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医师报】
文/宋尔卫(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院长)
世间的命题作文中,最常见也许莫过于“我的父亲”了。但在我的记忆里,自从上小学以来,却从未以“我的父亲”为题写过文章。
其实,我父亲坎坷的一生经历,他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他对我学业和生涯的巨大影响,都足以编写一部有份量的传记。
父亲宋兆鸿个头并不高,身高只有一米六。但在我心里,父亲却有着伟岸的身躯,一直撑起我们的家和对我未来的希望。
父亲一生辗转于不同职场,饱受过不公待遇,却从来没有怨天尤人,他一直坚信自己会做出一点留给后人的贡献。和天下父亲一样,我的父亲也望子成龙,希望我能有杰出的成就,但是他从来没有给我过高的目标和过大的压力。他善于看到我的进步,为我点滴的成绩自豪。“你已经做得很好,以后一定会很出色”,这是他常常给我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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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1928年出生于香港,在港英殖民地的英文书院完成小学教育,这为他后来大半辈子从事英文教学事业奠定了坚实基础。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为了躲避战乱,他随我爷爷和伯父们逃难回到广东鹤山乡下。
由于日军侵华,爷爷家道中落,无法再负担一大群成长中儿女的教育费用。为了减轻家庭负担,父亲只身到曲江(现在韶关市)就读豁免学费的华侨中学,不久又以全省第二名的成绩考取当时的海军军官学校,奔赴重庆求学参军,在民族存亡之际立志报效国家。
在军校,父亲不仅学到航海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更学会优雅的海军礼仪。他常常回忆教官培训他们时说的话,“作为海军,你们出洋过海,是要代表国家的,所以一定要培养优雅的礼仪”。
因此,父亲对我们生活上的细节管教很严,尤其在饭桌上的“Table Manner”。我想这也许就是他的海校情结吧。
在军校,父亲个头偏矮小,但是他学习成绩优秀,赛跑总能拿到冠军,和同学们相处很融洽,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小海军”。可惜的是,抗日战争胜利不久,父亲便因为近视被迫辍学。
父亲永远记得他离开军校的一刻,他们正在青岛的军舰上见习,几个好朋友帮他把行李和厚厚的英文航海课本从舰上用绳索吊下来,父亲就这样乘坐小艇离开了他热爱的军校,离开了他的朋友们,开始了新的历程。
父亲一直把航海专业书带在身边,后来父亲在轮船上工作,这些书给了他很多帮助。再后来,这些书就一直保存在我家书柜里。小时候我同学来我家玩,看到那些厚厚的英文书籍,羡慕地问我:“你爸爸是教授吧?”
离开海校后,父亲回到香港,在一家英国轮船公司找到了一份航海工作。由于受过航海高等教育,他很快便当上英国商船上的二副,随后晋升为大副,协助船长管理轮船。
船长是英国人,而船员大多不懂英文,父亲不仅负责船务和航务,还担负船长和船员之间的沟通。航海很艰苦,一次航程要离家几个星期,薪资却不低,在四十年代末的香港,父亲每月工资高达六百多港元。父亲把大部分工资交给奶奶家用,省下一部分供他唯一的妹妹读财会学校,让她也学点技能。
我姑姑后来回忆,“你父亲说,我们都是家里最小的(我父亲排行第十六,我姑姑排第二十),父母顾不上我们的教育,只能靠自己,妹妹你出来读个会计什么的,将来说不定有用”。姑姑凭着财会学校学到的文化操持家庭,三个子女有两个考上世界排名前列的香港大学。
父亲在船公司工作不到三年,新中国成立了,很多海外和港澳赤子满怀希望回到祖国。父亲打听到广州黄埔成立海军学校,需要招收大量教员,于是辞去船公司的工作,告别老母亲和兄弟姐妹,回广州海军学校应聘。
我的五伯父,也是父亲最敬重的哥哥,一路送他从香港到罗湖过关,一路叮嘱他照顾好自己,想不到这一别就是三十年,直到改革开放后他们才有机会重逢。
父亲在广州海军学校工作一年多,学校就整体搬迁到东北大连。父亲没有随学校搬迁,而是投靠广州唯一的亲人,他的姐姐,并找到了一份在中学教英语的工作。父亲并非师范学校毕业,当教师却成为他从事了五十余年的职业,也成为他最热爱和最有成就的事业。
为了尽快进入教师角色,父亲参加了很多期教师进修培训班,钻研外语语法和外语教学的理论知识,很快成为教学标兵,模范教师,在全市中学外语教师大会上介绍教学经验,还被抽调到市属重点高中,当时的“广州市实验中学”担任英语教研组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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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末期,我国外语教育从英语转型为俄语为主要语种,父亲又得从头开始学俄语。即便如此,父亲凭着刻苦钻研,加上语言天赋,俄语水平在短期内飞速提高,很快便当选为广州市俄语教学委员会的副主任。
父亲虽然没有教过我俄语,但是他有一套很简便的方法,从小便训练我“弹舌音”,直到现在,我还熟练掌握着这种特殊的弹舌方法。
父亲大半辈子从事外语教学,从中学到业余大学,从电视大学到教师进修学院,包括外企的英语学校,他都教过,栽培桃李万千,积累了精辟独到的教学方法,加上管理学生很有一套,不管走到哪里,学生们都佩服他爱戴他,很多学生还成为他终生的朋友。
遗憾的是,由于辗转多所学校,加上某些领导“忌才”,父亲工作了一辈子,却连副教授都没评上。我上大学时非常仰慕学校里的教授,记得有一次和父亲顶嘴,一时冲动,讥讽他说“你连个副教授都还不是”。
这句话刺痛了父亲,他很介意,虽然当时没有发怒,事后却多次跟我解释他为什么没评上副教授。就为这句话,我懊悔至今。
在我们两兄弟中,父亲是偏爱我的。但他的偏爱不会让哥哥觉得不公平。父亲经常教育我们“打虎不离亲兄弟”,一家人聚在一起谈古论今的时候,父亲会讲很多历史上“兄友弟恭”的故事。所以,哥哥不但不会妒忌父亲对我的偏爱,还帮父亲照顾和教育我。
哥哥常常回忆我出生的情景,那是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上天的夜晚,我出生在家附近的卫生所,出生时没有象其他婴儿那样啼哭,卫生所医生以为我呛了羊水,一下子慌了手脚,父亲果断地抱起我送儿童医院就诊。
临走前他特地吩咐哥哥说:“你现在有了弟弟,是哥哥了,要负起哥哥的责任,学会照顾自己,照顾弟弟哦。”然后给哥哥一点钱,让他自己回家路上买面吃,便抱我去儿童医院了。哥哥说起这些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
父亲对我的教育让我终身受益,他教我为人处世,传授我英文知识,做到水乳交融,润物无声。父亲是出色的英语教师,从我记事起便接受他精心的英语教育。他把英文日常用语和会话汇编成册,每天教我若干日常问答句。
例如他问“What’s news?”,让我回答“Nothing in particular”;他又问“Would you do me a favor”,我回答“With pleasure”。诸如此类,反复训练,形成条件反射。每天复习旧句,又添加新句,这样累积起来,还没到上学年龄,我已经掌握了上百句英语会话问答句。
除了日常会话,他还灌输英语单词,把单词归类为水果、日用品等,每天教我一点,日积月累,我的词汇量就越来越多。几十年后,我终于明白父亲的教育方法是最好的,他教会我持之以恒。这不仅是一种良好的学习习惯,更是一种进取的人生态度,最终把我培养成才。
小时候物资匮乏,家里没有什么玩具,父亲给我买了一台留声机和一套《灵格风英语》唱片,每天让我玩的最有趣的游戏,就是跟着唱片“学舌”。因此,我还没看懂一个英语字母,就能跟着说标准的英语,懂得上百句英语会话,掌握数百个英语单词。
那时父亲利用晚上时间在家里收学生,教授《灵格风英语》课程。每次开课前,我总喜欢学着父亲的样子,装模作样把课本打开,逐句带领父亲的学生念课文。后来他们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我居然看不懂英文字母,却能够出口成句。
我幼儿园毕业那年暑假,跟妈妈到乡下姨妈家玩,错过了报考小学的时间。那时电话不方便,乡下连电报也没有,寄信是来不及了,哥哥只好硬着头皮替我报名。我家的地段是广州名校朝天路小学(那时叫朝阳路小学)。招生的老师说本人没来,不能录取。
哥哥急得和老师大吵一架,老师还是坚持要我在限定时间内去学校报名,否则读不上小学。我父亲找老师论理,情急之下说了一句“这孩子可是懂得上百句英语口语会话的”。这句话没有触动招生的老师,却吸引了一旁路过的工宣队长。
他听了我父亲的话当场拍板,“可以招收这个会说上百句英文句子的学生”。我终于读上了本市的名校。这位工宣队长可以说是我人生第一个伯乐。
上小学以后,父亲越发精心培养我的英语语言能力,从听力到会话,从语法到俚语,从各类英语课本到英文小说。记得小学功课不多,别的孩子放学了都去玩耍,父亲却要我跟着他读英文课本和英文小说。他总说,抓紧零碎时间,积少成多,日久见功力。
我心里委屈,常常一边哽咽一边跟他读英文。父亲见状并不心软,总是告诫我,“等以后你英文高人一筹,就会发现很多事能胜人一筹”。
到了中学阶段,每个周末和每个寒暑假,父亲都在家里开办业余英语班,招收的都是我的同学和好友,系统给我们讲授语法知识,还有口语会话、美国俚语等等。渐渐地,我体会到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正因为英语功底扎实,不仅让我在高考中占得先机,也为我打开了通往世界的大门,直至迈入哈佛医学院的殿堂。
父亲除了教英语,闲暇时还常常给我们讲故事。他喜欢历史,读过大量史书,一家四口在饭桌上,父亲总喜欢讲述历史故事,谈论人生道理。我的历史知识和我对历史的兴趣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父亲善于边讲故事,边说道理。直到现在,我还清晰记得父亲对很多历史故事栩栩如生的描述。
从记事起,我就觉得父亲的藏书像一片森林,那些大部头书籍,中文的,英文的,俄文的,就像是我儿时的玩伴,陪着我慢慢长大,我熟悉它们的样子,却多年以后才读懂它们。
父亲常常说,这些书是他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等他退休后有空,要从头好好再读一遍。他有句口头禅“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所以,从小在我心目中,我们家虽然居住面积狭小,家境并不宽裕,若论藏书,却堪称“巨富”。
朋友们来我家,都会诧异于父亲的藏书,房子这么窄,竟然藏下这么多书籍。他们最常问的是,“这么多书,都读过吗?”是呀,古语有云“书非借不能读也”。偏偏父亲的藏书他不仅大都读过,而且还留下很多心得笔记。
他的读书秘诀就是他常常教导我的,每天抓紧一点零碎时间,坚持多读一点书。秉承他的教诲,我也养成了惜时爱书的习惯,陆续读了许多关于医学、文学、历史的巨著。
如今,年迈的父亲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我进行各种叮咛和教诲。但是,多少回他走入我的梦里,体魄依然健壮,形象依然高大,鼓励我快乐做人,乐观做事,教导我坚持便是胜利。
我父亲是我生命中最好的导师,塑造了我的人生,他是一位真正的教授。
来源:羊城晚报
排版:管颜青
编辑:管颜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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