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城市的夏夜,怎么说呢。走也走不动。原本十五分钟的路程,已经走了三十分钟。我在一家冷气十足的男装店门口定住了,像所有印象中的孕妇那样双手叉着腰,最狂野的电动车也不得不让我几分颜色。路上的小小孩跟在生气的母亲身后,哭丧着脸从对面走过来。他看看我的肚子,露出乡愁般的眼神。我也目送这个小小孩,直到他的头消失在一个隐蔽的小区门口。阿尔说你看这小哭孩真可爱!我心里想着:这么小一个人,这么大一个头,生的时候一定会卡住。
进入孕七月,倒计时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我的体重从两——哦,对不住,原本就是三位数。产检医生麻利地抽出一根卷尺,量了量我的腹围和宫高,又在我的骨盆上方比划了两下,突然一个箭步凑过来:重了几斤了?吃得少吗?动得多吗?
他的语气仿佛我前两天见到的家居店店员:老旧小区吗?装电梯了吗?高多少,宽多少?
只不过家具可以拆掉运送再组装,而我的小孩不可以。如果小孩出不来我的“电梯”,医生不会把我的小孩拆掉,只会把我的“电梯门”拆掉。
我我我。我躺在窄窄的小床上可怜巴巴:我我我……
我没有想到,孕妇也要少吃多餐、低糖少盐、多做运动。肚子上的皮都展开了,日子过得紧绷绷。夏天来了,好想吃西瓜啊!医生说西瓜嘛,吃一片就好。还有无数柔韧的灵活的坚毅的自控型孕妇,每天在社交平台晒她们健壮的四肢、精致的妆容和小小的肚子。真是太过分了。弯腰都困难的孕妇,居然也能卷起来。那种半夜非要吃到生煎包于是指使老公去买的故事,仿佛一个都市传说。我和阿尔说:好像有那么一点想吃包子。阿尔兴奋得仿佛被一个东北老母亲上身: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真的是一个包子了!肉馅儿的包子!于是我也兴奋地拍拍我自己:那其实这里面除了肉,还有屎呢。
据说到了孕晚期,子宫的容量会膨胀到之前的一千倍之多。我的子宫现在不知道长到了哪个阶段,但它确实占据了我的大部分腹腔:我的胃和我的肺挤在一起,打嗝像呼气一样自然;肠道则像一条被封印的恶龙,盘在某个洞穴深处蠕也蠕不动。我突然和蟒蛇深深共情,感觉自己仿佛不小心生吞了一只煮到十二分熟的水煮蛋,一只像小西瓜那般大的水煮蛋,嚼也不嚼地吞进去,噎在那儿。走路的时候噎着一只水煮蛋,说话的时候噎着一只水煮蛋,睡觉的时候也噎着一只水煮蛋。可以这么说,我整个人都快变成一只水煮蛋了,里面是满满的没有任何空隙的粉状蛋黄。喝一点水下去,就像一点点雨落在蛋黄做的沙漠上,没有让它变得滋润,反而让它变得黏稠。我不得不怀疑,所谓胎生和卵生是不是一个伪命题:作为一个哺乳动物,我确实不会下蛋,但是我整个人都变成蛋了。
我的老公可能也发现了这一点。有时候我好端端睡着,会突然因为感到有一个阴影笼罩下来而惊醒:阿尔双手撑在我的身旁,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他越是含笑,我越是惊恐。因为他现在看我的眼神和从前不同:没有更热烈,也没有更冷淡,而是一种三十七度的温情——他说,我怕空调太足了,你会冷——他不是想亲亲我,也不是想摸摸我,他就像一只常年不孕不育的老母鸡,突然有一天在自己的窝里发现了一只蛋。朋友们,我觉得他想孵孵我。如果条件允许、温度适宜,又有一丝丝的科学依据,他可能早就一屁股坐下来,亲自用他的体温感化我的“胎心”。
我的怀疑不是没有别的例证:储藏间堆了好几年的空盒子突然消失,原本胡乱叠在一起的纸巾、口罩和消毒湿巾都被分门别类地放在抽拉式收纳箱里。阳台上废弃的花盆也焕然一新,重新种上了绣球花和猫草。我拉开厨房的抽屉,惊讶地发现原本夹着封口夹的包装袋都不见了,大米、杂粮和各个形状的意大利面都待在闪闪发亮的密封罐里。我的老公额头上满是汗渍,举着轰轰作响的吸尘器跟在猫的身后吸它刚掉下来的毛。
经过某著名检索系统的排查,我基本确定我的老公被激发了“筑巢本能”:也就是鸟类选用植物纤维、树枝、树叶、杂草泥土、兽毛或鸟羽等物,筑成可使鸟卵受到亲鸟体温孵化和有利于亲鸟喂雏的巢窝的本能。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变成一只鸟了(也可能是变成老母鸡),要为即将破壳的小鸟准备巢穴。如果一个孕妇出现了疯狂清洁房屋或者疯狂囤货的行为,可能预示着她快要生产了。如果一个孕妇的老公出现这种行为……网上就没有详细展开了。
我看了看日历,离预产期还有两个多月。也就是整整一个暑假。新生儿的物件,我才买了一把椅子,几包尿布,两块浴巾。怀孕初期买的育儿书,我一页都还没有翻开——啊,反正开学才考试嘛,不急不急。
我又艰难地看了看阿尔,毕竟他刚刚搞完卫生,浑身散发过于耀眼和圣洁的光芒。我有点走神:如果他一直这么搞下去,可能烛光晚餐都不用点蜡烛,冬天洗澡都不用开浴霸,非常节能。等他再走近一点,我看得更清楚了:他浑身散发的,显然是母性的光辉。
作为一个老母鸡,他筑好了巢穴,备好了粮食,就等小鸡破壳而出。
但是作为一个蛋,我好害怕自己会破掉啊!我的肚子涨涨的,硬硬的,摸上去是气球吹鼓起来的触感,正中间那条莫名其妙的竖线也变得越来越深。我想起动画片里,无论什么东西要从蛋里出来的时候,都会出现一条锯齿形的裂缝,裂缝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粗,最后“咔”的一声裂开。接着,画面一转,镜头和故事都会跟随那个可爱的新生儿,它这里啄啄,那里看看,充满好奇地跟在见到的第一个生物后面。而那个蛋,原本珍贵无比的那个蛋,从此就变成无用的蛋壳,兀自碎在那边。天啊,我的肚子会不会也从中间这条竖线“咔”的一声裂开?我会不会变成一堆蛋壳,毫无尊严地破碎?
阿尔举着蒸汽拖把指挥我:你过去你过去!脚抬起来!我要拖地了!
我们的家已经锃光瓦亮了,要打扫得更过分更深入,唯有请大师来开光。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坐回沙发上那个逐渐拥有我屁股形状的坑里,再把腿收上去——我现在,真的是一只蛋了。既然我的命运就是破掉,还有什么好说的。
阿尔拖完地看到我一个人在沙发上扑簌簌地掉眼泪,赶紧过来抱抱我。他说:相信你的身体!大自然会帮助你做所有的事情!
我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有一点感动,又有一点害怕。
我是不是,又被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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