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张瑾华

张伟林湖州(湖州作家张林华)(1)

张林华近影。

浙江湖州作家、德清人张林华,最近以一部《一生不过一念》的散文集,进入了很多读者的视线。《一生不过一念》刚出炉几天即进入当当中国现当代随笔新书榜前30名。

一部谈人生谈过往谈当下谈故土的随笔集,为什么会这么热?

9月18日上午,湖州作家、散文名家张林华先生《一生不过一念》新书首发式,在湖州市德清图书馆隆重举行。浙江省作协党组书记臧军、秘书长曹启文、陆春祥、海飞、周维强、郭梅等作家和评论家也来到湖州,一起见证了张林华文学创作40年来的这一重要时刻。《一生不过一念》也是张林华的第五部散文集,今年8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被列入该社的“名家散文书系”。

《一生不过一念》是张林华近年公开发表散文作品的精品汇编。谈古论今,叙事状人,题材宽泛,可读性强。书中歌颂真善美,满腔热情、不遗余力,抨击假丑恶,理直气壮,体现理性思考,既突出思想内涵,又注重文采艺术。《“老派”的味道》《龙窑》《老陆的人生哲学》《从“懵”到“懂”四十年》《黑金》《“我已经准备了哈根达斯”》《一碗面如何吃得从容》《喜爱飞雪连天的意境》有多篇文章发表后获奖、被转载、入选各种年选、文集,产生良好反响。

一念既起,持续一生。张林华1978年以应届生参加高考,考上湖州师专,当时他所在的乡只有两人考上了大学,那一年,他才15岁,懵懂少年进料了中文系,一点一滴,日积月累中,养成了对文学和写作的爱好。

“回首当年时光,几乎我所有同学,那时都刚刚从文学的荒漠走出来。”张林华则感叹道,当年是“如饿虎扑食般地生吞活剥了所有能搜到的书籍”。

而文学之于张林华,是“常在一念间”。

20世纪80年代初,张林华开始尝试文学创作。他从油印刊物的练笔起步的,继而名字出现在铅印的校刊上。他的散文处女可以追溯到1981年,这一年他在第9期的《黑龙江艺术》杂志上,正式发表了人生的第一篇散文。

张林华是扎根在湖州德清,土生土长的本土作家,在《花城》《江南》《作家》《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发表散文、小说作品多种。曾获“三毛散文奖”“浙江文学奖”“鲁迅杂文奖金奖”等奖项。现为湖州市作协主席。《一生不过一念》,也是张林华在即将走入耳顺之年之际,回望岁月,回望他历经半生的江南平原,这片土地曾创造过江南丝绸工业发达的辉煌历史,逝者如斯夫,这片土地的草兴草盛 ,草枯草伏,一直牵动着作家的神经,他说他信奉“文学可以改变生活”这一执念,至今依然。

上世纪80年代是文学兴盛的年代,张林华是全国许许多多的文学青年中的一员。相比之下,他说,“当下文学的境遇,有点类似于江南热土上的养蚕业”,“桑间篝火却宜蚕,风土相传我未谙”,张林华作为湖州作协主席,这些年来除了担任公职、业余时间写作,也积极致力于文学的推广,为湖州的文学事业做了不少实事,在当地也有很多扎根于基层的文友。新书首发式上,张林华不少早年在中学担任语文老师期间教过的学生也来到了现场。

说起文学的作用与担当,他说自己是“审慎的乐观派”。

说起自己的散文创作生涯,张林华说,“我的痛感在于世道人心。”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如果人生就是四季,会经春、夏、秋、冬,那么,“一生不过一念”,即是人生的慨叹,也是文学的吟唱。即是一位作家心中的抒情,也是作家对现实、对社会、对历史、对人心的观察与观照。

散文随笔或许是张林华目前最得心应手的文体,在新书首发式上,浙江作协党组书记,也是张林华的老友臧军称赞张林华是“谦谦君子,堂堂汉子,谆谆夫子”,一生不过一念,他抱文学入梦,他写出了万水千山,万种风情,也书写着大美浙江。作家海飞认为张林华的随笔散文,是有一定年龄的人才会回望人生,产生那样深刻的领悟。这是一本苍凉之书,人生苍凉,“每次醒来,你都不在”,同时,《一生不过一念》也是一本生命之书。

耳顺之年,40年文学生涯的张林华说,文学于他是,“另起一行,重新开始”。

正可谓是:一念即起,持续一生。

张伟林湖州(湖州作家张林华)(2)

张林华(右三)和百花文艺出版社代表在首发式上。

【录照过往,来观照今天】

昨夜的梦,犹如坐在一艘摆渡船上,船儿轻轻启动,划开一片平静湖水,晃晃悠悠将我又一次送到了一个熟悉的泊位,那就是我年少时曾经生活劳动过的小煤矿。说“又一次”,就意味着不是第一次。能多次在梦里纠缠同一件事,大概就不是无缘由、没根据的乱梦三千。”

“矿上的生活区为四五栋土墙灰瓦的低矮平房,在山脚下一字型整齐排列,隔着一小块不太平整,长有杂草的黄泥空地,坡下,横着一条窄窄的简易公路,曲里拐弯的,一头通往公社,另一头通向我们尚未去过的神秘大山深处。房子主要用作宿舍,男生多比例高,就当仁不让地占上两间,女生占一间,另外,就是食堂,一间做厨房,还有两间既为饭堂,必要时也兼做会议室。”

以上,是张林华收入书中的其中一篇《黑金》,也是他多年以后回忆学生时代学工学农去一个煤矿劳动和珍贵记忆。

“没有料想到,这个纯属偶然的入矿劳动经历,很可能成为我们人生旅程的一个暂停键,一首激昂乐曲的一个休止符,从而保有特别的留恋与深刻的记忆。”张林华这样写道。

“我的父亲,是一家叫作‘地方国营三桥陶瓷厂’的普通工人。这个厂规模不算大,诞生于火红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生产的是比较低端的陶瓷水缸、钵头等生活日用品……”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张林华出生在一个地处偏僻的厂区里,并在这个厂子里慢慢长大,对这个厂子,他有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情感。工厂创建于1958年,是乘着“大跃进”的东风应运而生的,在他的记忆中,建厂初期条件极其艰苦,比如工人宿舍,只是简陋的茅草房,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才建起了一排瓦房,虽然完全谈不上宽敞,但住宿其中,至少不再会在风雪天担惊受怕了。张林华的父母是最早一批参与建厂的工人,可以说是创始人。

因为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父亲的工厂是张林华童年时的重要生活现场,这样的工厂生活记忆是不可磨灭的。

“延至今日,同一辈的创始人当然早已退休离厂养老。我自然离厂更早,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二年,我考上大学,离开了出生长大、烂熟于胸、心心念念的陶瓷厂。”

人到中年,朝花夕拾,岁月浓缩了个人史,终于成就了张林华获得三毛散文奖的名篇《龙窑》,张林华这样写道——

周末回父母家吃饭,失手打破了一个盛物的缽头,“噼啪”落地声脆。缽头原本不过是个糙物,圆口直径不到一尺,缽底口径要更小些,缽头表面不齐整,摸上去凹凸不平,显得有点粗犷粗粝,釉彩更是不值得夸耀,厚薄不够均不说,甚至某些部位都干脆未喷涂到,完全看不出有一定规则而变化的肌理,当然,它事实上依然很实用,几十年的默默奉献可以做证。母亲没有立即直接地将破碎的缽头扫入番箕,而是略显笨拙地弯下腰去,一边收拾着几块碎片,一边又在那比比画画,好像在琢磨能否再拼接粘上,母亲嘴上没说,但我看得出她的痛惜。厨房里有些昏暗,只有灶间吸油烟机的灯亮着,弱弱的光将母亲蹲着的背影拉得很长,那一瞬间似乎也将某种痛惜的感受延展到了我心里,无遮无挡。我知道,这是父母保留的当年工作过的工厂里的出厂产品,这样的东西家里原本不少,经年累月的,才已几无所剩。父亲一直在炒着莱,只偶尔回头,应该已将所有都看在了眼里,却一直未吱声,直到这会,才又忙不迭地连声安慰我说不要紧的,“用了小半个世纪的过时货了”。这一句话,令我顿然意识到,我的这次疏忽有多么不应该。因为这事要搁过去,就还有救,那时候工匠多,还有补碗的呢!有碎了的碗,只要不是碎成渣,他就有本事对上茬口,再打上一排钉,一点不漏,今天的人听起来就要以为是神话了。但凡如皮球、脸盆、藤椅一类日常生活物件,甚至淘箩坏了,都能找得到皮匠、铁匠、篾匠修补好。

好奇怪那时节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好手艺人啊?而今,破了就是破了,就是废了,就是破罐难补了。然而这个貌不惊人的器皿,却能勾起我幼年时的全部生活记忆来。

唯一与别的孩子有点区别的记忆,仿佛我刚能自己坐着玩时起,母亲总是要给戴一双袖套,还不允我席地坐,而是从家里拿来一张旧席子,常备在车间里,让我坐在席子上玩耍。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即使是一张旧的篾席,也远远珍贵于今天的众多奢侈品。我也算得听话,基本就或坐或趴在席子范围玩耍泥巴,并不擅离,往来车间的工人叔叔阿姨见了,总不忘夸奖我是个“乖孩子”,我听了应该是沾沾自喜的,以后更无擅离的企图,以至于到今天印象如此深刻。我有时想,自己个性中刻板听话的基因选项,是不是萌发于宽敞车间里的那张小小的篾席呢?

仿佛知道自己已然完成历史使命,无意再强留于世徒添伤心话柄一般,在某一个暗夜,龙窑轰然坍塌,灰飞烟灭,踪迹无可寻。也许并无多少人在意龙窑遭遗弃后,那许多个落寞的日子,自然也不太会有人特意地记下龙窑这个毅然决然、寿终正寝的日子。

张林华不动声色地,娓娓道来龙窑的生与死,他笔峰一转,“不过直至今日,但凡说到龙窑这个话题,有留守厂里的退休职工仍会很动情,向你讲述它的一个个细枝末节,如若问到龙窑的坍塌,他们才会不无伤感却很坚决地强调说,龙窑还是比贾永生多挺了两年,不清楚具体哪一天塌的,只知道它走得不寻常,轰轰烈烈的。那是个风雨夜,大风先刮了半宿,然后是电闪雷鸣的,有些骇人。”

这样的万言散文里,其承载的信息量,是不是有点大?承载的情感,是不是可谓深情?

张林华的岁月往事里,不仅是风花雪月,更有质朴的生活底色,见人见事,以微观以细节见历史真实,见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走来的一代人的历史和日常生活。就像他说的,“录照过往,来观照今天,本来就是文学能担的使命之一”。

张伟林湖州(湖州作家张林华)(3)

浙江作协秘书长曹启文(中)和作家陆春祥、郭梅、海飞等共话《一生不过一念》。

【菱角竹子,乡里乡亲】

山河何其重。溪流也不舍昼夜。

张林华一直在德清工作和生活,也为家乡写下了点点滴滴的文字。

江南湖州地区,最常见的植物有桑树,还有菱角和竹子。江南熟悉的景物风致,他最熟悉不过的德清、莫干山,自然而然地也流到了张林华的笔端。

“对于我们这一代来说,大山里的村落和气场,并不陌生,不过就是如观赏老纪录片般的时空转换,把我们拉回到了有田野可以奔跑,有繁星可以细数的童年时代。我相信,这种童真与幸福,恰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张林华说。

这片富庶润泽的江南土地,村口遮天蔽日的大树,铺满青石板路的街巷、满目苍翠与农家小楼小院构成的寻常世界,也是张林华眼中湖州人的精神财富。

所以他写:要看看菱角和竹子。这些都是美好的家乡风物。还有英溪的美,是崔颢所题的“舞爱前溪妙,歌恋子夜长”。

还有家乡的人们。因为在他看来,“名士无妨茅屋小,英雄总是布衣多”。湖州自古多风雅人物,《一生不过一念“中,也写了一个个湖州人的一生,名士、诗人、军人、教师、医生、工人、乡贤等等,他们“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

“又是一个最南方的雨夜。夜幕降临得早,窗外竹影婆娑,细雨蒙蒙,随风入夜,落地无声,给这寂静的世界平添了几分神秘虚幻的色彩。夜色还是厉害,很像一池硕大无边的湖,宽不可及,又雾气升腾,似乎能强势张狂地将这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遮掩其中。

“雨夜蜗居最宜梦。我倒并不常做梦,难得的关于梦的体验与享受是,从一个真切甜蜜的梦中微微醒来,朦朦胧胧,是醒未醒,便情愿赖着不起床,一动不动地窝着,甚至拿毯子蒙着头,让自己再度沉睡,能潜回梦境最盼,虽然明知这种可能性约等于无。老实说,半醒半梦的感觉真的很适宜,整个人像在潜泳一般,半个身体浮在水面上,呼吸着新鲜空气,人是醒着的,半个身体又坠在水面下,沉浸在梦的湖水里。尤其神奇的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让人能依稀记起梦的内容,比照真实的生活,才足可玩味。

在湖泊,山野,清溪和竹林之间徜徉的,是张林华所谓的“热气腾腾的灵魂”。

张伟林湖州(湖州作家张林华)(4)

浙江省作协党组书记臧军祝贺《一生不过一念》首发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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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不过一念》书摘

《龙窑》片段

自车间里制成的陶器半成品,经许多天晴日的晾晒风干后,接下来的一道最关键工序就是“烧烘”。将半成品整齐堆放入炉窑内,然后用高温烧烤和焖烘,使其发生化学反应成形固化。这个环节,就是龙窑赫然登场,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炉窑依山而建,拱形设计,从窑头到窑尾,以大致二三十度的坡度,顺山势拾级而上,这显然有利于窑内最大程度地燃尽柴火。那炉窑的拱边上有一个个圆孔,相距不到一米,排列整齐,像极了飞机的排排眩窗。成年后常常有坐晚班飞机的机会,苍茫夜色里,偶尔会望着停机坪上笨呼呼、黑魆魆的庞然大物发会呆,难以置信这么个怪物能驮着我们百号人呼啦啦腾身而起,扑入那暗不可知的夜空深处,不由自主地会涌动一丝丝旅人的惆怅与不安,直到再看到机身一侧长长的眩窗透出暖暖的灯光,内心方才复归平静。龙窑,一定就会在这个时候突显脑际,而且,那一个个本用来添柴加热的圆圆的窑孔,相比平铺直叙的飞机眩窗,实在要有趣得多。窑头倾在最低处,有一大炉子,初始烧煤加热。火势往上走的过程中,遇到中间那一个个窑孔发挥作用,工人们屏住呼吸,持续地、接力地、急速地往窑孔里塞干柴,使得火势更猛,温度更高。及烧到窑尾,已是山顶,有一高高的烟囱,保持一定的动压,能够起到抽风增氧作用,有助于火势更旺,使窑内的燃料尽可能燃尽。从山下望去,蜒盘而上,长达百米光景,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山上。烟囱活像高高翘起的龙尾,不间断地往外喷火,遇着风势还不断摇摆,“龙窑”之谓可谓名副其实。后来看到民间调龙灯,有那龙灯队剑走偏锋,出奇制胜,让龙灯嘴里喷出火来,赢得一片喝彩,我也会骤然想到龙窑的烟囱来。

启封窑门,将刚刚高温煅烧,又经过几天焖烤的陶制品,搬运窑洞,迅速冷却,叫“出窑”。忙活半天不就为这一天嘛,所以,出窑可是件十分隆重的事情,又因未知的烧制结果而充满了神秘色彩,得看吉时放鞭炮。一切都在悄悄地酝酿中,不知在哪个白天或夜晚,被火红夹杂着的烟雾在山顶龙嘴里不停喷吐了数天时,龙窑却悄无声息地停止了燃烧。当人们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发现窑口已经封门了,周边的几个大柴垛已经不见了,场地显得异常空旷。直到之后的某一天夜里,空旷的龙窑边堆场支起几根大竹竿,几盏大功率的灯泡高高地挂在竿尖上,照得堆场亮如白昼,场地上遍插彩旗,人声喧哗,过节般热闹,挤挤挨挨的人们围在场地周边,彩旗摇曳不停,华灯映照下,一张张欢快的的笑脸有些扑朔迷离,增添了几分喜感,四周的人群犹如盼新生儿落地一般,伸长脖子等候着开启那封闭了仿佛半个世纪,骄傲地鼓着严严实实的肚子的龙窑。

出窑是件体力活,所以上阵的一律为青壮爷们,出窑时炉内温度极高,为防中暑晕倒,出窑一般都安排在晚上进行。到了某个时候,那一个个窑孔的塞子被一气拔掉,显出一孔孔的通红来,这可不是那种一般的红,无一点杂色,彤彤的红得耀眼夺目,在夜色的笼罩下,远远看去,宛如一盏盏大红灯笼,一个接一个,紧紧挨着,直上山巅,直上夜空,煞是壮观。我特别喜欢站在窑口看热闹,但见热气袅袅升起,腾起的细尘中夹杂着泥土的醇厚和来自地层深处的原始气味,是永生难忘的味道。再看那一色的小伙子壮劳力,一色的光膀子大裤衩,一根宽宽的扁担,轻一点的烧制成品,如杯子缽头这样的,放在一个由竹竿和木板搭成的架子里,通常就一人挑走,重一些的物件,如高过人头的缸,就需两个人合力抬出。即便是在寒风料峭的初冬,一个个也都是汗流浃背,满脸通红。一担挑至堆场,通常就会小歇下,拿下脖子上挂着的毛巾,也有嫌碍事而将毛巾扎在手腕上的,三下两下,擦擦汗,喝几口家属递上来的温开水,信口开河扯几句闲话:

“你说,这座山雕的威虎山到底有多少人马?”

“阿庆到底在扬州城里做什么生意呢,怎么不到沙家浜来露个面?”

……

你说一声我搭一句,稀里哗啦,多半是率性而为,没有固定主题,没有标准答案。然后估摸着休息时间差不多了,又发一声喊,起一阵哄,喝上几口茶,一个个又返身鱼贯扑入那火红的窑洞去。

堆场里有专门的师傅,负责检验出窑的陶器品质量。经验丰富的师傅,通常并不需要特别的检验工具,拿在手里,先是这么左右翻动一端详,然后,只凭徒手敲一敲缸或鉢,就已知道成色品质,抬手拿起蘸有白灰的毛笔,往器皿上写个阿拉伯数字,就确定了它的等级归类,也就是在那一个时辰,被判定了一生或被重用或被丢弃的命运,如果说器皿也有生命的话。“咚咚咚”,优等品的陶器敲上去不仅手有轻微震颤感,声音透着那么一点清亮,有笃笃的、嗡嗡的回音,而如果烧制变形或有裂缝的陶器,则断然没有这种音响效果了。空旷无比而有些热烘烘熏熏然氛围的场院里,“咚咚咚”的声音总是此起彼伏,伴随着人们欢快的笑声,一起融汇到无穷的夜空中。

张伟林湖州(湖州作家张林华)(5)

在故乡的山水之间孕育文字。

如果仅从职工数量角度来论的话,则陶瓷厂规模不算太大,却毕竟贵为地方国营企业,即使远离城市,偏居小镇(那时还叫公社),倒也在十里八乡声名显赫。能成为国营厂的正式工人,按月到点领工资,吃公家饭,住公家房,能参加公家正经八板的会议,一切都那么令人羡慕。最为有力的佐证是,时不时听到有人来厂里给年轻人提亲的传闻,厂里的小伙子根本不愁娶不到老婆,所以,下了班穿上干净的工作服,走出厂门,个顶个的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与人交谈时那口气也是骄傲得不得了。贾永生,便是这群体中的一位,而且是比较引人注目的一位,用本地方言称就是“罩眼得要死”。小伙子不仅长得身强力壮,相貌堂堂,性格也好,整天乐呵呵的,见人三分笑,工作认真积极,还特别要求上进,若干年后还有老人正经八板地较真说,出窑时干活时的小贾,才叫一个厉害!足见龙窑最能见证当年他的风采。最为难得的是,小贾还爱好文艺,吹得一口好笛子,是厂里的文艺活跃分子,但凡有重大政治活动或节日,总少不了他上台表演的踪迹。唯一的缺点是几乎没怎么读过书,靠职工夜校这点补习功夫,终究识字太少,我妈总叹息他读不全一篇完整的《人民日报》社论,好似一具本来品相蛮好的陶器成品,却很不争气地显出了一条裂缝。

不过,我妈也没忘记夸这贾永生这小子爱动脑筋能琢磨成事。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佩戴领袖像章突然成为时尚,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无一例外地佩戴,还有许多人爱收藏它,于是需求量很大。不知道是领导授意还是小贾个人的异想天开,反正有一天我意外地发现了他的一个大秘密,那就是他竟然一个人躲着悄悄试验像章烧制。这事在厂里知道的大人也极少,更不必说小孩了,但我想要瞒过领导不太可能,要不他不可能得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还给配上一只电磁小炉子。小房间位于家属区与生产车间的接合部,紧挨着工厂的食堂,大概因为旁边就是一间配电房的缘故,此地少人光临,久而久之,荒草丛生,淹没了道路,越发显得冷清无比,也显得有些神秘。我头一次去那房间,如若不是前边有小贾趟路,恐怕早退避三舍了。房中无多余杂物,也无什么考究东西,唯有这炉子蛮精致,是缩小版的炉窑,虽然它不可能有龙窑的壮观,可是它金贵,电发热能将温度烧至八百度以上,唯此温度,才能将像章表面釉彩化反聚变成形。不仅如此,制作像章的用泥更考究,必须得单独高价引进,没有厂领导许可是无法想象的。蒙他喜欢我,我悄悄去过几次这小房间,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袖手旁观他的操作,虽然完全插不上手,却照样历数小时而不烦心,多半是因为内心藏有一个小秘密,期望能得赠一枚领袖像章,如获至宝,回家珍藏。记忆中只一次,无意间拿起几块碎瓷片玩,被贾永生瞥见,他居然大惊失色,以极少有的严厉口气,教训我立刻交出,我在惊诧之余,低头看了下手里的瓷片,才发现其中一块像章瓷片上的半拉人脸,只一只眼睛望着你,不免也吃一惊吓,那一刻,真仿佛空气都在颤抖,以至于后面怎么收的场,竟然完全失忆。反正其后再未有获准进小工房的机会,幸好我也早没了参与的兴致,也算是各得其所。毕竟年少,时过境迁一阵,我慢慢地就忘了这小炉房里发生的故事,毕竟,堪称地大物博的龙窑才够玩得开,玩得尽兴,对我的吸引力要大得多了。

尽管依那时的标准衡量,小贾的家境不算好,苦出身,兄弟姐妹多,家里经济条件非常一般,却照样不缺乏姑娘们的青睐,听说这小子一时还挑花了眼呢,后来他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姑娘也是个吃口粮的居民户口,模样俊俏,脑子聪明,只是因为出身成分有些高,又下放在农村修地球,不知何时能够回城当居民,身价就被拉低了不少,能够嫁给他这个国营工厂的工人,好像也心满意足,确实在旁人眼里,似乎也有点高攀的意思。直到工厂开始走下坡路,甚至渐渐有了关门歇业的迹象,小贾的家庭地位好像也跟着他的体质一般,起了一点变化,自然他的情绪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明显消沉起来,眼见企业相对粗放的产品越来越无销路,厂子里空气本来就已经沉闷,路过小贾宿舍的工人,甚至他的邻居,越来越难听到他曾经那么欢快的笛声。无聊无味的日子就越发显得难熬,忽然有一天大清早,贾永生全无预兆地晕倒在上班路上,工友们心急火燎地抬起他急送医院救治,竟被查明已是肝癌晚期,没几个月,竟匆匆就走完了他的半拉子人生。据医生私下对人说,小贾年轻时劳累过度,把身子掏空了,这话说过算数没人去较真是否准确,可是人到中年就突然撒手人寰,还是让厂里的工友们众口一词地感到惋惜。

贾永生没有能够像他的名字一般“永生”,他思维简单,性情率真,生活要求不高,他曾经那么亢奋激昂地活在这个属于他的时代,又不幸倒在了这个其实并不真正属于他的时代。不知道这短暂的激昂人生,是不是已经让贾永生感到几分满足,甚至于无怨无悔了?终究无法直接向他追问答案。昆德拉说过:“生命不是话剧,可以彩排一次再正式登台。”确实,人生没有假设,无法猜度贾永生生活在别的什么时代,会是怎样一番命运?我想每个时代,定然有属于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或意气风发地折腾,或生龙活虎地消费,天马行空,不知何谓忧愁;与此同时,定然也有无法脱离这个时代的寻常人物,或曲曲折折地生活,或举步维艰地度日,隐忍苟活,不知前路何处显光明。这应该也是生活的常态,因为杜甫就有诗曰“仰看云中雁,禽鸟亦有行”。自然界中的鸟兽,皆有各自的次序、各自的归宿、各自的支撑与依靠,人类怎会没有?当然有的,一定有的,每个人都有,只是我们自身常常不能捉摸把握而已。我们不能把握各自归向哪里,所以,作家余华总对笔下的小人物情有独钟:“在社会重大变迁时期,又有几个人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呢?那些立在潮头的人都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何况我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人。”这样的小人物,挣扎过,辉煌过,痛苦过,然后大概率地戛然而止,以被动的、决绝的、残酷的,总之是触目惊心的方式,诉说自己的十分绝望、百分凄怅、千分不甘。

张伟林湖州(湖州作家张林华)(6)

作家简介

张林华,中国作协会员,浙江德清人。在《花城》《江南》《作家》《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发表散文、小说作品。曾获“三毛散文奖”“浙江文学奖”“鲁迅杂文奖金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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