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秋里的一个黄昏,辽远空旷的马场上,华美的锦屏围出了一方天地。里面桌椅俱备,美酒佳肴皆齐。
而就在这片天地的正中间,有两只雄鸡正在激烈地啄斗。
周遭围观的人群皆涨红了脸、瞪大了眼睛,嘴里不时发出“斗!”“斗!”的声声喝彩。
却唯独有一人,仰起头看着天边的云霞,背影萧飒而落寞。他便是王勃。
9岁时,就写下十卷《汉书注指瑕》,指出大学问家颜师古注文中的错误。
10岁,即遍读六经等儒家经典。
14岁时,已蜚声长安,其写文章前打腹稿之事为众人所津津乐道。
高宗麟德初年,王勃年仅17。时右相刘祥道巡行关内,王勃遂写了一篇《上刘右相书》,议论朝政,主张“崇文”、“使德”、“信赏而必罚”、“重耕耘之务”,被刘目为神童。王勃遂得其推荐,拜为朝散郎。
沛王李贤后招请他任”侍郎“兼修撰,为王府做文字工作。他深得沛王爱重,时有赏赐。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王勃亦是如此,他年未及冠,便为“初唐四杰”之首,风华无限,文章可谓一字难求。
斗鸡场上,沛王兴致勃勃,定要他登即挥笔一篇《檄英王鸡》,以作挑衅。推辞不过,且又欲展示自己的才华,他终是欣然应允。
“历晦明而喔喔,大能醒我梦魂;遇风雨而胶胶,最足增人情思。”
“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养成于栖息之时,发愤在呼号之际。”
沛王读罢,连连称许,并将自己的宝马赠与王勃。
当他纵身跨上马背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就像在天际自在翱翔的鹜鸟......
他不知道的是,盛极必衰,强极则辱。当他已走至人生的峰巅时,往下留给他的只是无尽的落寞与失意。
2
《檄英王鸡》一文风传一时。高宗看到后却大发雷霆,说这样的文章是挑拨诸王矛盾的开端,将其驱逐出府。
王勃万料不到当时的一篇游戏之作,怎地就成为了他此后沉沦下寮的导火索。
此后,王勃离开长安,南下入蜀,开始了长达3年的漫游生活。
仕途受挫,诗人心情郁郁。此时期诗歌由前期的雄放刚健一变而为苍凉沉郁,诗作无论是与友酬唱送别还是描写旅途见闻、抒写乡思之感,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凄怆落寞。
如其于锦州送别友人的《别薛华》: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穷路”“遑遑”“悲凉”“凄断”“漂泊”“苦辛”,字字都是沉郁,句句皆是血泪,不复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豁达昂扬之气了。
又如《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及《易阳早发》:
饬装侵晓月,奔策候残星。 危阁寻丹障,回梁属翠屏。 云间迷树影,雾里失峰形。 复此凉飙至,空山飞夜萤。
诗中空冷苍凉的意象正是诗人因仕途蹭蹬而彷徨失意心境的反映。
3
咸亨三年(672),王勃23岁,返回长安。
时礼部侍郎裴行俭、李敬玄同典选事,闻王勃文名,又数次召用,但王勃耻以文才受召,作文述志,结果触怒了裴行俭,被斥为“才名有之,爵禄盖寡”。
第二年,王勃听友人陆季友说虢州多药草,便设法做了虢州参军。却没想到这第二次仕途差点断送了他的性命。
王勃恃才傲物,在虢州参军任上与同僚的关系搞得很僵。
当时有官奴曹达犯了死罪,王勃不知为什么却把他藏到自己府内。后又怕此事泄露出去,遂私自杀了曹达。
但终是被发现,王勃被判死刑,踉跄入狱。
在电影《王勃之死》里,这一段被处理得极具诗意。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清冷的月光从高高的木窗射进来,穿过空气中浮动着的蒙蒙尘埃,让人觉得恍如隔世。
王勃背对着牢门静静坐着,发丝披散,半眯着眼,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口中念念有词:风惊雨骤,烟洄电烁。
突然,他站起身子,眸中精光熠熠道:娲皇召巨野之龙,庄叟命雕陵之鹊。
烛火映照出墙上的一隅光亮,他一下一下挥动着双臂,如同一只孤鹜在天际翱翔。
他对来狱中看望他的好友杜镜说:
你踏着雷电的气息而来,而我,全身却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杜镜看着他寂寥而憔悴的面容,动情地说:你来写《陈情表》,我去为你击鼓鸣冤。
王勃却突然笑道:我没有冤,死得其所。
杜镜强忍住心中的愤懑与悲伤道:
你不是常说自己还没有写出名扬天下的文章吗?为什么就不能像司马迁一样忍辱偷生呢?
王勃并不看他,只是将目光凝视木窗外,长叹道:
人间的诗篇,从来都是天籁之音,我王勃只不过是上天假借的一支笔而已。现在,上天要把这支笔收回去了。
杜镜怅然道:可大唐需要你的辞章啊!
王勃轻轻摇着头:
你错了,是我们需要大唐。
词章,词章只不过太平的粉饰,盛世的点缀,大唐需要的是凌烟阁上的名臣宿将⋯⋯!
想我王勃,一生卖弄文采,只博求君王的垂顾,与倡优何异⋯⋯?!
徒然苟且偷生装扮弄臣,生又何趣?!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导演设置这段场景的意义:
王勃一生以文采名世,他虽有报效国家的凌云壮志,却并无施展身手的机会。
即便是在沛王府作伴读时,深为沛王所重。但沛王看重他的才华,只是利用他的文笔,为其歌功颂德。
正如他所说,不是大唐需要他们,而是他们需要大唐。
或许,这时,他便已断了仕途之念了。心灰意冷。
但他仍是一个诗人,有着诗人骨子里的浪漫。他要以最潇洒不羁的方式死去,于是几乎是慨然地将头放在铡刀下了。
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戏剧里才有的荒诞情节竟发生在王勃身上。一场国号改立,天下大赦。
已慨然赴死的诗人忽然不用死了,他却冥冥茫茫,不知身在何处。新的大唐,却容不下一个新的王勃了。
4
上元二年(675年)或三年(676年)春天,王勃从龙门老家南下,前往交趾看望父亲。一路经洛、扬州、江宁,九月初到了洪州。
便在这里,一代才子与一座名楼猝不及防亦或命中注定的相遇,遂有了一曲千古留世的《滕王阁序》。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以及那首空一”空“字而闻名于世的《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值得一提的是,电影《王勃之死》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句中的落霞与秋水处理成两个活生生的人物。
秋水翁是渔舟唱晚的山中隐士。
落霞女是因爱慕王勃《铜雀妓》而为武后逐出宫廷的舞伎。
导演在之后的访谈中说道:
“仕途失意的诗人往往在内心深处分裂成为两个人:一个是幽怨女子,一个是渔樵隐士。诗人们拟代这两种第一人称写下了大量的诗篇,都是在用理想化人格自我抚慰。在《王勃之死》里,就是“落霞女”和“秋水翁”,他们都是王勃内在世界的向外投射。”
5
第二年秋,王勃由广州渡海赴交趾,不幸遇险溺水。被救起后,心悸而卒,年仅二十六岁。
突然想到,人生命的长短究竟该以何衡量?
是年龄吗?多少人虽年岁长久然而一生碌碌。
是地位吗?千年岁月里有多少王朝更替,然而让我们记住的不过秦皇汉武,寥寥无几。
是财富吗?哪怕生前坐拥千万,死后也只化为一抔黄土。
我想,应当是记忆。
记得《天行九歌》里有这样一段话:
十年可见春去秋来,百年可证生老病死, 千年可叹王朝更替,万年可见斗转星移。
时间是这样的千万年如斯不变却冲刷毁灭埋葬一切,除了记忆。
也正是记忆让我们的文明得以延续。
同样的,正是记忆让王勃这个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在我们心底鲜活依旧,是我们关于一个叫王勃的人的记忆,他的恃才傲物与自矜自怜,他的洒脱不羁与怯懦谄媚,他的雄放刚健与苍凉沉郁,他的意气飞扬与失意彷徨,他的诗,他的文,他的生,他的死......让我们在时间的天堑里找到一条与过往连接的路,让我们在岁月的长河里不致遗失渡口的光亮,让我们懂得生命的长短究竟该以何衡量。
让我们感到,
他的一生很短,他的一世很长。
【作者简介】本文为作者原创投稿。叶寒,一个中文系的95后,喜欢文学,希望用它支撑自己的生活与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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