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作琥珀，是老太太贾母的丫鬟。袭人、晴雯、鹦哥、翠缕这几个先头都是与我一起服侍老太太的。她们几个各自跟了宝玉、林姑娘、云姑娘去后，又补上来几个。
虽说是老太太出了名的会调理人，可是补上来这几个到底不如去了的。鸳鸯姐姐自然不用说了，是老太太头等离不开的人，我也就罢了，虽排在鸳鸯后面，好歹这么些年，老太太的心思也懂得几分。
一、琏二奶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因在老太太身边当差，平日里交接最多的就是二奶奶、宝玉和林姑娘。我好说爱玩，琏二奶奶也是个好玩的，就拿老太太来说，更是极爱热闹的一个人。
还记得有一次云姑娘来府里住着，因他们起了诗社要作诗，云姑娘就做东开了螃蟹宴，我们因是老太太身边得脸的大丫鬟，亦分到一张桌子上，随意吃喝玩笑。平儿正巧也过来，鸳鸯便拉住她喝酒，我们自然是玩熟了的，哪里有半点忌讳？
一会功夫二奶奶走了来，见了鸳鸯便开玩笑说琏二爷看上了她。我趁机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她也算不会揽酸了。”
平儿恨得要拧我的嘴，我哪能让她抓住，早跑了。平儿不提防倒抹了二奶奶一脸螃蟹黄儿，我们早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老太太也来凑趣，非问我们笑什么。鸳鸯便故意说，平儿跟二奶奶争螃蟹，打起来了。
二奶奶为人，最是诙谐幽默，也难为了她，回回让老太太痛痛快快笑一场，倒是多吃几口饭。可是私底下，二奶奶作为阖府上下手握大权的管家奶奶，风光是风光，也未见得不受气。就拿那回老太太八十大寿来说，我就亲眼见了二奶奶在无人处流泪。
那是老太太打发了我来叫她立等说话。我见了二奶奶哭，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二奶奶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我过来。我得空便悄悄告诉了鸳鸯。
鸳鸯自然又和平儿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老太太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 老太太听了，不以为然，知道二奶奶受了委屈。不是我说，那大老爷、大太太成日家也忒不像了，偏还抱怨老太太偏心小儿子。
便是把琏二爷、琏二奶奶要过来管家，也是老太太的主意，谁敢不服？偏大太太在老太太的好日子里便故意寻趁二奶奶，也真是不堪。幸亏老太太明白，“难不成为了我的生日把亲戚都得罪了？”
我只为二奶奶不平，明明是婆子得罪了西府里的珍大奶奶，我们二奶奶替她出气，可这珍大奶奶不但不领情，还抱怨琏二奶奶多事，竟是推了个干干净净！私底下我也曾问了鸳鸯姐姐缘故儿，鸳鸯冷笑道：“你这么伶俐个人，怎么倒糊涂了？难道你忘了尤家姨娘的事情了？”她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
也难怪了，琏二爷先头不知怎么娶了珍大奶奶继母带来的一个妹子做二房，那尤家姨娘生得好个模样。初初琏二奶奶带到老太太跟前的时候，老太太倒也喜欢，后来渐渐听闻许多流言，总归是这小姨娘不好，婚前便不大检点，老太太渐渐就不大喜欢了。
那琏二奶奶最是拈酸吃醋的人，便是平儿寻常与琏二爷也不在一处，这才容下了。尤家姨娘这么个美人胚子，她自然是容不得了，不久那姨娘就死了，听说是吞金自尽的。珍大奶奶怀恨在心也未可知，所以有这么一出。
二、老太太对二玉姻缘的态度
我们老太太虽然素喜二奶奶，可最疼的只有宝玉和林姑娘。宝玉自不必说，小儿子生的孙子，又衔玉而生，天赋异禀，长得得人意儿。那林姑娘是老太太小女儿的独生女儿，因母亲早逝，老太太命接了来住的。自小便跟宝玉一起养在身边，娇宠异常。
没搬进园子那会子，老太太便将他两个带在身边，他俩天天同起同坐，同吃同睡，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因这林姑娘性子孤傲，一时恼了哭了也是常事。好在宝玉惯会做小伏低，不一会儿依旧哄好了。
依我看，那林姑娘也罢了，身子弱，又死了娘，只身一人，也是怪可怜的。模样是难得的好，宝玉第一次见她便说是“神仙一样的妹妹”，我们倒背地里笑了一天。林姑娘又爱读书，旧年刘姥姥来府里，老太太带她进园子逛，来至林姑娘的潇湘馆，刘姥姥说那屋子竟不像小姐的绣房，仿佛公子的书房了。
这几年，宝玉和林姑娘也大了。老太太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我们常年在老太太身边，怎么会不懂她老人家的心思？她心心念念的唯有宝玉与林姑娘的亲事罢了。可是这个话又不好说出来，为什么呢？
一来，宝玉的亲事自有老爷、太太操心，老太太虽是祖母，也不好越俎代庖，怕惹出闲话。二来，太太有个外甥女叫宝钗的，随其兄母进京寄居贾府也是好几年，这个宝钗也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姑娘，太太难免有她的私心。三来，我们大小姐，进宫做了贵妃娘娘的，是太太亲生的女儿，自打端午节传出的礼物是宝玉与宝姑娘一个样儿，老太太便有点犯难了。
原本就听说那宝姑娘带着一把金锁，是个和尚给的，说只等有玉的便是良缘佳配。老太太听了便不自在。虽说宝姑娘处处都好，模样、性子便不说了，家里原是十分的富贵，可是老太太也有她的私心，只这一个外孙女，怎么舍得聘到别家去？少不得留在自家，免得烦恼委屈。再则，宝玉一个心眼儿地亲近林妹妹，亲上加亲，自家外孙女倒比不上儿媳妇的外甥女吗？
老太太的心思，我知道，鸳鸯知道，二奶奶也知道。二奶奶是个再灵透不过的人，为了讨老太太欢心，无所不用其极。寻常见了宝玉和林姑娘，也要打趣他两个几句，若不是她深谙老太太的心，怎敢如此放肆？
那林姑娘最是个多心的人儿，虽然聪慧异常，就只心眼小，若嫁到别家去，也不知怎么安处。再加上素有弱疾，身子实在是不结实。老太太将紫鹃给了她，就是看中紫鹃的细致妥帖。那紫鹃自打跟了林姑娘，是兢兢业业，门都不出，一心在她家姑娘身上。
老太太为了他两个的事，也是操碎了心。那一年贵妃嘱咐的打平安醮，老太太都去了，宝玉和林姑娘自然也都去了，连我并一干姐妹也都跟了去。偏张道士见了老太太便给宝玉提亲，说是有个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根基配得上，年纪十五也相当。
老太太是当场就推了的，说宝玉命中不宜早娶，还说富贵根基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姑娘模样好，性情好便是。谁知宝玉和林姑娘偏不能懂老太太的心意，回去就吵闹起来。结果林姑娘气得大哭大吐，宝玉气得摔玉，这里袭人拉了宝玉去老太太那边，那里紫鹃极力安抚她家姑娘。
谁知那次闹得翻天覆地，两个人偏都不肯服软，老太太气得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叹：“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话说的, ‘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
我跟鸳鸯在跟前，一声儿不敢言语。谁不知道老太太的心事？只是如何敢说出口？还是二奶奶敢说话，会讨喜，哄了半日把个老太太哄好了。老太太还是不依，非要二奶奶去给他两个说和说和。
二奶奶笑说不用，过不了两日三天就好了。老太太骂她懒，一定要她去。二奶奶这才去了。不一会儿便带了他两人过来，还跟老太太凑趣学着两个人和好的情景，宝玉便也罢了，把个林姑娘羞得低头不语，我们也抿了嘴偷偷笑。
三、老太太喜欢琴姑娘的真实原因
老太太喜欢女孩子，家里的三位姑娘也时常在老太太面前承欢膝下。那一年冬天，又来了几个亲戚家的女儿，更热闹了。史家的大姑娘湘云就不说了，原是老太太的娘家人，是常客。
我说的那几位是宝姑娘的堂妹宝琴，大太太的侄女岫烟，还有大奶奶李纨的两个堂妹李琦和李纹。最出色的当然是宝琴了，老太太爱得不得了，先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又留在身边住下。
第二天下了雪，便特特地让我开箱子找那件凫靥裘，当即赏了琴姑娘穿上了。我暗暗纳闷，这么珍贵的袍子连宝玉都没给，竟给了这外道的琴姑娘。席上老太太也曾向薛姨妈问起姑娘的生辰，姨妈便说出琴姑娘已经许给梅翰林家的事。老太太方才不言语了，二奶奶倒咳声叹气起来，说看好了是一对，偏生有了人家！
后来，老太太还特意让我去园子里寻宝姑娘，传她的话，“琴姑娘还小呢，别拘紧了她，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话一传出去，连宝姑娘都笑了，推了琴姑娘说：“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
见琴姑娘穿的凫靥裘，连云姑娘都愣了神儿，那件衣服她也见过。但听云姑娘说，“宝姐姐，你虽是玩话，怕是有人真心这样想呢。”我就笑着指着宝玉说：“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宝姑娘和云姑娘齐道：“他倒不是那样的人。”我又指着林姑娘笑着说：“不是他，就是她。”宝姑娘忙着解释说，林姑娘更不这样了，她待宝琴犹如自己的亲妹妹。
说来也怪，我留心看去，这林姑娘对琴姑娘竟是心无芥蒂，两个人亲厚异常。这不是奇了吗？
晚间我忍不住跟鸳鸯提起，她微微一笑，悄声说：“老太太是什么人？喜欢那琴姑娘不假，可哪里就到了给宝玉提亲的地步？不过是老太太使的障眼法儿罢了。老太太早知道她许了人家，她老人家心里明白着呢。谁是亲戚谁是自己人，你倒是细思量。” 我细细回味，不禁笑了，果然还是鸳鸯姐姐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这琴姑娘从此便也在这里住下了。林姑娘的身子总不见好，也愁怀了老太太。寻常配药用的人参等名贵药材便不说了，某日宝玉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说宝姑娘给林姑娘送过燕窝，林姑娘吃了些时日，竟像是有效力。
老太太忙吩咐我，从今以后，每日给潇湘馆送去一两燕窝。我忙笑着应了，这老太太果然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可惜紫鹃那小蹄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并不理解老太太的苦心，平白闹出一场大祸，倒害得我去服侍了林姑娘好几天。
怎么回事呢？原来是紫鹃不放心宝玉对林姑娘的心，故意说林姑娘要回姑苏去了，宝玉那呆子信了，当时就傻了，似得了魔怔，不吃不喝不说话。袭人先不敢回老太太，请来李嬷嬷看视，谁料李嬷嬷当即说不中用了，大哭起来。老太太、太太都被惊动了，老太太见了紫鹃眼内出火，谁知宝玉见了紫鹃便大哭出来，扯住不让走，大家这才放了心。
可恨老太太没有骂紫鹃几句，便命她留下好好照顾宝玉，拨了我去服侍林姑娘了。一连好几日，林姑娘日夜担忧，我少不得安抚宽慰她，直到宝玉好了，这才把我换回来。
结语：贾府树倒猢狲散之后
后来，虽说宝玉到底是娶了宝姑娘，不消细说，可那也是因为林姑娘福小命薄。贾府抄家之前，林姑娘就病死了。人人都说宝姑娘是有福的，我看也未必。那林姑娘没的时候好歹色色齐全，丧礼结束，紫鹃扶了她的灵柩回了苏州，守着那里是一世也不回来了。
老太太心疼外孙女小小年纪便早亡，自然是允了。宝姑娘出嫁时却是处处捉襟见肘，老太太拿了不少体己出来，也是杯水车薪，连鸳鸯都暗叹宝姑娘命不好。更何况，那宝玉在抄家后耐不住凄凉和讽谏，竟舍了宝姑娘出家去了！
说起鸳鸯，因老太太的器重，阖府里没有一个丫鬟比得上她位高权重，怨不得当年大老爷打她的注意，要讨去做小。鸳鸯不从，闹得天崩地裂，直要铰了头发，以死明志。老太太在时还好，老太太殁了，鸳鸯当即殉了主。至今提起她，我们都是敬重有加，真真是个刚烈女子，又是义仆！
倒是我，原比不上鸳鸯，可也正是因为比不上鸳鸯，到了年纪，老太太赏我外头自寻女婿去，还得了些赏赐。日子虽寻常，倒也吃穿不愁的。反倒是贾府，经了抄家的大事，早已凋零，真个是树倒猢狲散。
母亲常常叹我命好，若没有放出来，这会子也不知被转卖何处了呢！昔日的姐妹们，死的死，散的散，也不剩下几个了，只有袭人、小红与我因离得近还时有来往。除了我们几个，谁还记得这些陈年旧事呢！
作者：杜若，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欢迎关注我的头条号：少读红楼，为你讲述不一样的名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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