也不会快活。”
慕容蓉很努力很努力,也没有把眼泪憋回去,反而越流越凶,“万岁,你不要我了吗?”
独孤祈朝她伸出手中途又收回,给她递了块手帕,指尖往她掌心一碰立即拿开了,浅笑道:“这是哪里的话。”
“那为什么这几天你总是躲着我,倘若你是因为……因为……”她狠了狠心,终于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倘若你是因为大喜对你下毒一事连带对我生了怨怼,那是我活该,无从狡辩,任凭你发落绝无怨言,就是……你别疏远我,不要我。”
独孤祈实在不知该怎么将自己命不久矣说出口。
在所有一切还没准备好之前,说出来无益,还会引起慌乱,于是独孤祈选择了默然以对。
他忍了好几忍,还是伸手轻轻抱了抱她。
慕容蓉将眼泪尽数蹭在了他华贵的云龙纹衮服上,吸着鼻子道:“万岁,在席上我没吃饱,我想吃猪肉大葱馅儿的饺子。”
独孤祈:“……”
慕容蓉:“韭菜鸡蛋的臣妾也能将就。”
……
慕容蓉冲进甘泉宫,找遍宫殿每一个角落,终于认清了现实。
现在想来昨夜那个拥抱就是离别。
独孤祈真的抛下她走了。
在她决定喜欢上他的时候。
更让她不能忍的是,顾清高也不在了,独孤祈居然是带着顾清高一道私奔的。
3
独孤郁扶着太后进了慈宁宫,看太后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惠嬷嬷。
太后接过惠嬷嬷奉上的茶,倒不急着开口,先是抬眼盯着独孤郁看了一阵,才道:“皇上根本没去西山,是不是?”
独孤郁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直直跪在太后面前,正色道:“是。”
太后:“你们两个瞒着哀家和众朝臣,在谋划什么?”
独孤郁心下清楚,面对太后有些谎不该撒,撒了也没用,反而弄巧成拙,干脆认了,“阿祈说他厌倦了日理万机的日子,想出去逍遥几日,让太后不必忧心。”
说完掏出独孤祈提前写好的亲笔信,双手呈给太后,太后接过并没有拆,既然独孤郁这般说,那必然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换上慈祥面孔,笑骂道:“荒唐,一国之君,多大的人了,平日里背着哀家出宫玩耍哀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倒好,他索性放纵起自己来了。”
“你这当兄长的也是,非但不劝诫着他,反倒帮着他任性胡闹,真是该打。”
独孤郁暗自松了口气,重新恢复嬉笑,厚着脸皮自己站了起来,绕到太后身侧给她锤肩,“婶婶教训的是,但是阿祈的性子婶婶也知道,一旦打定了主意要做什么,旁人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进去的。”
“我这不是想着,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朝廷内外上下一心,阿祈贪玩,想要出游体察几日民情,也是可行的,便没拦他。”
“其实我心里对他不平着呢,若论起游山玩水来,阿祈哪有我会,我也恨不得跟着他一同去,谁知道他却非要将担子交给我,自己去逍遥,我哪当得起如此重任,从昨天起就没有睡好,心里一刻也不安生,等阿祈回来了,婶婶可要给我做主,狠狠地罚他一顿。”
他以退为进,太后倒不好过于苛责他了,笑道:“你们兄弟感情好,阿祈信得过你,哀家自然也是同他一样想的,这段时日要让你受累了,幸而朝廷没什么大事,若有人为难你,尽管来找哀家,事无巨细,哀家一定为你做主。”
话里话外,独孤祈不在,她竟是要对朝政插手,过问一二,这是明显的不放心独孤郁。
独孤郁心里冷笑,面上越发恭谨,称是。
太后:“阿祈说他何时回来?”
独孤郁道:“至多不超过五个月。”
因为你儿子统共也只能活这么长时间了。
太后点点头,“可惜青筠要回家了,到时见不到她弟弟,怕是不愿意。”
独孤郁附和,“是啊,阿姐最喜欢阿祈了。”
“哀家乏了,好孩子,你且去吧。”
独孤郁应声,随后摊手,调皮眨眼,“今年的压岁钱婶婶还没给呢!”
太后笑着拍了他一巴掌。
4
出了慈宁宫,独孤郁将太后给的红包随手甩给了身后的小太监,脸上神情阴寒至极,哪还有半点笑容。
他步子不停,一路出了云宫,回想起当日在御花园独孤祈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独孤祈问他:“慕容蓉不一定非得是我的皇后,不是吗?二哥。”
他不解其意地看着他。
独孤祈顿了顿,换了个问法,“二哥,你想当皇帝吗?”
他发现了一个问题,独孤祈在知道自己中毒活不过半年之后,从震惊到平静接受,再部署让慕容蓉离宫,创造机会使她跟余泛见面,同时跑到慈宁宫套路太后,一边紧锣密鼓拔除了云宫中太后的眼线,统共用了不到一天时间。
期间知道慕容蓉喜欢他也不动摇。
这是何等坚毅的心智。
然后他还有闲心,站在这里,问了他一个致命的问题。
独孤郁似笑非笑,歪头看他,“怎么,你知道自己快死了,要让位给我吗?”
“还是别了吧,从小到大你连块糖都没让过二哥,都是二哥让着你,阿祈,”独孤郁语重心长,“你身上的毒未必没有法子,慕容蓉和余泛想要凤印,不就是因为它跟龙玺合体能解百毒吗?如今凤印在太后手里就等同于在你手里,咱们想法子把龙玺拿到手不就行了?”
“若真是那么好拿,我就不必做如此悲观的打算了,”独孤祈苦笑,“余泛连慕容蓉都能骗,已经是打定主意要置我于死地了,虽然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般恨我,我换位思考了一下,他甘愿让出龙玺的可能不大。”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上,不如珍惜眼前,做些触手能及有意义的事,你说呢?二哥。”
独孤郁蹙眉,“什么意思?你真要将皇位让给我?”
“我让给你,你敢接吗?”
兄弟俩对峙,一个目光坦然,另一个目光更加坦然,良久,独孤郁道:“滚。”
独孤祈不禁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对他道,“从前我囿居朝堂而你混迹江湖,如今我想跟你换换,朝堂你帮我盯几天,让我出去走走。”
独孤郁:“盯几天是几天?”
独孤祈:“能盯几天是几天。”
“你跟我这绕口令呢?”独孤郁答应了,打量着他,“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你利用这半年抓紧让慕容蓉怀个孕,孩子出生以后不管他是男是女对外都说他是男孩,这样你不必担心自己身后皇位后继无人,慕容蓉还可以顺利当上皇后,一举两得。”
这回轮到独孤祈说滚了。
“就这么着,我走了。”独孤祈道:“照顾好慕容蓉,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帮她拿到凤印,或者放她自由。”
独孤郁:“倘若她想要你呢?”
独孤祈离去的步子一顿,却没有回头。
——
云宫之内的慌乱跟宫外的百姓们没有什么关系,于他们来说这依然是新年的头一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上孩童穿着新衣放鞭炮,大人们则相互串门拜年,凡是碰头便喜气洋洋拱手问候一句过年好。
多大的苦难都能被年味儿冲散。
独孤郁就收获了好几声过年好,还有个熊孩子试图往他身上扔炮仗,被犇犇吓得哭着回家找妈妈了。
独孤郁扎进一条不起眼小巷。
这条小巷年岁久远,老街积水难排,雪一化更是没脚脖子,里面住的都是穷苦人家,没人愿意往里头走。
最偏僻一户,住了一对中年夫妻,男的腿脚不好,常年坐轮椅,女的面目粗犷丑陋,像是历经过大苦大难的仆妇。
这夫妻两个半年前来此定居,自称是外地人,却能讲一口纯正京腔。
左邻右舍见怜女方独自照顾不良于行的丈夫,平日里没少帮衬他们,屋顶下挂的玉米、成串的辣椒都是他们给的,因着过年,这两天还多了咸鱼跟腊肉。
女人从外头回来时,这家的“丈夫”正坐在饭桌前,桌上饭菜热气腾腾。
男人道:“来吧,好歹‘夫妻’一场。”
女人神情冷漠,“说笑了王爷,又不是真的夫妻。”
男人正是本该死去的老平南王独孤沛。
他闻言微微一笑,“夫妻不夫妻的其实不重要,毕竟你我两个都是从阴间爬回来的人,又侥幸活过了一年,难道不该庆祝一下么?”
“可惜没有松醪酒,过年桌上少了此酒,总感觉心里缺了点什么。”
女人在他对面坐下,“你是想阿郁了吧?我记得从前逢年过节,你总带着他喝松醪酒。”
“是呀,还总是顺便在酒里下点什么,骗我说喝了可以强身健体,”独孤郁一脚跨进门,接口道:“年年岁岁酒相似,岁岁年年毒不同。”
“父亲一番良苦用心,孩儿感念至今。”
独孤郁说完,转向女人,行礼道:“云嬢嬢。”
女人回了一礼,反手按向脑后,扯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倾城绝色的脸。
她笑着看向独孤郁,“阿郁,你见过了太后,你看是我美一些,还是她老的快一些?”
独孤郁端详着她的脸,明明年过半百的人了,真是半丝褶皱也不见,说她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也不为过,不愧是当年让君王一见倾心,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南阙第一美人。
折腰的英雄里,还包括了独孤沛。
独孤郁笑道:“自然是云嬢嬢更美更年轻,太后怎么能跟你比呢?”
云嫔很是满意,“你来的正好,独孤祈果真离开长安,让你监国?”
独孤郁心下微沉,知道的这样快,看来云嫔在长安城乃至云宫的情报网,比他以为的多。
他面上不露,仍旧微微笑着,对待美人不分年龄性别,向来都很有耐心,道:“是。”
云嫔:“好端端的,独孤祈活的不耐烦了,明知道外头有人要杀他,为什么还要离开?”
独孤郁心道,他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他道:“他说他要去过自己向往的生活,闲云野鹤,嬢嬢你信么?反正我是我不信的。”
云嫔冷笑了一声,“其中定然有诈,不可不防。太后对此是什么态度?”
独孤郁:“欣然接受,并不见担忧。”
“也是,她那样的人,连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都能送出去和亲,不看见棺材动不了真心。”云嫔道:“尽管独孤祈离宫是个阴谋,但也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我不这么觉得,”走了一路独孤郁也饿了,拾起桌上筷子夹了一口鸡蛋,边吃边看了沉默对坐的独孤沛一眼,道:“独孤祈明显是在试探我,我想要什么,他从来都知道,倘若我趁他不在这段时间有什么出格的动作,才是中了他的圈套。”
独孤沛没什么好脸色,“那你就什么也不做?”
独孤郁:“做什么,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不需要父亲来教我,我来就是告诉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同样跟我也没有关系,只要别碍我的事。”
“太后已经开始注意到了西舍,你们最好收敛些,思月那样的事,我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云嫔立即想起了那个鲜血横流的小院,一夜之间夺杀十数人,还都是她买来当死士的穷凶极恶之徒,好大的一个下马威,这孩子果然是不再受她摆布了么?
早知如此,那个思月该留着才是,她活着比死了有用。
云嫔在这里暗暗后悔,独孤沛却似笑非笑:“我儿翅膀真是硬了。”
“父亲现在才意识到吗?好像晚了点,”独孤郁起身,“话已至此,走了。”
“站住。”独孤沛叫住他,“饭吃完了再走。”
“……”独孤郁脸色极臭,却还是反身回来坐下了,端起米饭埋头吃了起来,头一回没有顾忌吃相优不优雅,一桌菜被他一人吃了大半,最后他抹抹嘴道:”不是我说,父亲下次炒鸡蛋少放点盐吧,每次都能齁死个人。”
这回真走了。
云嫔盯着空了的炒鸡蛋盘子片刻,道:“王爷就这么放他走了?”
“你还没看出来吗?”独孤沛道:“他早就不受我们支配了,而且他因为当年他母亲的离世,始终记恨着我。”
“本王也从来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就当没生过好了。”
果真是这样吗?云嫔道:“那王爷这盘鸡蛋是炒给谁呢?你我都不爱吃鸡蛋。”
独孤沛猛地站起来,拾起手边的拐杖,“屋里太闷,我出去走走。”
他不待云嫔答应,逃也似的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驻足。
门口唯一干净的石板上,静静摆着两坛松醪酒。
“我羡慕你有个孩子可以恨可以恼,”云嫔追上来道:“可是我的孩子,从他出生起我就没有抱过他,我错过了他的长大,成人,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夜夜梦回,他甚至吝啬给我托一个梦,好歹让我知道他在地下冷不冷,死去的那一刻痛不痛。”
她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这种煎熬我生受了几十年,如今该我的好妹妹也该尝尝其中滋味了。”
“王爷你是知道我的,我什么都可以忍,可以让,唯独复仇一事,佛挡杀佛。”
“阿郁这孩子要自己下接下来的每一步棋,我是不会同意的。”
“你这是逼着我在我儿子和你之间选一个。”独孤沛看着她。
许久,他一拐杖将地上两坛酒击得粉碎。
弥漫的酒香里,他道:“我自然是选你。”
6
过了长安临城,接下来就是甘州,过年期间走亲戚的人多,街上车辆不少,融入其中很普通的一辆,独孤祈坐在车厢,“天快黑了,今夜我们就在甘州投宿。”
顾清高一言不发地瞅着他。
独孤祈:“一路了,有够没够?你再这样深情凝望着朕,朕就把你从车里踢出去,君无戏言。”
顾清高委委屈屈,收回自己的眼神。
独孤祈:“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
顾清高:“万岁为什么非要让郁王爷监国?出了乱子怎么办?”
独孤祈道不怕,“他就是乱子本乱,谁还能乱得过他。”
“……”这倒也是。
顾清高灵光乍现:“我知道了!万岁这是想借着游山玩水的幌子,找机会试探试探郁王爷,我们小裴在京城呢,郁王爷要是有任何不轨之心,便可立即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嘿,嘿嘿嘿……”
笑的无比奸诈。
独孤祈看了他一眼,“想听实话吗?”
“想。”
“实话就是我单纯觉得他合适,你们都想多了,人活一世,少点套路多点真诚,不好吗?”
顾清高发现他的万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变得……简直浑身充满了佛光。
当皇帝怎么还能越当越清心寡欲起来呢?难怪此次出行不带蓉贵妃,难不成是想出家?
不要啊,和尚的起居注他不会编!
眼看顾清高注视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奇怪,独孤祈毫不犹豫,将他踹出了车外。
顾大人日益炉火纯青的脚上功夫就是这么练出来的,追个马车毫不费劲,还有功夫扒着车窗跟他的万岁一万个为什么。
“万岁,我们为什么要秘密出行,不叫所有人知道我们的去向?”
独孤祈:“因为我要去见你爹——我顾叔叔,你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行踪,打扰他的安宁吗?”
“那万岁,你为什么要在此时去见我爹啊?”
独孤祈:“我想他老人家了,翻山越岭去给他拜个年不行吗?”
“那万岁,我们为什么不带上蓉贵妃,我还怪想她的。”
独孤祈:“……”
独孤祈:“不瞒你说我想出家,带上她一起不合适。”
顾清高:“……”
他就知道!
独孤祈:“你怎么不继续问了?”
顾清高沉吟良久,“从写《起居注》改帮抄佛经这个转变有点大有点突然,我正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万岁你稍等,我马上就好。”
感人肺腑顾大人,独孤祈不逗他了,认真道:“倘若我此次回不去,你愿意给郁王爷当起居令吗?”
顾清高一脸不可思议,“什么叫做回不去?”
“你先说愿不愿意。”
“万岁你问这个问题就是在侮辱我,我怎么可能移情别……不是,那个一臣不事二主,一女不事……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万岁你细细体会。”
独孤祈:“倘若我要死了呢?”
顾清高看着他,一直看着他,渐渐不跑了,很快被马车甩在身后。
独孤祈叫停了马车,掀开车帘等着他,走近看见他红了的眼眶。
独孤祈感到一阵心虚,“上车。”
顾清高依言上车,闷闷不乐,又开始微缩自己,小声哼唧,“万岁你要是死了,我就给你殉葬。”
“谢谢你,幸好不是殉情。”毒就算不发作,独孤祈也快叫他吓死了。
过了阵,独孤祈道:“顾清高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
顾清高没有底线地原谅了他,活过来的他接着问,“那么万岁,出来玩不带队友,你想过回去以后,该怎么承受贵妃迎头劈来的怒火吗?”
眼看独孤祈又要伸脚,顾清高:“没有我带路你可找不到我爹。”
独孤祈把脚收了回去,顿了顿,“以后少提慕容蓉。”
“不,是别再提了。”
顾清高:“不提你就不想她了吗?”
独孤祈:“……”
独孤祈:“这段不许往《起居注》上写!”
7
正月初三,远嫁北渊的长公主独孤青筠到达云宫,回来省亲。
车马一行浩浩荡荡,独孤青筠却不在队伍里,她言五年未归母国,想自己四下走走,怀个旧。
五年前先帝已经病得很重了,北渊人却在这时候求娶公主,大魏作为一个强国,本不用向这等手下败将低头,不知为何,先帝却一口答应了。
就这样,独孤青筠被送去了镐都,成为了北渊太子妃。
整整五年,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独孤青筠本不欲上云宫城楼,奈何上头站着的女子太显眼,选在这大喜的日子跳楼,好变态,她喜欢。
——慕容蓉本来独望城楼,突然旁边站了个人。
这人有独孤家祖传的高鼻梁和英气的眉毛,是个飒爽的女子。
独孤青筠问道:“你在此处作甚?”
慕容蓉答:“我男人跟着小白脸跑了,我看看有没有顺眼的小哥哥,重新选个夫。”
皇帝出宫多日音讯全无,贵妃气急站城墙上“我要重新选夫”。
独孤青筠对她的喜欢变成了欣赏,点头,“这想法不错,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都是傻子,世上男人千千万,不爽咱就换。”
“有中意的没有?顺便帮我也挑一个。”
慕容蓉直面城楼大街,伸手一指,“那个、那个、那个和那个我都可,一个温润,一个痞帅,一个斯文败类,一个小狼狗,嗨呀很难抉择。”
“但其实我最喜欢那边那个身材高挑的,一看就是经常锻炼,脱衣有肉穿衣显瘦,想摸他腹肌。”
独孤青筠对她的欣赏转为喜爱,赞叹道:“同意,我也最喜欢他。”
说完她打了个响指,暗卫影子一样出现。
独孤青筠:“去,一刻钟之内我要知道那个人的生辰八字家世背景喜好取向婚配与否。”
慕容蓉:“姐姐,你男人也扔下你跑了?”
“那倒没有,”独孤青筠道:“是我带着别人扔下我男人跑了。”
慕容蓉:“……”
慕容蓉崇拜地看着她。
独孤青筠:“认识一下吧,独孤青筠。”
慕容蓉:“原来是长公主,久仰久仰。”
独孤青筠:“你呢?你是哪家的家眷?”
听八卦的耳朵蠢蠢欲动。
慕容蓉:“我叫慕容蓉,我是独孤祈的家眷。”
独孤青筠:“……”
独孤青筠:“……”
独孤青筠:“我靠,刺激,我弟弟带着谁跑了?”
“……”慕容蓉,“我还以为你吃瓜吃到自己弟弟身上,会先诘问我一下为啥背着万岁出轨……”
独孤青筠:“那不重要,快告诉我是谁?是我以为的独孤郁吗?!”
慕容蓉咬牙切齿,“顾清高。”
独孤青筠略感失望,“怎么不是独孤郁呢?霸道皇上和妖孽王爷,相爱相杀不好磕吗?从小我就看好他俩,我可我可。”
慕容蓉:“……我不可。”
独孤青筠:“不然裴厉也行啊,睿智万岁和一根筋小忠犬,年下最好了。“
虽然很不情愿,但慕容蓉还是想替顾清高问一句,“顾大人哪里配不上独孤祈啦?”
“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独孤青筠道,“主要顾大人是大皇子的人嘛。”
这倒也是。
万万没想到长公主是这样的长公主,城楼风好大慕容蓉忽然好害怕,“我男人这么抢手我之前也是没想到,不行我要去把他抢回来。”
她转身的瞬间,目光不经意一瞥城楼下,果断转了回来,“算了独孤祈我别要了吧,那个那个,我可我可!”
长公主顺着她目光望过去,“我不可。”
长公主:“那是我男人。”
慕容蓉看着她,“姐姐,你男人好看成这样,你都能扔下他跟别人跑了,你好渣。”
“看人不能光看脸,你得讲内涵,看心。”独孤青筠道,“而萧云月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心。”
她俩说话的功夫,北渊太子萧云月似有所感,抬头往城墙上看过来,目光微沉。
慕容蓉捂着自己砰砰跳的小心肝,“不行啊姐姐,基于这张脸,我还是觉得你渣。”
独孤青筠锤墙,“等你了解透彻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8
萧云月是个什么样的人,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冷血十足。
自古以来皇家的公主,无非两个结局,一是为国和亲远嫁,沦为政治牺牲品,二是为国接受皇帝指婚,与权臣联姻,沦为政治牺牲品。
比较下来,好像去和亲发挥的价值还能大一些,所以当年先帝让独孤青筠嫁到北渊,她闹过挣扎过,后来发现反抗不过,主要是看过了北渊太子的画像,决定坦然接受命运的摧残,英勇就义,嫁就嫁。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到了北渊镐都城外驿站,按照礼节本该是萧云月亲自来接她。
结果萧云月没来,只象征性派来个使臣,带了寥寥数人,排场十分寒酸。
使臣奉上萧云月亲手所书书信一封,信中让她从哪来回哪去,说自己另有意中人,断不可能跟她成亲,还嫌青筠年纪大。
青筠这才知道,对于这场不幸的婚姻,萧云月比她还要抗拒。
但俗话说的好,她来都来了。
总不能看着两国使臣干瞪眼站一天,反正回去她肯定是回不去的了。
所以她暂时忍了,跟着北渊使臣到了太子东宫。
想象中的红绸满天没有,东宫冷清的像是刚死了人等着办丧事,就她孤零零穿着大红喜服,显得又傻又尴尬。
青筠又忍了。
她被使臣交到几个教养嬷嬷手中,说进门之前先要教她学规矩。
青筠脑海中想着萧云月的画像,嘴里念叨着入乡随俗,北渊有美人,在水一方,倾国倾城,自由诚可贵,美色价更高,回眸一笑百媚生,从此君王不早朝……再次忍了。
前三天,她不知道被嬷嬷“教训”了多少次,饿的头昏眼花,终于学完了所谓规矩。
第四天,她还没将东宫地形熟悉过来,北渊皇后也就是她未来的婆婆,要见她,她去了。
北渊皇后上来将她毛病挑了一大堆,不够贤良淑德不够娴静,没有大国公主的风范,话里话外就是配不上太子,还嫌青筠年纪大。
这是上了年纪的长辈,青筠怕她碰瓷,又又又忍了。
第五天,青筠在湖边钓鱼。
一群人呼啦啦出现,打头一白衣佳人,花容月貌,柔弱、娇羞,唤她做姐姐,说自己跟太子是真爱,不求有名分,只求留在东宫,青筠能容她一席之地,让她得以天天看见太子,就够了。
青筠抖抖鱼竿,说不行。
正喋喋不休的美人瞬间忘了抽泣,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她,“姐姐,这是何意?”
青筠道:“不行的意思听不明白吗?就是不能够,不可以,给我滚。”
佳人瞳孔地震,梨花带雨,她道:“可我与太子殿下早在姐姐之前就私定了终身……”
“照你所说,他既然这么爱你,怎么不排除万难娶你做太子妃啊?”青筠面无表情,“让你跪在这里哭的两眼冒星星,最后还不是要娶我?你俩算个屁的真爱。”
青筠:“你还有事没事?没事走开,别打扰我钓鱼。”
北渊的伙食她吃不惯,打算晚餐自食其力,给自己烤鱼。
“姐姐何须对我这般防备,妹妹只不过从这路过,远远看见了姐姐,过来见个礼罢了。”佳人低啜,“既然姐姐不喜欢我,我走便是。”
她说要走,却是往青筠一旁的湖边走,接着放声尖叫,“姐姐你干嘛推我?!”
佳人带来的两个侍女立即上前扶住了她,好似她真的要被青筠推下去一般,“太子妃殿下,您就饶了我家主子吧!”
青筠:“……”
然后,另一群人的脚步声接踵而至,青筠懒洋洋朝人群一瞥,其中有皇后,及其他看热闹的妃嫔若干。
真是好巧啊。
佳人见到皇后更有了倚仗,往青筠跟前一跪,哀戚道:
“妹妹若是有错,姐姐说与妹妹知晓,妹妹一定改,姐姐实在生气,便是打我两下也使得,可妹妹罪不至死,姐姐为何要把我往湖里推,要不是我这两个丫头护主心切,妾身这会儿已经人在湖底,再也见不到太子殿下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演技满分。
青筠举着鱼竿,上前一步,叹道:“你果真想让我说与你知晓么?”
“那你看好了,这他么才叫推。”迅雷不及掩耳,一把将佳人掀翻进了湖。
一波操作惊呆众人,青筠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还愣着干什么,快救人吧,再晚一会儿,她真的就沉底,再也见不到太子殿下了,好可怜哦。”
众人反应过来,一阵凌乱,其中混杂着佳人惊慌失措的哭喊声,皇后的震怒声,救人声……
青筠一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悠哉悠哉往前走了两步,打算继续钓鱼,被嬷嬷们拦住去路,又要将她拖走教规矩。
青筠不得不止步,活动了下手腕,朝隐藏在暗处的护卫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出来妨碍自己热身。
她面带微笑,看向嬷嬷们,“你们北渊的规矩我学了,礼尚往来,你们是不是也该学学本公主的规矩了?”
嬷嬷们被一支鱼竿“教训”的此起彼伏,趴在地上哀声连连。
独孤青筠忍耐最大的期限是五天,她踩上最凶的一个嬷嬷,慢吞吞甩杆儿,“本公主长于大魏皇后之手,宫闱之中什么样的下作手段没见过,你们打量本公主是个女子,孤身一人嫁来这里,就企图用这点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震慑住本公主?好让本公主乖乖受你们摆布?瞧不起个谁。”
“本公主自幼习武,师从大魏第一高手顾天,十六岁摘得鹿苑排行榜榜首,十七岁入伍,行军三年,参加大小战役无数,大魏与西戎最惨烈的一战,本公主带领最后的二百将士死守博阑城,守住了大魏最难守的防线,也避免了你们北渊唇亡齿寒,跟着遭殃,因此错过了婚龄,成了你们口中的大龄姑娘。”
“搞搞清楚,是北渊先向大魏求的和,本公主千里迢迢到你们镐都,乃是下嫁,萧云月他个吃软饭的还敢摆什么谱?叫他出来见我,限他一刻钟,晚一分本公主烧了他东宫,顺便拿他心爱的白月光点天灯。”
“发现没有,皇后娘娘,”青筠这才笑眯眯转向皇后,“你就是气死也不能奈我何,本公主在你镐都少了一根头发都是要算在北渊头上的,大魏北域五十万守备军,那是本公主的嫁妆。”
“这,才是大国公主的风范。”
皇后苍白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的晕了过去。
场面再度混乱时,萧云月来了。
东风拂柳春色浅,他穿一身湖蓝薄纱罩衣如烟,恒赫不似真人,美过画像十倍。
真是长了一张能让人原谅上一百次的脸。
可他看她的目光却是森寒凛冽,漠漠装着她身后粼粼湖水光,却装不下一个孤微的她。
他走过来,直逼她额面,还未开口,独孤青筠训练有素多年的防御机制开启,一脚将他踹进了湖里。
萧云月落水的刹那,青筠明白了三件事:萧云月不会水,萧云月不会武,萧云月不会喜欢她了。
这辈子都不会。
9
萧云月被独孤青筠踹断了两根肋骨。
昏迷三天,养伤三个月。
萧云月昏迷的那三天,白衣佳人主动过来找青筠道歉,说自己根本不是萧云月的白月光,不过是皇后的一个远方侄女,皇后有意撮合她给萧云月当侧妃,萧云月一直不答应,直到青筠要来和亲,萧云月找她来帮着演演戏。
白衣佳人叫景悦,原以为此来东宫只需要考验演技就可以了,那天看到了青筠脚踩嬷嬷,飞踹萧云月,领悟到可能还得玩命,马上不干了,并为青筠的英姿所折服,对她路转粉了。
不装小白莲的佳人看着果然正常了许多,含羞带怯表白完青筠,成了青筠的死党。
景悦说,“青筠姐,虽然我这个白月光是假的,但太子殿下讨厌你是真的,因为你是陛下安排给他的,他最讨厌受人摆布。”
“而他之所以那么讨厌受人摆布,是因为北渊的长公主,最疼他的姐姐,就是因为被陛下安排去和亲,自尽在花车里了,从此他就很厌世。”
青筠耸了耸肩,没说话。
萧云月记得第一眼醒来,看见的就是青筠挡在自己上方的脸。
“醒啦?”她眉眼弯弯问了句废话,接着道:“你不想娶我的原因我都知道了,你看见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姐姐,自然不快活。”
“没关系,反正我年纪也比你大,你不愿意将我当做妻子,索性就当成姐姐好了,反正我在家里也有弟弟,好几个呢。”
萧云月闭着眼不愿看她,“我阿姐比你漂亮多了。”
青筠:“……”
总归是她动脚踹人在先,理亏,所以她好脾气地接受了他的嘲讽,想要跟他正式道个歉。
还未开口,他已抢了先,“独孤青筠,我听说你不愿意跟别人分享一个丈夫,可你要知道,我是太子,将来必然是要继承大统,有三宫六院。”
“我不会爱你,不会为你破例,除了一个名分和一生一世的孤寂,你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
“你是骑过烈马拉过弓,有过快意人生的人,难道就甘愿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从此埋葬自己的一辈子吗?”
“我是没得选择,但你可以,趁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青筠沉默良久,朝他笑了一下,“萧云月,想不到你这么天真,我若是有拒绝的资格,今日就不会坐在你面前了。”
“我跟你一样,从来没有什么选择,你我的婚书同两国国书昭告了四海,我的名字入了你北渊的宗庙,我为你穿过了嫁衣,早就和你绑定在一起,没有可以后悔的余地了。”
独孤青筠越说越来气,“当什么姐姐,我还就非嫁给你不可了!女大三抱金砖,我觉得我有旺夫命。”
“萧云月,你错过了我俩的头婚,没有看见本公主其实穿起嫁衣来也很不错,等你肋骨养好了,你再娶我一次吧。”
不提肋骨萧云月可能还不会那么郁卒,他直接拿被子盖住了自己,道:“你妄想。”
其实萧云月总是郁郁寡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北渊现今的陛下不是萧云月的父亲,而是他的叔叔。
萧云月的父皇永德皇帝驾崩时,萧云月才四岁,关于永德皇帝的死因,对外传说是战死,时年还是梁王的永兴帝临危受命,从永德皇帝手里接过了禅位的诏书,拯救国之危难,亲自在永德皇帝榻前斩杀了自己唯一的幼子,发誓将来只扶持萧云月一人。
举国称颂梁王大义,满朝文武归心,无一人站出来反对梁王。
多年以来每逢有人对永兴帝当年的事有非议,永兴帝就会对萧云月加倍的好。
但是没有非议的时候呢?萧云月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无人关心。
除了北渊长公主,那是萧云月仅剩的亲人。
然而她被永兴帝逼着和自己未婚夫分离,去更北的北方嫁给蛮族六十多岁的可汗,未能走到半路,她就割断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染红了她想回家的路。
据说长公主死后的半年,萧云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这都是萧云月养伤期间,独孤青筠打听出来的。
她还发现,东宫那么多的宫人,与其说是来服侍太子的,倒不如说是皇帝派来监视太子的。
萧云月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上未必能够得到他们多少尊敬。
不过东宫的宫人对青筠倒是很尊敬,毕竟欺软怕硬是人的劣性,众人可以得罪一个沉默寡言、没什么实权的傀儡太子,却不敢得罪一个母夜叉。
独孤青筠对萧云月产生了莫大的同情,
联想起自己家里那几个臭弟弟,萧云月堪比是生活在地狱里。
哪怕做不成夫妻,她也想对他好一些。
至少开心一些。
“萧云月你多少笑一笑。”
月余下来,暖春融融,萧云月披着外衣靠坐在窗边软榻,独孤青筠在他对面支着画架。
她坚持让他笑一笑,“愁眉苦脸的画出来不好看。”
没办法,萧云月要养肋骨出不去屋,青筠只好想些室内活动,北渊又尚文不尚武,自从她在室内练举重被萧云月鄙视了一上午,她痛定思痛,决定是时候展现一下大魏公主的真实技术了。
这两个月来,萧云月对独孤青筠的态度转变很大,对她的殷勤从爱答不理跨越到了不理。
萧云月专注低头翻书,对独孤青筠的要求置若罔闻,能下床以后,他配合着坐在这张花团锦簇的软榻上,已经是他做出最大的让步了。
还想让他笑?没门。
“萧云月,”青筠忽然道:“你看我。”
萧云月抬头,看她脸上多了个王八。
萧云月:“……”
青筠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配合脸上的水墨王八,效果极佳,“不……好笑吗?”
萧云月:“幼稚。”
他这样说着,却按了按肋骨。
青筠又埋首无声无息鼓捣良久,萧云月实在掩饰不住好奇,想看看她把自己画成了什么样子。
缓慢走过去,盯着画纸片刻,眉头蹙起。
萧云月:“你不是说你擅丹青吗?”
青筠:“对呀。”
萧云月:“你不是说你要画我吗?”
青筠:“对呀。”
萧云月:“那这只鹌鹑……”
青筠:“这是雄鹰!雄鹰!我想让你当展翅高飞的雄鹰!”
天啊这羽毛稀疏的不明生物竟然是只鹰。
萧云月开了眼了,“你们大魏皇族难道就没有一个认真教丹青的师父吗?”
青筠:“个人行为请不要上升到全族。”
青筠:“真的不传神吗?你仔细看这雄鹰傲然的眼睛,跟你多像。”
“坐过去。”萧云月给她气的肋骨疼,按着下胸抢过她手中笔,“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画。”
青筠听话地坐了过去,摆了个淑女的坐姿。
“……”萧云月:“请你做回你自己。”
青筠往后一瘫,翘起二郎腿,抖抖抖。
萧云月舒服了。
室内静默无声,他提着画笔凝视她,仿佛时间都跟着一起凝固了。
青筠有些不好意思,“你随便画画就好了……话说我有那么好看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不知道为何,你脸上多了只王八,竟然变好看了一点。”他道。
青筠:“……”
最后的成品出来,萧云月却改了主意,死活不许她看。
青筠懂了,“肯定你也画的不好,怕我笑话回来,不要紧,给我看看,我不笑你就是了。”
萧云月:“就不给你看。”
换作旁人这么倔强,多半是要挨顿揍的,青筠看着他的脸忍了。
气冲冲摔门而去。
过了阵,气冲冲摔门回来。
气冲冲道:“喵的,我忘了我脸上还有个王八,出门逛了一圈儿,他们都快要笑死了。”
萧云月看着她,欲言又止。
青筠:“怎么?”
萧云月:“这种墨,基本洗不掉。”
青筠:“!”
青筠绿着脸,“那怎么办?”
“松油或许可以试试。”
于是太子太子妃房中贴身服侍的宫人一桶一桶往里拎松油,面对旁人的疑惑,他们一脸神秘莫测。
很是引人遐想。
萧云月帮青筠擦脸擦到了半夜,他同她脸对着脸,坐的久了,身体不受控制的越贴越近。
灯下他瓷白的脸色镀了一层光,美貌不可方物。
青筠道:“萧云月,你知道你最大的专长是什么吗?美色。”
青筠道:“你知道我最大的专长是什么吗?垂涎美色。”
萧云月道:“哦,把你手从我衣结上拿开。”
萧云月道:“我还是个病人,你这个禽兽。”
有便宜可占却不让占,青筠气的咬指甲。
萧云月:“完了,你脸上的墨是擦不掉了。”
青筠绝望了,“那可如何是好?我岂不是这辈子都见不了人了?”
萧云月:“原来你这么要脸的?”
青筠:“……”
她怒道:“不管,都怪你!我画成这样是为了谁啊。”
“作为补偿,你今天必须给我笑一个!”
笑一个,她把这个小王八顶在脸上一辈子也值了。
萧云月递给她一面镜子。
“咦?洗掉了?萧云月你骗我。”
萧云月得逞一笑,笑着笑着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次清晨,太医纳闷看着重新卧床的萧云月,“太子殿下这伤势……前些日子明明已见大好了啊。”
太子妃在旁边站着,抬头望房梁望床帐,就是不敢看太医。
而太子咬着被角愤懑不已,他就知道自己不该笑的!
一失足没忍住,果然成了千古恨。
10
如此过了两年太平日子,永兴帝的一位后妃为他诞下一个皇子。
永兴帝老来得子,龙颜大悦。
从这之后东宫的处境越发艰难,永兴帝之所以留着萧云月,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儿子。
朝中罢黜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只有少数几个前朝老臣还坚持己见,很快就被处理掉了,死的无声无息。
那是一个极寻常的早上,萧云月比青筠醒得早,坐在床边依依不舍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叫醒了她。
“青筠,我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他道,“二十年前我在我父皇营帐的床底下,亲眼看见他将匕首捅进了我父皇的胸口,他杀自己的儿子,从来不是为了给我父皇一个交代,而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好让他没有阻碍的登上皇位。”
独孤青筠睡眼朦胧点点头,这两年萧云月的秘密部署,她不是不知道,她也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萧云月是要成为雄鹰的人,怎么甘心背负着父母和阿姐的仇恨,永远韬光养晦下去。
她道:“我陪你一起。”
“不,我目前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成功。”萧云月道:“废黜太子的诏书很快就会下来了,我想让你离开,带着它一起。”
大难临头各自飞算是什么夫妻,独孤青筠道:“你妄想,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而且只要我在,我护着你,他们忌惮大魏,就不敢拿你怎样。”
“正是因为如此,你回到大魏他们才最忌惮。”
“你护着我的时候已经够多了,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开心,余生我想护着你,这次换我,去为我们搏一个未来,”他吻了吻她,“听话,你若是在我身边,我就没有斗志了。”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迟,三月了还不见枯草复青,她拉着他的手不肯放,生平第一次哭,“萧云月,你记着,你还欠我一场婚礼,你若是敢让自己有任何闪失,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最后被护送的暗卫硬生生分开来。
她临上车之际,听他道:“青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她刚出了城,将太子废黜、幽禁于掖庭的诏书就下来了。
她是大魏的公主,她的马车没人敢拦,一路出了城,定居大魏和北渊边城,谁劝她也不好使。
三年里边城的烽火台她每日必去,望着镐都的方向一等就是一整天。
她盼着他给她一点消息,一封书信也好,只言片语也好,一句话也好。
可是他杳无音信,就像是死了一样。
她想,他为什么可以这么狠心呢?
这三年里,大魏明武帝驾崩,独孤祈继位,朝纲稳固之后,独孤祈数次要接她回长安,她不肯走,她说:“我的家在这里。”
五十万大军集结完毕,蓄势待发,她的耐心被磨尽,恨不得立刻带人冲进北渊,若萧云月有个三长两短,她就要整个镐都给他陪葬。
有时候她安静下来,一遍遍翻着他们从前的旧物。
萧云月为她画的那副画像,要不是一个侍女意外打开,她几乎都要忘了。
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那么好看。
原来她在他眼里那么好看。
终于有一天,注定无眠的夜,镐京窜起漫天的火光。
没人知道,烽火台上有个公主泣不成声。
也没人知道,火光燃起的地方,一个心腹问太子,“殿下觉得我们此次有几成胜算?”
萧云月道:“十成。”
心腹很惊讶,这是从哪来的自信?
萧云月道:“因为太子妃说她旺夫,我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因为有人在远方等着他,所以他一定要活下去。
独孤青筠在烽火台上站了一夜,等来了萧云月平安的消息。
她迎着朝阳揉了揉两只肿眼,仰天吹了个口哨,“啊,快过年了,不知道为什么,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是不是该回长安探个亲。”
然后她果断带着某个人跑了,让马不停蹄赶来的萧云月扑了个空。
11
这一路追逐,北渊太子,现在应该是北渊的陛下了,几乎是前后脚跟着独孤青筠来了云宫。
他站在城楼下,仰头看着独孤青筠的身后扎出一个三岁的小娃娃来,兴高采烈挥着手管他叫爹爹,一时间百感交集。
慕容蓉对那小娃娃稀罕的不得了,抢在怀里抱着狂亲,“姐姐,这就是你背着你男人拐跑的小人儿啊?”
独孤青筠点点头,赌气道:“就不给他瞧,也叫这个冷血的人尝尝什么叫可望不可即,什么叫牵肠挂肚的等待。”
萧云月哭笑不得,“青筠别闹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独孤青筠抱着手臂,“陛下你的三宫六院呢?有本事找别人给你生啊。”
“……”萧云月:“这是你说的?”
独孤青筠:“我说的。”
“那好,朕走了。”
说完他就真的走了。
独孤青筠:“……”
独孤青筠:“萧云月你无耻!你无理取闹!你哄哄我怎么了?你倒是等等我……”
慕容蓉在城楼看戏看的有滋有味,末了感觉不对,朝楼下大喊,“你俩孩子忘拿了啊喂。”
她与那小娃娃互相对着看,“算了,看你爹对你妈那个宠溺程度,估计你爹妈还得在长安待一阵了,没准还能给你再添个弟弟妹妹。”
小孩子瞪着葡萄大眼似懂非懂。
慕容蓉:“叫舅妈。”
小娃娃:“舅~妈~”
慕容蓉心满意足,抱着他下了城楼,“你妈妈启发了我,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我得去追一追你舅舅。”
“不把他扑倒算我输。”(原标题:《皇上要辞职: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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