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
据多方消息证实,著名翻译家杨苡先生于1月27日晚20:30去世,享年103岁。
杨苡先生,1919年生于天津,是五四运动的同龄人。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她的人生百年,正是中国栉风沐雨、沧桑巨变的百年。
她首创《呼啸山庄》中文译名,是从西南联大迈向广阔生活的进步学子,是兼及诗歌、散文、儿童文学创作的勤勉作者。
山河沦落时,她不甘安守于家庭的庇护,怀着青春热血投身时代洪流与祖国同命运;家国康宁时,她古稀之年以生花妙笔完成《天真与经验之歌》《我赤裸裸地来:罗丹传》等著作的翻译,依然满怀蓬勃意气。
今天我们从《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这本书走进杨苡。
作者: 杨苡/口述 / 余斌/撰写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时代与人生的淬炼,凝结为一代知识女性的天真与浪漫之歌。作为杨苡的唯一口述自传,本书从1919年走向今天,杨苡的人生百年,正是中国栉风沐雨、沧桑巨变的百年。
世纪回眸中,相比于传奇与成就,杨苡更看重她的“日子”,及其承载的亲情、友情、爱情和世情:童年深宅里,祖辈的煊赫、北洋政商两界的风云变幻她不大闹得清,念念不忘者,是一个个普通人的境遇;同窗情谊、少女心事、诗歌与话剧,“中西”十年乘着歌声的翅膀,最是无忧无虑;民族危亡之际,自天津、上海、香港到昆明,西迁途中高唱《松花江上》,文明之火光焰不熄;从西南联大到中央大学,记忆里依旧是年轻的身影——初见“文学偶像”巴金,大轰炸后满头灰土的闻一多,手杖点在石板路上嘀嘀笃笃的吴宓,“夸我们是勇敢少女”的恩师沈从文,还有滇水之边的月下谈心,嘉陵江畔的重逢与告别……
她说:“人的一生不知要遇到多少人与事,到了我这个岁数,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之后发生的种种,我虽是个平凡的人,却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可念,许许多多的事想说。”
以下内容摘自《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由杨苡口述,余斌撰写。
杨苡、余斌合照
第一章家族旧事
1.印象更深的是有次看到张学良和赵四。应该是九一八事变以后的事,我们在等着上菜时,就见张学良他们进来。除了赵四,都是男的,穿着马裤、靴子,像是刚骑了马回来,纨绔子弟的样子。赵四穿着很时髦,手里拿着个白色的长烟嘴,翘着兰花指。张学良照片常在报上出现,又因丢了东三省,名声很坏的,当然认得出。我们都恨日本人,不喜欢张学良,不过我特别喜欢好看的人,看到赵四,也想不起这些了。母亲看我老盯着那边看,就说,要看你就过去看呗。我真的就跑过去,近了点站在他们桌子附近盯着看,觉得赵四真是好看。赵四发现了,就逗我两句,还摸摸我头发。我那时大概十来岁,比桌子高不了多少,见赵四指甲血红的,还是后来才知道那叫蔻丹。
2.好像就是那次,他们又问我会不会用英语叫我哥。他们都在上中学,又都在外国人的学校,我还没上学,当然不会。他们就教我,要我喊杨宪益dear brother,我不会。他们说,那就中西合璧,叫“dear哥”吧,我怎么也发不出dear的音来,一说就说成der,他们笑得不行。后来要捉弄我,说,干脆你就喊“哥der”。北方话里是常有儿化音的,这发音和“咯噔”很像,“咯噔”本是象声词,说上楼梯的脚步声,就会说“咯噔咯噔”,还有“心里咯噔一下”之类的。他们觉着这么叫好玩得不得了,我哥也觉得有趣,后来我当真经常就这么叫了,一直叫到老。写信给杨宪益,抬头也会写“亲爱的哥der”,就为这么写好玩儿。他过九十岁生日,我给他的生日贺卡上也是这么写的。
3.我姐一直念的是教会学校,但最后的专业是古典文学。最早和杨宪益在家跟老先生念古书时,她就喜欢上文言文和旧体诗词了。她特喜欢引经据典,跟我转文,有时问她问题,她就拿文言答我,我想,教我们的老先生都不这么跟人说话,不是欺侮我吗?夏天我们都用扇子,为了不出汗。她不肯说“凉快”那样的大白话,说那难听,要说“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我不懂,不知“冰肌”是什么鸡。我因老是跟在我哥后面,家里人常笑话我是他的小狗,哈巴狗。有次又说,逗我,我急了,说我不是,我哥说整天我到哪儿你到哪儿,不是小狗似的?我就说,五姐说了,我是“冰肌(鸡)”。还问他,“冰鸡”是什么样的,他先也不明白的,等知道是“冰肌玉骨”,笑坏了。有次我学她转文,她不知为什么事笑,我就说五姐“妈然一笑”。繁体字的“妈”很像“嫣”的,我识字不多,“嫣”给念成“妈”了。他们都乐坏了,到处讲我说“妈然一笑”。
4.罗沛霖是我七叔的儿子五哥杨占武(大排行行五,生在上海,我们又喊他“沪哥”)在南开的同学,正放暑假嘛,五哥就带他到听云山庄来找我们玩。那是头一次见到罗沛霖,他长得很帅,也不知什么发型,脑门上桃子似的。他特别聪明,十七岁就考上上海交大,喜欢音乐,能唱男高音,会吹长笛,小提琴也会拉一点。但是容易害羞,动不动就脸红,不大说话。
第二章中西十年
1.我是八岁上学的,进的是中西女校,我们都称中西。当时天津的教会女校有两所,中西是一所,还有一所叫“耀华”。那之前我在家里已经开始认字了—家里请了个老先生教。主要是教我哥,因家里不放他出去上学。我跟那儿是捣乱去的,就坐旁边,他们总是让我老实点。写毛笔字,我姐好好地练,描红,我不好好描,把一格一格的都画上小人了,母亲从那时起就一直说我读书不用功。
2.这些年老有记者采访,写了登出来,喜欢拿“贵族”说事儿,很烦。不过现在我想想,中西倒的确是一所比较贵族化的学校。顾维钧大使的女儿是我姐姐好朋友。颜惠庆的二女儿是我好朋友,大女儿是我姐同学,三女儿前两年我们还聚了,现在去世了。反正都是这一类的,还有朱启钤的女儿,朱当过北洋政府交通部总长、代理国务总理,也做过督军、开滦矿务局的头儿……多了。
3.上音乐课,学唱英文歌,都有现成的歌本,若是学唱中文歌,没歌本,就由老师把五线谱、歌词都写在黑板上,我们拿个本子抄下来。画五线谱有一种特别的工具,后面是一个木头的把手,前面是铁丝缠绕的孔,五支粉笔插进去,老师就画那么一下,五线谱就出来,往上面填“豆芽菜”就行。我觉得神奇极了。
4.这是高一的事,这时附属小学已经不招生,做点心的地方就是我上小学的房子,里面有了电烤箱,好多模子,还有做冰激凌的工具。学了几招,回家就要显摆。要在家里做蛋糕,家里没烤箱,就用铁锅烘烤,下人也跟着忙,就是不知我在鼓捣什么。待烤出来,潘爷用盘子装着,端了就往娘那儿跑,嘴里说“太太,六姑娘做的——”跟报喜似的。我跟过去,看那“蛋糕”掰开来面糊还没熟呢,赶忙就又端下去了。
5.我参加演出的第二出剧叫《东方博士》,还是关于耶稣的:他过生日,三个东方博士带着礼物来祝贺。大概上一次演得不错,又挑上了我,扮三博士其中的一个。被选中我很兴奋,回家就跟母亲说。母亲说,你平时都不怎么说话的,怎么演?我说没关系,不用说话的。——的确不用说话,因为那是哑剧。母亲很高兴,专门替我做了件亮闪闪的蓝缎戏服,也就是博士服了——演“东方博士”嘛。
6.唐若青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她的戏。她演《茶花女》里的主角,我就让花店给她送花。我可不是捧角,也没那么多钱,每次只送一朵白茶花,她就戴在身上。外面就传了,说杨家小姐每天送花给唐若青,传得像过去的捧戏子。其实不是每天,只是演《茶花女》的几天。我母亲倒没怎么说我,只说了一句,送花送一朵花?——新鲜!
7.一九三七年,真正是“多事之秋”,就在那一年,我毕业了。……这次为毕业,我们做了班服,绿色的,象征春天的气息。选择了绿色和银白色作为班色,大家到天津的国货售品所去买一种上海生产的面料,绿色的带有很密的本色小方格的薄纱。穿这薄纱做的旗袍,下面是白皮鞋。毕业典礼上,我们就是穿这一身一个一个上台去,向校长、教务长鞠躬,恭恭敬敬双手从他们手中接过毕业文凭。文凭白底上烫着金字,卷成筒状用缎带系着,接过时我们又兴奋又激动。
8.我们班送什么呢?想到了送旗杆。好像是我提议的,想不起我们是否想到过送别的,反正一说旗杆,大家一致同意。原来的旗杆用了十几二十年了,已经破旧不堪,每次升旗时摇摇晃晃的。大礼堂建成以后,那旗杆就更显得不像样了。不过我们想到送旗杆不光是为这个,更多是因为当时高涨的爱国情绪……我们特别想看到国旗飘扬起来。我们班是受一二·九学生运动影响最深的一个班,这在送给学校的礼物上也能看出来。
9.听上去我的生活挺丰富多彩的,事实上那段时间我很苦闷。我的苦闷并不是毕业了之后才有的。上高中时我就经常有这感觉了,特别是在一九三五年一二·九运动以后。母亲对我的管束特别严,哪也不许去。平津一带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我的好朋友刘嘉蓁可以自由自在地参加各种游行示威和集会活动,我也有参加的冲动,谁甘心做亡国奴呢?但我是根本出不了家门的,对那些同学只有羡慕。……就是在一团苦闷中,我开始给巴金写信。
10.巴金是我崇拜的偶像。另一方面,对于我,他也像兄长一样,代替了我哥。就在一团苦闷中我开始写信。收到巴金的第一封信时,我简直是狂喜,那几天恨不得拥抱遇到的每一个人,告诉他们:“我收到了巴金的亲笔信!”总想大笑,又怕是在做梦。事实上,信我是悄悄写的,收到信也不能公开,尤其更要瞒着母亲。
11.给巴金写信,后来对母亲不是个秘密了,和大李先生通信,她一点也不知道。我和大李先生通信没多久,他就说,我们可以把信都编上号,我就给编上了,信都小心地放在一只漂亮的盒子里,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看。不仅对母亲,就是和好朋友,我也没有分享过和大李先生的秘密。
12.我们站在海河码头一带的岸上,看见远处一艘白色的大轮船缓缓地驶去,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这景象带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新鲜感受。大李先生站在我身边,轻轻地说,你看,你就会坐这样的轮船离开你的家乡的。我傻乎乎问了句,你呢?他叹口气说,我迟早也是要走的。
文 编辑 韩哈哈
资料提供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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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年1月6-12日 管清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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