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群的江心洲 李凤群的江心洲(1)

作者李凤群和她的获奖小说《大野》。

身居海外的作家中,有一些不怎么喧闹的人,李凤群就是其中之一。她不大参与是非争执,属人狠话不多的那种。她的作品很多,包括《边缘女人》《如是我爱》《非城市爱情》《背道而驰》《颤抖》《大江边》《大野》《大风》等。这些作品在国内屡屡获奖,在七零后作家中已属名家。旅居波士顿之后,突然一下子写起了海外的华人群落,竟也能出口返内销,依旧在国内文坛“兴风作浪”。例如,就在不久前,李凤群的《大野》还进入了2020南方文学盛典的短名单,此作还曾荣获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长夜》在《收获》发表后,连被几家杂志转载,这是我们安徽文坛的骄傲。

看李凤群的书,最初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语言,干净、洗练、有力。幸亏她出国没有那么早,没有过早脱离中文语境。在海外呆久的人写东西,中英文在脑海里粘连,文字拖泥带水,有时候还有点翻译腔。读李凤群的书,读者会在她不动声色的叙事中,捡到些闪光的、具有网红造句气质的句子,如同在沙洲上散步,偶尔会看的贝壳。例如“无所事事的人心里最容易滋生侠客梦。”“看过的书在脑子里挤作一团,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江湖。”“三个字干掉你。”

李凤群是我们安徽人。字里行间读起来格外感觉亲切。她的作品中不乏安徽土话,例如农村有些地方将爱人称为“烧锅的”。安徽有山有水,风景秀美。安徽是一农业大省,看天吃饭,故此也多灾多难:从赛珍珠的《大地》到凤群的《大江边》《大风》,天灾人祸总不放过这片土地。我们那一带,天气预报里称之为“江淮之间”,有大江即有大灾。每年抗洪抢险的新闻都少不了我们安徽。

这段时间来,我将《大江边》《大野》和《大风》穿插着看。一个个江心洲鲜明的人物如同走马灯一样在眼前穿梭。江心洲作为一个文学地貌逐渐清晰。

李凤群生长和书写的地方,即便在安徽人们也不甚熟悉。她在一个江中的孤岛上长大。这岛叫江心洲,四周围着堤坝,里面种庄稼。这孤洲不是《鲁滨逊漂流记》也不是《蝇王》里的孤岛。它不蛮荒,更也不浪漫。它是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自古以来,人们安土重迁,在此生生不息,生老病死。这里灾难不断:庄稼动辄被水淹没,人会落水溺亡。滚滚长江东逝水,将脆弱的人席卷而去。他们跌落时,外人连个水花也不曾看见。李凤群的家人和江心洲的群众从小就严防死守,不让小孩玩水,以逃避的方法,避开各自不幸的宿命。十七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唐恩(John Donne)有首诗中写道:“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居。每个人都如一块小小泥土,连接起来,便是整个陆地。”人与人即便在水下相连,在水上却往往各自孤独,如同一个个江心洲空心洲八卦洲。洲上人物悲伤的命运,往往和繁华的彼岸仅一江之隔。但在眼睛往上看的世俗面前,共情短斤少两,人们对他们的存亡视而不见。书写他们需有大爱,需有深入骨髓的归属感。

李凤群把一个即将消逝的江心洲,硬给搬到了未来的文学版图上了。文学圈塑造鲜明人物形象,如女娲造人。文学也有自己的跑马圈地,看谁能把一个地方写活。一个作家,须得占领一块地盘,将其据为己有。莫言有高密,夏商有浦东。长江里的江心洲,被李凤群给抢了。她顺道还占了一些小镇与城乡结合部,以及一个江心洲村民向上流动时走过的一路。

李凤群笔下的江心洲,是一种让人纠结的存在。年年的江水,泛滥成灾,是走是留?江心洲既不是黄土高坡,可以沉默无言,屹立万年。江心洲也不是路上的漂泊,无根而随意。一方水养一方人。江心洲是岌岌可危的,总处在生存的末梢。这样的末梢,牵动着中国发展的每一根神经。一些事物的发展,也就意味着另一些事物的消逝。每一个地方,都积淀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回忆,以及它们面临冲击时心里难言的痛楚。近日和家人电话联系,说门口的大山要被开发掉,下面可能有石材有铁矿,老家可能面临拆迁。这个消息让我心里一凉,我的童年就此消失了。当然它早已消失,无非是我自己耿耿于怀。面对人们逐渐迁走的江心洲,李凤群看来也是无法沉默。

对于依附着我们童年的地理,乡愁体的回忆是肤浅和虚假的。那些刚刚在小县城买了个房子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反刍童年时代的记忆,把过去的苦涩,硬是涂抹上一些玫瑰色彩。这种故乡的书写是廉价的,粗劣的,不比中小学生的习作好多少。这么写也是为了衬照,显示出自己相对于过去,眼下的处境是优越的,超脱的。这种人一有机会,会立马鄙夷只比自己慢半步洗脚上田的人。

李凤群不愿意靠这种伪浪漫化,为自己的故乡,自己的过去涂脂抹粉。她是一个很实在的人,很用力地盯住过去的现实,像一个画家在野外写生一样,一笔一画在书写。她的笔下有的是饥饿、挣扎、绝望,和人之为人所具有的难以想象的顽强。她笔下人物的挣扎是真切而实在的,并非那种咿咿呀呀的无病呻吟。

《大江边》里的李凤群,是半纪实半虚构地在写家族过去在江心洲的生老病死与悲欢离合。她写得针脚绵密,故事有一点莫言的味道,但总的来说还是传统的书写。写得很耐看,只是篇幅长了点,可以更为精炼。在《大野》里,构思和结构就有了一些设计和创新。小说中的两个人,本质上是同一个人,基于选择和心态,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种双生花结构是内在矛盾的外化,这种写法《西游记》里就有过:真假美猴王就是内在挣扎的外部化。

李凤群笔下的叙述,动辄跨度几十年,又非二三流编剧笔下的豪门和世家。她是给中国大地上无声的群体树碑立传,也因此让同样亲近这个群体的我肃然起敬。她的江心洲是独特的地貌,却又是普遍的中国。江心洲就是过渡期的中国社会,江水在它边上流过,在不怎么愿意花心思花时间去细查的外人看来,它几乎没有变化,其实它内里乾坤挪移,再回头早已沧海桑田。

我是先看到了作品,再接着去了解李凤群这个人,才发现她的经历丰富,曾经是江心洲农民、工厂工人、公司白领、职业作家。她曾经被称为打工妹作家。她还因为慢性病卧床九年,在床上用铅笔写了第一部小说。

李凤群身上的标签和经历,无疑给了她一些传奇色彩,但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她没有显赫的背景,也没有兜售家学渊源,她本身就是江心洲一样的存在。她在文坛上是靠真本领在写作的,一步一个脚印。如今出书,有的人会找一些名流给些腰封上的推荐。看多了,我们发现不少是不着调的人情关系。而自发追捧凤群的,是一些大学教授和文学评论家,他们真正用心替她说话。有些评论家和编辑,给了李凤群的作品极高评价,称之为经典。问题是她还五十岁不到,尚属少壮,未来不知她会折腾成啥样。

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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