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王阳明传习录137节(解读王阳明传习录122节)(1)

原文: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①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③,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

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词语解释:

①云滃:云起之意。

②“父子有亲”五句:语出《孟子.滕文公上》。

③熙熙皞皞:熙熙是和乐的样子,皞皞是指广大的样子。

译文:

拔本塞源的观点不能显明于天下,那么,天下学习圣人的人就会日益感到繁杂,日益感到艰难,这些人即便沦为了禽兽夷狄,还自以为学到了圣人之学。(不知道拔本塞源的观点,)即使暂时明白了我的观点,但也会像西边解了冻,东边又结了冰;前面散了雾,而后面又升起了云,就算我喋喋不休因言生祸而死,也终归不能对救助世道有丝毫用处。圣人之心,视天地万物为一体,他看待天下的人,不分内外远近,凡是血肉之躯,皆看做是兄弟儿女般的亲人,然后都想让他们安定美满并教养他们,以实现自己视万物为一体的心愿。天下人的心,开始时并非和圣人之心有什么差别,只是被自我的私心所间隔,被物质欲望所蒙蔽,原本大公无私的心变成了只考虑自我的小心,原本通达的心变成了梗堵的心。人人各有私心,甚至于有将父子兄弟视作是仇人的。圣人为此而忧,所以推广他的视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心来教化天下,想让人们都克去私心,剔除蒙蔽,以恢复人们本来就共同具有的心体。圣人之教的主要内容,就是尧、舜、禹之间所传承相授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具体的内容就是舜命令契教化天下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个方面而已。唐尧、虞舜和夏、商、周三代时,教的人只是教这些,学的人也只是学这些。当时,人人没有不同的看法,家家没有不同的习惯。能自然而然地做到这些的谓之圣人,能经过努力做到这些的谓之贤人,而与此相违背的,即便是聪明如丹朱的,也被称之为“不肖”。在街巷田野之中从事于农工商等的下层人民,也没有不学于此的,其学此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完善自己的德行。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并没有杂乱的见闻,繁琐的记诵,靡滥的词章和对功利的追逐,而只是让他们知道孝顺父母双亲,敬重兄长,取信朋友,以此来恢复他们心中的共同点。这些本来就是人性中所固有的,而不需要求借于外的,那么又有谁会做不到呢?学校之中,只以成就道德为目的。而每个人的才能是各不相同的。有的在礼乐方面有特长,有的在政教方面有特长,有的在水土耕植方面有特长,那么就依据其各自的特长而成就各自的德行,从而使他们在学校之中可以在自己擅长的方面更加精益求精。等到依据每个人的才德而任其职,就可以让他们终身从事与其才德像称的工作而不变更。任用人的人,只知道让大家同心同德,以共同让天下的人民安居乐业,只看其才能和职位是否相称,而不以地位的崇高和卑贱而分轻重,不以职位的劳烦和安逸而分好坏。被任命的人也只知道同心同德为人民服务,如果才能和职位相匹配,即使终生从事烦剧的工作也不认为劳累,安于细微繁琐的工作而不认为卑贱。做到这些的时候,天下的人民都和美幸福,都视彼此像一家人一样亲。才能上较底下的人,就从事农业、工业、商业上的本分,各自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到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而没有好高骛远,觊觎外求的念头。那些才能卓越的人,像皋陶、夔、稷、契等,就各司其职,各显其能。就像一家人的事物,有的经营衣食,有的互通有无,有的营造器物用具,大家齐心协力,以实现赡养父母,抚育子女的心愿,唯恐自己从事的事业未能尽力,而增加了自己歉疚的心理。所以稷从事于农业,而不因为不懂教育而羞耻,将契的懂教育,视作就是自己的懂教育;夔主管他的音乐,而不以不懂礼而感到羞耻,而把伯夷对礼的通晓,视作是自己对礼的通晓。他们的心纯洁明澈,能够完全实现万物一体的“仁”,所以他们的精神顺畅,志气通达,没有你我的分别和物我的区分。就好比一个人的身体,眼睛看、耳朵听、手抓持、脚行走,以实现整个人身的作用。眼睛不以自己不能听而为耻,而凡是耳朵所听到的,眼睛也会协助参与。脚不以自己不能抓持而为耻,而手想要够持某物,脚必定会向前走而协助之。这就是因为人身元气充沛,血脉畅通,所以或痒或痛或呼或吸,凡是有所感触,人的元神自然有反应,这其中有不言而喻之妙处。这就是圣人的学问之所以至简至易,易知易从的原因。容易学习,容易成才,正因为其要点在于恢复人心中共同具有的义理,而并非是侧重知识技能方面的事情。

解读:

《传习录》中绝大多数内容,只是涉及到个人修养的探讨,这一段,阳明先生罕见地论述了自己的社会理想。他描绘的这一理想世界,大家看后应该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请闭上眼睛回忆一下我们在学校时上的文史课。没错,马克思在描述未来实现共产主义后的大同世界之情形,也就疑似是这般光景。人人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物质产品可以按需分配,所有的人都幸福美满地生活着,不会再发生某个电视台的记者拿个话筒在大街上逮住你问“你幸福吗?”这样的事情,因为不用问就知道大家都幸福。

但是,我不得不说,无论是王阳明,还是马克思,如此构想人类的生活世界都太过于罗曼蒂了,至少从有史以来的历史记载看,这样的社会形态极少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即便工业革命前各个国家历史上有所谓的盛世,也往往是昙花一现,在盛极而衰之后又很自然地走向了社会发展的下坡路。至于在当今世界,即便是被认为幸福感最高的国家,你去大街上随便拉十个人来采访,如果他们足够诚实的话,你得到的结果也不可能是这十个人都是幸福的。那是不是说这些圣人或伟人所描绘的理想国都是在忽悠我们呢?这样说也不对,下面我们简要分析一下。

《道德经》上说过“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意思是我之所以有大患,是因为我有身体;如果我没有身体,我还会有什么祸患呢?阳明先生这里分析天下后世的人失却万物一体之初心的原因,其出发点和《道德经》中的思路是一样的,即都是从人拥有一个现实存在的血肉之躯这一最基本层次着手。人有血肉之躯,这是人存活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基本前提,而世界上一切问题的根源,也恰好是从人人都有这个血肉之躯而来的,身体需要衣服,肚子需要食物,安歇需要房子,出行需要车子,成人后需要婚配等等。所有的需要,无非是为了满足人之一身的需求。个体的人所有社会活动最初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满足自己一身的需要,这也就是司马迁在《史记》中感叹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原因。而极端个人主义者的人生信条也不出于“人不为己,天珠地灭”这八个字。这种最原始的“为己”的思路,注定了人这个物种,不可能不产生私欲。

有了私欲,人人为我,就会产生争夺,斗争、流血、暴力、牺牲。人与人之间的争夺,上升到国与国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就是战争、冲突。一旦发展至此,一个原本是“为我”的最初起意,经过人类的反思,发现其实导致了“害我”的结果。思想家、哲人、圣人开始对人性进行了痛定思痛的思考。中国古代的圣贤们,从最朴素的“天人合一”观念出发,得出了天下之人,皆我同类的观念。而阳明先生思想的源头,正来之于此,天地万物都是一个整体,同为血肉之躯的我之族类,又怎能不是一体?

于是,从民胞物与的思想出发,中国文化中产生了伦理道德,像“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全是用来规范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的。但是,大家也需要注意到这些规范都是从自己身边亲近的人开始的,儒家认为人与人之间的远近亲疏,也是理之本然的表现形式,并不像墨家那样不分远近亲疏,等而视之的观点。伦理道德的产生和发挥作用,终于将人从弱肉强食的动物界拉回了衣冠文物的人类世界。那是不是说伦理道德的产生是对“为我”观念的扼杀呢?非也,应该说是对“为我”观念的升华,如果说是对人类“私欲”的扼杀,倒还能说得过去,但是伦理道德从其实际作用看,是扩大了个人所获取“利益”的范围,因为人与人和谐的关系,保证了人可以可持续地、顺畅地、合理地获取可以供养满足自我血肉之躯的物质或者需求。所以,归根结底,依然是实现了“为我”的目的,只不过在实现这个目的的同时,考虑进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观念。

所以,无论是王阳明,还是马克思,他们理想中的人类世界,应该是这样一种“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形态,人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在这样的世界中都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人的个人价值在服务于人类整体的同时得到了最酣畅淋漓的实现。他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固然不同,但是殊途同归,最终所勾勒出的和乐世界,大体上是相同的。这可能就是大家所常说的“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吧!两位大人物向人们指出这样一幕理想国,揣测他们的用心,应该出于取法其上,仅得其中这一原则,既然作为一种理想,作为人类社会的终极追求目标。其所展现给世人看的,就算展现出了一些略带浪漫主义的世外桃源般的画面,也是有情可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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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伏拜王阳明、曾国藩,想交一起知行合一、修身养性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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