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无量山风景。 影像中国
远处的无量山还云缠雾绕，小寨村的周强已经吃完早饭，清点了工具箱里的抹泥板、砌砖刀、吊线坠、水平尺……拉紧箱盖，放到车后座拴牢，骑上摩托车出了院。七十岁的老母亲在后面喊着：“慢着点，急什么？早点回来!”
周强确实变得“着急”了，做什么都风风火火。邻居们也说，那个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周强不见了，也不爱找人喝酒了，早出晚归，连看见他人影都不太容易，真是换了一个人。
周强自己也觉得，虽然才三十岁，却好像又重新活了一遍。前后两种活法给他的感觉真是不一样。以前，除了采采松脂、拾拾菌子，就是喝酒，日子也就打发了。一年里挣下几个钱，给老母亲抓完药，就过得紧紧巴巴，媳妇也讨不上。
周强生活的小寨村，位于云南省普洱市镇沅彝族哈尼族拉祜族自治县。那年周强成了村里建档立卡贫困户，村干部推荐他去镇里的“新时代农民讲习所”学习。周强觉得自己只有小学文化，去那地方能学会啥呢，别让人笑话。可是禁不住村里干部、镇里的帮扶干部三番五次来家里劝说。
“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你才三十岁，不能这么过日子。奔小康，咱也不能落下。”
“培训基地，是上海市金山区帮扶咱，条件好，在那封闭学习半个月，不交一分钱，吃、住、学习、交通都免费，衣服、生活用品也全免费。”
“学理论、学技能，学成还帮你找工作。这第一期乡里村里就先想着你。”
听着听着，周强有些心动，母亲在一旁也说去吧，见见世面，总比在家强。
报到第一天，三十几个健壮汉子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局促。班主任刘老师笑着让大家放松，说：“到了这里，我们就是一家人，天天早晚都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学习，半个月结束，说不定有人回家还不习惯，还想回来呢。”
大家笑起来，心情也放松了。有人小声接话：“那我们再回来!”
刘老师说：“我们欢迎啊，那时你们都成了技术能手、致富能手，还可以帮我们带学员，传授经验，我们求之不得呢。”
“不过”，刘老师话锋一转，“来参加的培训学员，都是各乡镇村里推荐来的，你们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不只是学技术，还要换思想，换一种生活状态，也会从根本上改变你们的家庭。这期我们先从‘混水墙砌筑专项技能’班开始，以后还有‘养殖’‘家电维修’‘普洱茶加工’‘家政服务’‘钢筋绑扎’等十几项课程。”
“我们能学会吗？”有人嘀咕。
“县里乡里都相信你们，你们还不信自己？关键有老师呀，行不行做起来看，咱先试试!”
刘老师瞅了瞅大家：“今后我们要从宿舍内务、作息时间等抓起，严禁喝酒，戒除不良习惯，重塑精气神!”
早起成为第一关。以前周强喝了酒，第二天有时中午才能起床，可现在6点就集合，眼睛都没睁开。白天培训八小时，坐着也腰背酸疼，一天时间排得满满的，晚饭洗漱后就睁不开眼睛，睡得早，早起也就容易了。
第二关是喝酒。周强开始真有些不舒服，先是忍着，禁不住一天天不闲着，渐渐地也没时间去想了。
第三关是卫生。山里人几辈子的生活习惯，真不好改。可培训老师天天检查，你不合格，就影响宿舍评比名次。自己怎样倒不怕，可不敢把大家的名誉抹了黑。有天晚上周强实在太乏，袜子懒得洗，在床下用脸盆压着，竟被培训老师发现，羞得周强涨红了脸，不敢抬头。看着培训老师一把摘下墙上已经挂了三天的卫生流动旗，周强悔得不行。也是奇怪，坚持了六七天，周强竟也不觉得这些事有多难了。累也是真累，可精气神却越来越足，干啥都有劲头，一个个比着学、比着干，都盘算着结业后要干什么。有了目标，有了志向，大家的眼睛亮了，腰杆也直起来。
上课第一天，那支笔在周强的手里就是不听使唤，“周强”两个字写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刘老师看出他平时少有写笔记的习惯，就站在周强身边，告诉他“手要放松，不能太用力”。大家听了都笑起来。刘老师说：“你们都一样，别笑周强。看，要这样握笔。”刘老师举起手里的笔给大家看。大家学着拿笔反复试着，互相纠正着。
孙老师教大家“三顺一丁砌筑法”，周强没太明白，正琢磨呢，孙老师像摸透了周强的心思，盯着周强又复述了一遍，还拿起砖走到他面前示范起来。讲解山墙与檐墙，孙老师用电脑演示着，教室的屏幕上就立刻出现了形象。周强心里想，听说过现代化教学，原来是这样，这样看着也能明白八九不离十，何况老师还一再耐心细致地讲。大家和周强一样，听不懂、学不好的担忧越来越少了……
盖房子，是周强小时候就有的愿望，没想到真有实现这一天。结业那天，县领导来到讲习所，亲自给大家颁发证书。周强看着手里盖着省人社厅公章的培训认定证书，心怦怦地跳着。墨绿色的证书，他一直双手拿着，看看上面自己的照片，再看看大红色印章，周强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县里派车把结业的学员一个个送回村。坐在车上，周强一直回头望着，直到讲习所的大门一点点模糊变小。在周强三十年的记忆里，这十五天真是太快了，快得他想抓住，让它变慢都不行。
回家的第一件事，周强就麻利地把屋里屋外清扫一遍，墙角堆着的酒瓶都扔到了村头垃圾箱。他又和母亲一起擦玻璃，帮母亲拆洗被褥。母亲看着他，只是笑。
不到三天，讲习所刘老师就来电话，让他和几位学员去给乡里一家茶厂砌院墙。五天后，他把崭新的八百元工钱递到母亲手里。
周强还加入了界牌村村民粟定友的承包队。粟定友是周强在讲习所的学友，以前只会种植烤烟，平时做些挑水泥一类的体力活儿，一年下来赚不到多少钱。家里年老体弱的父母和上学的弟弟，都指望他一个人。从讲习所结业后，他和周强一样拿到了“混水墙砌筑专项技能等级证书”。在讲习所和县住建局的帮助下，他承包建房，每个月收入有六千多元，还带动了本村贫困户打工增加收入。周强跟着粟定友一起干，一天就有一百五十元收入。
今天周强忙忙碌碌出门去，也是为了出工——他接了邻村砌集体猪舍的活儿，得抓紧赶过去。
周强骑着摩托车经过江边。澜沧江清亮透澈的水哗哗地奔腾着，激起的水浪折射着太阳的光芒。这条江在他身边流淌了三十年，以前他从来没仔细打量过，不就是一条江吗，有啥看的。可自打从讲习所结业，他的所有感觉好像都活泛起来了。在他的眼里，这条江现在是活泼的、新鲜的，像现在的日子，让人觉得敞亮。那座无量山也变得壮阔，云雾山色变得迷人。日子虽然比从前忙和累，可是心里踏实，觉得有奔头，夜里睡得也香。尤其老母亲，脸上时常挂着笑。
就像开学时刘老师说的，这个讲习所，是让他们从此变成新农民的地方。
现在周强总会经过这里，像有一根线牵着他。快到院子时，大楼上高高挂着的那几个红红的大字“新时代农民讲习所”一下就跳进他眼里，让他心里不由得一颤。楼梯口“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一个民族都不能少”的大红字，他也是熟悉的，还有篮球架、楼下的石桌石椅……他仿佛看见自己在院子里学习砌墙、抹灰、吊线。
周强想起了粟定友嘴里常念叨的一句话：“脑袋富起来，口袋才能富得快。幸亏咱去了‘农民讲习所’，给咱扶志又扶智!”
周强咂摸着这几句话，不由得嘿嘿笑出了声。在江水哗啦啦的欢笑声里，周强加大油门，劲头十足地往前奔去。
《 人民日报 》( 2020年12月02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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