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初中的一天晚上,父亲出席了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家长会,回家后和母亲嘀咕了半宿。第二天早晨,父亲站在我的床前,从藤条盒里踢出我的文房四宝:一只从坟墓里挖出的陶砚,几根秃头毛笔,一块四分五裂的墨锭,还有一捆“擦屁股”的毛边纸。父亲越看越生气,举起文房四宝往门外摔去:

“我让你画——画个巴!”

在父亲面前搬弄口舌的是我的班主任。她特别欣赏我的大哥,对我却横挑鼻子竖挑眼。我用篆书把姓名拼出一张戴帽子的笑脸,被她上纲上线,指责我是在卖弄小资情调,戴王冠,打领带。在数学课上,她嘲笑我嫌学徒工每月十四块钱的工资太少,还惦记着学画画卖钱,“可悲、可怜啊!”她用拇指掐着小指尖,鄙夷的脸朝着相反的方向,知情者却把眼光转向我。

这个尖酸刻薄的美人是我的克星,我到三十多岁还在做噩梦,总是考试不及格。幸亏图画课老师胡修愚很赏识我,常常把办公室钥匙交给我,吩咐我画一些革命作品,摆在显眼的地方展出,提高了我的知名度。暑假期间,他带我到上海、苏州参观。我带了四块钱,玩了四天,剩下两毛钱买了一只绿色的证件夹,还从留园背出满满一书包的葡萄。

初二时,我转到安乐村的铁二中。班主任史老师是个退伍老兵,他的老丈人是民国画院的画师,叫于雪光,解放后在燕子矶当小学教师,曾经来美术组讲学,两堂课,大都在讲文艺为政治服务,讲得大家都打瞌睡了,这才示范作画,用没骨法画了一朵玫瑰花。可能受老丈人影响,史老师也画得几笔花鸟。他对我格外开恩,把办公室的大画案交给我使用,允许我不上课。学工学农期间,也都安排我写写画画的岗位。

我依旧去画师家里蹭课,风雨无阻。雷雨天,树杈状的闪电密集得如同栅栏,狂风吹得木叶纷飞,我在金川河边的小路冒雨狂奔。看见冻云低垂,我就夹着画板走进寒风里,手冻得不听使唤。途中,除了担心黑夜独行,还得提防二流子短路。三牌楼的黑市一直没有停歇,民国的老妓仍在做一毛钱摸一把的小生意,几条小巷被黑帮控制,一声唿哨就能纠集起一群恶少,揣着板砖朝人砸去。我挨过一个小流氓的训斥,警告我别在鞋子上系不同颜色的鞋带。

此外,一个中年人的觊觎令人难堪。

我偶尔坐在河边,等画师下班回家,常常有一个仪表不凡的男人扫马路。据说他在民国外交部工作过,现在被监督改造。见到路人,他低头微笑,恭维里夹杂着一种暧昧。遇到学生向他请教英语,他就喜气洋洋地教学生造句。他先是给出例句,说“there is a bridge over the river”,学生被要求用“树”或者“房子”代替“桥梁”,再搭配不同的介词。提起年轻时陪司徒雷顿看戏的经历,老男人晦暗的眼睛粲然发亮:

“梅兰芳的戏,美国大使看得懂,觉得台上胖乎乎的男人,用胶带绑住腮帮子的赘肉,居然会捏拿出那么妩媚的手势,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兰花指啊!”

说话间,桥上走过一个身穿旧军装的小伙子,外交官比划的手势停住了,嘴角滑落几个古怪的字眼,失控的眼光盘桓在小伙子身上。片刻,他梦游似的扭过头来,惊惶地眯缝着眼,如同面对刺眼的阳光,对着河水发愣,刚才那几个字眼仿佛生出触角,从暮色里卷来无形的讥讽。他温和地看着身边的学生,优雅地起身道别,肩驼暗紫的暮烟,消失在小巷深处。

一天,大师兄叫来邻居做模特,来者正是穿旧军装的小伙子。

如果不开口说话,一身戎装的小伙子坐在窗前,像个英俊干练的警卫员,额前有一缕俏皮的旋发。一旦开口,就露馅了,他偏爱用自作聪明的方式证明自己的魅力,随口道出了骇人听闻的隐私——邻家老处女和街道少妇分别蹂躏了他的童贞,丁山饭店的外国友人详细考察了他的生理功能。接着,他挑起精爽的连心眉,自豪地说自己在外交官身上看见了难得一见的隐秘。那个隐睾症患者试图雄起的过程令人匪夷所思,被大师兄厉声喝止:

“不要再讲了!”

中学生陡然面临人性的深渊,面面相觑,好像四周的睦邻都忽然变得獠牙毕露。送走小伙子之前,大师兄低声警告他,老处女马上就要结婚了,叫她男人听见了,要你小命!

隐私还是传开了。这天黄昏,我走过小石桥,满脸胡子的外交官忽然闯入我的视野,我小心翼翼地躲开他狩猎的眼神。外交官机警地瞥我一眼,又及时挪开了视线,抄着扫帚径直走上前,焦虑的眼神陡然横来,在我脚下恶狠狠地扫出一阵灰尘。

祸不单行。当天晚上,我不小心碰掉了画师手中的烟灰,在绢上烧出一个芝麻粒大的小洞。画师有些生气,放下烟头,瞥了我一眼,吁了一口气,疲惫的眼色吊诡地转向屋顶,又吸了一口烟,嘴里吐出一个小烟圈,仿佛无意间想到一件事:

“几天前,我从你家门前走过……”

我硬着头皮道出一句虚假的话,听上去好像不是从我的嘴里说出的:“你怎么没上我家坐坐?”画师扭过头,讥讽地扫了我一眼,咬文嚼字地说:

“那是敏感时间,你家可能正在吃红烧肉吧?”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如何措置自己的眼光,也无法遮掩自己的尴尬。我是偷偷来学艺的,从在草纸上画出第一张山水画,到现在可以提笔临摹芥子园画谱,除了一碗红烧肉外,我一分钱的学费都出不起。我真不该打搅画师,该离开了……我干巴巴地道一声“再见”,就像被当众揭穿的小偷,低头离开了小屋。

那时,我对国画的迷恋已经不可救药,连梦境也染上了笔墨荒烟,淡如龚贤笔下萧瑟的秋山,月白风清,沼泽里芦荻缀露,松林中寒径生烟,一座唐式的古刹坐落其间。拾级而上,拱门里立着一尊莲花宝座,莲台上总有一本徐徐打开的画册,被染上茶烟的古绢不断变换亭台水榭的构图,如椽大笔在空中疾走,点厾出各种皴法。这种梦境被反复拷贝了十几年,仿佛神授,引诱我寻找梦中的古刹,坐上空置的莲台。

我的爱好开始引起小伙伴们的关心。每逢在火车上遇见一个画家,他们就热心推荐我,希望为我搭桥。对门的褚世杰老师为我引荐了一个画家。大概嫌我画得差,画家过来看了一眼就走了。褚老师眼见没有下文,自告奋勇,凭借从前在铁一小教过音体美的功底,亲自教我画画。这件事可能出于他的个人抱负,他坚信我会成为一位有名望的画家,未来的传记里会留下他的身影。开讲那天,褚老师端坐案前,举着被造反派打残的右手,教导我辨识手的特点:

“画人难画手。小登贵,哪天你能从我的手画出我的职业,你就出师了!”

我从那只胖乎乎的手看不出什么,至今也不知道他的职业。说实话,他的美术功底与其抱负相差太远,经他指点的人物形象个个胳膊有腰粗,山水画几乎就是军事地图,小红旗插遍了每座山头,解放军出没于每条小路,江河里布满了舰艇。如果继续教下去,过不了多久,天空也将会布满战斗机。

我干脆逃学了。

工人家庭的眼界很难理解一个穷孩子的天赋,也不愿意付出超越一碗红烧肉的束脩。我只能自学,帮学校画伟人像,赚取一些素描纸和颜料。在家里,邻居都成了我的模特。小男孩都喜欢摆出杨子荣的叉腰动作,小姑娘则乐于扯着李铁梅式的大辫子,不一会儿就笑作一团,跑上前看画得像不像。也有同学摆了挥拳喊口号的动作,像牙科门诊部的患者,嘴巴大张,为批判刘邓陶的宣传画做模特,事后他的下巴疼了几天。我最擅长画老头,瘪嘴,高颧骨,两撇雪白的飞眉,就能画得大差不差。老人坐得住,也不会中途停下来审查像不像。

勾腰老嫚子的丈夫难得来我家。他属于改造好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现在压迫他的是洁癖——老婆要他白天戴一层口罩,否则打个喷嚏,就得把一丈以内的家具都擦洗一遍;晚上戴两只口罩,以免弄脏了被单。最后一次见到他前来收电费,脸色暗紫,喉咙里喘出很响的啸音。当他看见我的速写,习惯性地转过脸,怕飞沫落到我的画上:

“还真像……还真的像我。”

第二天拂晓,楼上传出勾腰老嫚子的哭声,老秘书夜里憋死了。

写生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期待。有一段日子,邻家小电工时常来找我画像。他好像遗传了突厥祖辈的基因,两道剑眉下鼻梁高挺,唇线规整,尤其是那种漫不经心、不修边幅的粗粝,能让姑娘们心旌摇曳,想着在他身上有所作为。可惜他胸无点墨,和姑娘相会时,总爱问些不着边际的事:“你知道为什么人口再多,也不会增加地球的重量?”他的吊吊眼盯着姑娘,迫不及待地给出答案:

“告诉你吧,每播一次种,男人都要消耗几千大卡的热能。”

姑娘们往往在这个环节打了退堂鼓,留下他独自咀嚼自己的失败。有一天,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执意要我画一幅水粉像,显示男子汉大丈夫的胸襟。他双手叉腰,敞胸露怀,一丛细密的胸毫爬到锁骨之间,“你要把我画得像一些嗷。”隔几分钟,他要求暂停,从上衣兜掏出小镜子左顾右盼,迟疑地用手挠挠头发,不安地问道:

“我黑吧?”

得到几句宽慰话,他恢复了豪迈的姿态。过了几分钟,我把画稿递过去,他低头看一眼,犹豫地问我:“这真是我啊?我这么好看啊?”

我没能挽救他的自信心。他遇到一个市级女劳模,被某种崇高的大话震晕了,稀里糊涂地被解除了武装。周末,女劳模的盘柿子大脸出现在门前,手拎一兜水果,正式拜见公婆。小脚老太悲哀地打量着准儿媳,没有言语。小电工苦等多年,收官之作竟是个丑婆娘,难免有些后悔,打算躲一阵子。女方的哥哥是个警察,放出风来,要带着手铐找他算账,他闻风逃到我家,关紧大门,听见脚步声就惊慌地问:

“她哥哥来啦?带铐子了吧?千万不要开门嗷!”

那年,我的大幅画作《学农路上》被送到玄武湖樱洲展览馆,参加南京中学生美展。那时堂叔是空军基地的营教导员,路过南京时特意赶去看我的画,许诺有机会带我到老河口坐飞机。我的另外四件作品后来也入围参展,胡老师还特意写了红色喜报,我开始有了几个粉丝。

一天晚里,我正在窗前临摹芥子园画谱,窗外出现一张埃及风格的笑脸。他爸是警察,过度保护把少年的心智停留在哺乳期,繁密的眼睫毛下栖息着顽童的情欲。在初次探索青春的秘密后,他把手伸到我的鼻尖下:

“你闻闻……什么味道?”

我嗅嗅指尖,埃及人忍不住“嘿”地一声,满口白牙咧出狡黠的笑意,转身消失在夜色里。第二天,我走在四所村小巷,忽闻身后“噗嗤”一声,回头看见埃及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笑作一团,好一会才自怨自艾,说他现在很难在两个校花中作出抉择,铁中女报幕员也陪他看电影了。

埃及人的老妈紧张地关注儿子的膝盖,唯恐一缕草色带来姑娘坐胎的丑闻。其实埃及人还是个小孩。我到栖霞山写生,埃及人一路为我拎画夹,用威猛的眼神赶走看热闹的游人。他很有耐心,倚着树干打盹,秋阳穿过树隙,洒在他螺髻状的鬈发上,恍若护法金刚。我送他一幅山水画,他非常感激,马上为我背来一尊沉甸甸的石膏像,名为“哭孩”。

他对我可谓忠诚,所有秘密都向我坦白了,包括大腿根上一小块蜂窝组织炎,换来的却是我的鄙视。一天晚上,埃及人和几个小混混在一起,见我就走过来打招呼,我故意躲开了。埃及人很困惑,怔怔地站在灯影下——多年后回忆起这个细节,我忍不住想哭。

芦花初放的时节,我来到江边写生,登上一处断崖,画了一幅危岩杂树图。时间尚早,我挨着一丛野草躺下,打个盹。醒来时,采石的爆炸声沉寂了,天空出现几圈状若蚊香盘的云,山峦笼罩在诡异的宁静中。侧身看去,江面显出罕见的茶色,大团潮湿的水汽从断崖下浮升,洇湿了山峦,仿佛刚刚裱褙的山水画。对岸,一只江鸥贴着江面滑翔,洁白的身影划开丛苇和江水的界面。

俄顷,云黯如墨,下垂的缕缕云脚扫过江面,乱烟中迸出闪电,照出一圈紫色的光盘,沉闷的雷鸣撞在绝壁上,崖下涌来的已经不是云团,而是诡异的黑气,我仓促收拾画具往山下跑。一道闪电照亮了晦暗的山谷,霹雳接踵而至,整个大山哆嗦起来,狂风倏尔扑倒了沿途的树丛,雨点喧嚷着砸在我的头顶。我一气跑到达摩洞,瓢泼大雨已掩杀过来。

雨帘从山谷中疾驰,白色的水汽裹来浓烈的土涩味。

暴雨整整下了一个时辰。等雨声渐弱,狂风依旧在岩隙和林杪上号啸,远边一道土黄的天光预告了暴雨的结束。我走出洞穴,一线天的石阶被雨水汇成一道瀑布,我蹚着水走下山,沿着芦苇丛往东,不远处就是名胜燕子矶。

图文教程轻松学画黄鹂翠鸟(李登贵挫折)(1)

作者的画

作者:李登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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