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在日本热海的一座小旅馆中,3个人正在埋头写着一个电影剧本,他们冥思苦想,希望写出一部真正反映武士题材的影片,在经历了45天的呕心沥血,一部被后世称为“有如神助”的电影剧本在这个小小的旅馆房间中完成了。
故事发生在战国末期,盗贼横行,在当时,落魄的武士会游宿在剑道学校和寺庙,保护他们和教导剑术,而作为报酬,当地会提供武士一天的食宿,而偶尔,武士也会放下身段,到村子去,晚上巡视过后,也会得到一顿伙食,三人当机立办,就以此为切入点,写出了剧本大纲
而这部最终完成影片,影响了后世几代导演,同时被誉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影片之一,它的导演黑泽明被盛誉为电影皇帝。
它就是《七武士》
(黑泽明为电影所编写的六本剧本)
1.七位理想的武士在七武士中,黑泽明塑造了七位不是因为名利或贪婪趋势的,而是理想中的武士。
七个武士特色鲜明
堪兵卫是整个团队的核心和组织者,他虽然武艺高强,胆识过人,但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去改变整个战场的败势,他乐于助人,当得知村民的孩子被盗匪绑架当作人质时,他冒险剃掉自己的长发,装扮成一个僧人,后趁盗匪不备,夺回孩子。当他得知村民为了寻找武士而不得不以稗米充饥,而给武士们最好的白米饭时,他深受感动,答应了村民们的请求,并尽心竭力,寻找最好的武士。他在到达村庄后,立刻开始部署和规划战术,他一方面和村民们打好关系,但另一方面也显示出自己当即立断的武士风采,当得知需要放弃渠沟对面的草房时,他立刻做出判断,并严斥执行,而最后,当付出巨大的代价打退山贼后,他功成弗居,道破了农民才是这次战争的受益者的真相,也可以说,他象征的就是日本最正统的武士精神本身。
胜四郎在所有角色中,胜四郎是最稚嫩的,他甚至一开始被排除在了七位武士的行列之中,他的身上也缺乏武士的凶狠和果决的勇气,他某种意义上是个不合格的武士。但同时,他也是最没有武士的架子的,他在看到村民的米被偷时,他悄悄将米钱给他们,并知会不要声张,他同农民的女儿坠入爱河,并将每日的白米偷偷带给她,他那旺盛的生命力和对于心目中正义的追求,都让他富有了年轻人的独特魅力。
久藏则是七位武士中的武艺最高强的人,他剑术高超,为了寻找自己心目中的武学至境而独自踏上旅途,黑泽明在电影剧本中,将久藏的原型定为宫本武藏,而他的确没有辜负这个期望,他一招就能将挑衅的武士劈砍刀下,一人就可直闯敌营,于万军中抢到一把火枪,为之后的战役的顺利结束立下了汗马功劳,而自己,只是在众人崇拜目光中回去小酣了,他傲慢,冷酷,但又古道热肠,极富正义感。
七郎次虽然着笔不多,但他看淡生死,身为武士,平日里却以卖货为生的平常心深深打动了我们,当昔日好友堪兵卫既高兴于久别重逢,又不忍心将自己往斗争的泥坑中拉,不好意思地说出要去打一场没有好处的仗时,善于体会他人的七郎次立马明白了堪兵卫的苦衷,以一副真挚的笑脸回应了好友的请求,他身上对于友谊的忠诚和诚挚让他成为了团队不可或缺的一员。
平八则是整个情绪的基调,他的乐观深深感动了周围的人,他率直积极,在别的武士即使饿着肚子也不愿屈尊于平民时,他已经在旅店老板的客栈后开始劈柴了,而且乐在其中,虽然他武艺并不能算精湛,但是平和谦逊的态度为整个阴暗的基调画上了一些彩色的光影。
初识五郎,你会被他的机警和信赖所打动,他甚至没进门,就一眼看破了堪兵卫对于自己的试探,不仅不恼,反而对堪兵卫的高尚人品所打动,将自己的生死和荣誉都置之事外,而无选择一个值得自己相信的人,这样的精神不能不为之动容。
菊千代这个角色恐怕是整部电影中最有意思的,甚至可以说,没有他影片是不完整的,他也是最代表一个时代切片的,从他的遭遇中,我们不难猜出,他出身于农民,但身处兵荒马乱的年代,父母死在了山贼手中,年幼的他也因此遭受了无数的白眼,就像黑泽明对这个角色的定位是:被生活所抛弃的人。他假扮武士,他多次向堪兵卫吹嘘自己的家世正统,并因为被一眼道破而恼羞成怒,认为对方羞辱了自己,他向往武士道的高贵和受到的尊重,但他又是反传统的,他对武士对于农民的压迫和歧视感到深恶痛绝,他热血,大胆,幽默,也在武士和村民之间构起了一道相互理解的桥梁。
2.武士和村民的对立和合作
可能是由于日本的地理关系的缘故,对于中国人来说,不是很怕动荡,大不了逃亡而已,但日本人就没有这种奢望,狭隘的岛国意味着他们无处可逃,于是,在日本的文化中,只有胜者和负者,强者和弱者。
当时的日本社会,正处于巨大的动荡中,武士被驱逐成浪人,而武士们除了对领主忠诚之外,多数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道德准则可言,他们对农民有一种天然的高贵感,根本不认为对方和自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所以也经常欺压和剥削农民,而农民也对其怕之又深,也恨之入骨,彼此之间的阶级几乎是牢不可破的壁垒。
而在影片中,武士和村民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关系。他们答应了村民的请求,与其说是为了几顿果腹之餐,不如说是因为同情和武士的正义。他们虽然试图和村民们打好关系。
但除了出身农户的菊千代和初出茅庐的胜四郎愿意真正和村民产生沟通和连接外,其他武士依旧只是和相同的武士阶层来往,他们在潜意识中仍然觉得自己和村民不是同一路人,只是为了一个武士的责任和对正义的追求才与村民合作,他们也不会觉得自己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这些村民。
而村民们呢,一边需要武士保护自己,将其当作自己的拯救者,但另一边,则恐惧着武士,将其视作有着正当身份的山贼,这种矛盾最突出的表现在两个场景中。
第一次是在刚进村时,由于害怕武士的到来,村民们不仅把粮食藏的严严实实的,还各自躲进了屋中,不敢露面,完全将武士的存在和山贼划上了等号,这种状况,直到菊千代谎报山贼来袭才逐渐打破僵局,但农民们依旧没有信任武士,他们所有年轻女性都藏了起来,害怕武士糟践。
第二次是发现落魄武士的盔甲
当武士们得知村民们有大量落魄武士的盔甲和配刀时,怒火中烧,几乎成了整个故事的矛盾爆发点
黑泽明则借农民出身的菊千代之口,说出了武士和农民之间这种激烈的矛盾的由来:「你们把农民当作什么,以为是菩萨吗?简直笑话,农民最狡猾,要米不给米,要麦又说没有,其实他们都有,什么都有,掀开地板看看,不在地下就在储物室,一定会发现很多东西,米、盐、豆、酒……到山谷深处去看看,有隐蔽的稻田。表面忠厚但最会说谎,不管什么他们都会说谎!一打仗就去杀落败的武士抢武器,听着,所谓农民最吝啬、最狡猾,懦弱,坏心肠,低能,是杀人鬼。但是……是谁令他们变成这样的?是你们,是你们武士,你们都去死!为打仗而烧村,蹂躏田地,恣意劳役,凌辱妇女,杀反抗者,你叫农民怎么办,他们应该怎么办?」
3.武士阶层的消亡
也正是这段话直接改变了整个故事的基调,赋予了整个故事的二重矛盾性。
第一重矛盾,当然是武士和村民为集体来对抗意味着外来势力的山贼,也是故事的核心矛盾,所有剧情的展开都以此为基调,但一旦外来势力消失,被消灭,隐藏于其下的第二重矛盾就开始暴露了,所谓的武士就是一把被使用的刀,一旦敌人被消灭了,这把刀也就没有价值了,所谓狡兔死走狗烹。
原先,菊千代是沟通武士和村民的桥梁,他既认可于武士的身份但是又扎根于农民的价值观,所以大家可以和睦的相处,但他一死,就代表着武士和村民之间无法再相互理解,于是,交集消失了,平行产生了。
本质上来说,武士和村民追求的就不是同一个东西。
武士是为了名,村民是为了生存,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现实主义理想主义之间的矛盾,那么,最终的胜利者是谁呢?随着战斗的结束,三人看着小山似的坟豕,勘兵卫默默说道:“我们又失败了,赢的是那些农民。
而这其实也可以看作是武士阶级没落的必然,武士是无根的风,从大地上漫卷而过,但即使再猛烈也会有过去的一天,但农民却是坚实的大地,即使被屡屡吹掉了一层层的沙,露出下面裸露的石块,依旧会顽强地活下去。
最后,四位武士都被火枪击杀,没有一人是死在刀剑的决斗中,更为武士们的没落弥上了一层灰色的透纱,在火枪逐渐取代武士刀的时候,武士们所坚持的那些对武道的追求,那些孤傲的理想,显得那么无力和苍白,他们像风一样追逐着远方,向往着远方,最后,也就成了远方
4.黑泽明的伟大黑泽明可以说是罕有的被世界影坛真正认可的亚裔导演,有人叹息说,随着他的逝去,一个电影时代也就此落幕了。
他的电影罗生门的成功可谓标识着非西方电影开始进入西方电影主流中去的一个标志性代表。
黑泽明对镜头的运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乔治卢卡斯,科波拉的教父系列中都有对黑泽明的借鉴,他被斯蒂芬·斯皮尔伯格誉为“电影界的莎士比亚”。
随便拿几个镜头举例
在罗生门中的樵夫走路片段一共由16个镜头组成,除了对主体的运动跟拍外,还采用了大仰拍,大俯拍,近景,全景等等不同的位移视角,威尼斯电影节称它为:第一次把摄影机搬到了森林中
黑泽明非常擅长用对比阐释动作的象征意义,他会经常以并制的静止视觉元素,伴随着情绪漩涡来制造戏剧性的张力。
他的长镜头沉稳,冷静,又富有千钧一发般的张力,并且,他极其擅长利用天气,光影等元素进行多层次的演绎,可以说,在他的电影中,不需要语言,光是镜头本身,就足以形成一个完整的叙述节奏
除了镜头形象,黑泽明的电影中更有着塔可夫斯基口中所说的电影的纯净,不是表现于其影像之富于象征,而是在于这些影像表现的具体独特和真实事件的能力
在七武士中,武士们正在打斗,追赶着四散的山贼,而这时天正下着大雨,到处泥泞不堪,武士们身着日本的传统服装。露出一大截光溜溜的大腿,腿上则沾满了泥巴,而当其中的一名武士倒地死亡的时候,雨水冲走了他腿上的泥巴,使他的腿变得如大理石一般洁白,一个人死了,这就是一个事实的影像,没有任何象征意味,纯粹是个影像
电影的真正文本不是故事而是画面,如何用画面去言言外之意,去让观众认同并参与进来,才是一个导演的功底所在,在这个意义上说,恐怕,鲜有导演能比黑泽明做得更出色了。
他不仅在电影艺术上极具造诣,在拍摄现场也以身作则,全情投入,在拍摄七武士时,因为延期的缘故,拍摄时间不得不延长到二月,众人需要在雨天中穿着被浸湿的草鞋,冰冷刺骨,而黑泽明也和演员一起在雨中浸泡,最后脚生了冻疮,甚至脚趾甲也被泡烂了,在后来的回忆中也感到后怕,说到:即使有人求我,我也不会做第二次了。
包括他对于环境的运用也到了极致的追求,据说,在拍摄《战国英豪》时,他为了拍一个满意的天晴镜头,足足等了100天。
在积极向外表达自己情感和价值观的同时,他也向内探索自我,保持着一个艺术家自觉的自我反思。
就像他在自己的自传蛤蟆的油里面说,深山的蛤蟆,比其他蛤蟆还多了几条腿,外表很丑而不自知,当人们抓住它时,就把它放在镜子前,它看到镜子里面的自我,不禁吓出一身油,一种民间用来治疗烧伤烫伤的珍贵药材。
是啊,在这个世界中,又有几人能直视自己的内心而不吓出一身油呢?
当人每一次看着自己的镜像,就如同面对另一个“我”,一个是别人眼中的我,一个是我自己眼中的我,当两者被固定在同一时空中时,你会看到昨日之“我”,今日之“我”,甚至还会联想到明日之“我”。
如果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那么,以己为镜,方知始终。
一个自省的人会反思自己的存在意义是什么,于是常常感慨万端,会自省、会自勉、会自警,也会自嘲。
我想,只有做到既能向外以一种痴狂的信念去传达表达自己所坚信的,又有勇气向内去直视自己的内心,去逼仄那些阴暗的角落,这样的人,这样的作品才会有感染力吧
就像《世说新语》中有一段桓温与殷浩的对话,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殷浩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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