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下看蜣螂
颜建国
看到明朝礼部尚书顾清在安山闸等待放行观看蜣螂的场景，我就笑着想起年少时和好友观看蜣螂滚粪的场景：几个穿着裤头背心的乡村少年，在割草累了之际，于河畔柳荫下看蜣螂滚粪蛋，看蜣螂快滚到洞口时，有一个调皮的少年用一根枯树枝把蜣螂挑回米多远，蜣螂一番挣扎后再次报着粪蛋重新滚动，有时方向错了要经过十几分钟才能确定好洞口的位置。在蜣螂的竭尽努力中，几个少年拍手给它加油：“使劲，使劲，再使劲。”蜣螂则用尽力气地滚呀滚。
不知道顾清在安山闸闲看蜣螂滚粪的具体时间。顾清是1460年生，明朝松江府华亭县即今上海市人，1492年，33岁的顾清参加南京乡试，被主考王鏊视为当代苏轼而定为第一。次年，顾清考中进士，开始步入曲折仕途。由于受正统儒学思想影响，顾清和伯乐王鏊一样勤政爱民，对明武宗的宠臣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的贪腐行为予以抵制揭发。刘瑾忌恨廉臣们的不屈，想方设法予以报复打击，王鏊在太子太傅任上辞官回乡，顾清也被排挤出京，到南京任兵部员外郎。大约是在此时，乘船沿大运河南归的顾清经过东平城西的安山闸，等待放行之时下船观看了蜣螂滚粪的一幕，上船后有感而写五言之长诗：
安山待闸憩大柳下，见蜣螂转丸及窟穴薶藏之状，甚悉村童语其故词甚鄙而近于人事，戏以韵语记之。
顾清
蜣螂抟土丸，其智竟莫测。
中包实粪秽，外裹疑橡栗。
后推前复挽，圜转何捷疾。
端如趁严程，又似炫巧术。
趋洼真一泻，过隘亦屡兀。
中途遇强暴，奋斗几撑突。
归来不少暇，坎土启藏室。
既以首为畚，复以股为橛。
爬沙兼负戴，下上几颠越。
室成拥丸下，劣隘四无隙。
周旋巧斡运，每动辄有入。
须臾丸尽隐，谓尔功已毕。
潜身复旁搜，坯壤时臲卼。
村童恶剧戏，寸筳时一搰。
室开丸反流，惊救走连蹶。
双趋共抚抱，有类拱珠砾。
前功已尽弃，馀念犹未歇。
想其推挽去，行复事钻穴。
物生均有智，小大理难一。
蚕丝利万世，蝥网为口实。
蜂房及蚁冢，致用等轩闼。
尔丸独何为，久念理未彻。
村童前致词，此实神所訹。
转丸输鬼藏，功满蜕凡骨。
飞腾作风蝉，清响哕云月。
营营苟为此，蜣计诚已劣。
丸也神所须，得无秽明烈。
物性尔岂知，神奸我能别。
纷纷讵为信，琐琐焉足说。
聊戏答村童，鼓响官舟发。
顾清此诗，描述的几乎就是我和小伙伴们戏弄蜣螂滚粪的场景再现。不同的是，顾清见到的安山闸少年只是一人，而当时顽皮的我们是四五人之多。再者我们的戏耍就是逗乐，不似安山闸少年提出了蜣螂藏起行经蜕化成蝉而成为天上飞虫的民间传说，顾清有以此为凭据指出世间也有居高位实则污秽奸臣的延伸。结合顾清的仕途际遇，大体可知此诗的写作时间和他反刘瑾被谪南京时间大体相符。
顾清在安山闸等待之时，不仅仅无聊地观看了蜣螂滚粪，还欣赏了运河帆影和思考的民间疾苦。明朝的兵部员外郎是从五品官衔，和今天的地市厅记大体相当，也算是位高权重了。如果他是一个阿臾官员，走到安山闸的时候，一定称赞明武宗的圣明和治绩，即便武宗听不到，同行的幕僚一定大赞顾清有坚定立场和维护集团利益的从政理念，把顾视为知大是大非的文士俊杰。但是，顾清没有这样做，在这个盛夏的正午，他除了写了上面一首观看蜣螂滚粪的场景，还写下了另一首《安山闸遣闷》的五言长诗，表现的内容又有很大转换和不同：
安山闸遣闷
顾清
泊舟安山下，爱此嘉树阴。
登厓望河曲，连樯矗如林。
有隶前致词，兹惟民蠹蟫。
徵丁动千计，索雇赢百金。
郡小岁仍俭，诛求力难任。
称贷倚富室，羊羔日浸淫。
情知剜心苦，且免肌骨侵。
日午水满闸，棹夫兀如喑。
淹留已自困，复此伤予心。
青天如有知，披云露遥岑。
排空各献秀，为我清烦襟。
尘区自扰扰，物外长愔愔。
安得向此中，逍遥委朝簪。
明朝的安山闸，是南来北往运河船的必经之地。因为关闸蓄水，船只停靠很多，帆樯林立，河道蜿蜒，一派繁忙景象。当问起船只积压很多的缘由，一个水闸工作人员说，这是船闸官员收取好处费的巧妙做法。征来的服役人员很多，每天官员们要提取部分回扣。东平是个小州，财力有限，难以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一些船夫为了早些过闸，只好向官员行贿，有时候资金困难，就向富豪借贷，这样造成了不按秩序过闸，富了官豪，穷了船夫，这是真正的巧取豪夺呀。在急躁地等待中，知道了这个黑暗的做法，顾清感到无比伤心。
大明建立了130多年，到明武宗经历了10位皇帝，第一位皇帝朱元璋下旨对贪污六十两银子的官员立刻斩首，前后杀了几万人，没想百年间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特别是明武宗建豹房、喜游乐，使得朝政乌烟瘴气，作为有仁政意识的儒士顾清心急如焚，他希望青天能够示警，让明武宗有所改变，使得人们有高尚的精神追求，不要在追求物欲上推波助澜。等到实现这个目标的时候，就是人们崇尚的官民同乐和太平盛世了。安山闸班日，顾清是忧君忧民相叠加，难怪他一点不潇洒和快乐。
顾清经过安山闸时，他的好友张恺因为得罪了刘瑾，被排挤离开富庶的东平州外放偏远的黎平即今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任知州。因为急着赶路，顾清没有去看望张恺，而是写下一首诗，让人捎给了收拾行囊即将离开东平的张恺，算是对好友的私下安慰：
送东平守张元之赴黎平
顾清
东州棠树好，又剖越南鱼。
地域衡潭尽，星文翼轸余。
长才须历试，远俗贺宁居。
已有侏㒧子，循山候隼旟。
张恺，字元之，号企斋，生于1453年，年长顾清7岁。张恺是无锡即今江苏省无锡市人。1482年画家秦旭与文士李庶、陈公懋等10人结碧山吟社于惠山之麓，在庙学读书的张恺是积极参与者之一。后两年即1484年，张恺考中进士步入仕途，才没有了直接参与碧山吟社活动的时间。即便如此，张恺一直保持着和碧山吟社诸位文士的联系，如秦旭写有一首《次张元之过张秋韵》七言律诗，可知张恺在进京途中经过张秋即今梁山县张秋镇，曾让人捎去自己所写的一首诗，秦旭读后写诗以和，可见他们之间深厚的忘年友谊。秦旭在1494年去世，张恺的诗作至少是在此年前。
张恺在任刑部主事期间，和考中进士任翰林编修喜欢诗文的顾清成为好友。在对待权臣刘瑾的立场上，他们有着接近的是非观，因此被刘瑾所忌惮打击，也使得他们二人心灵上更为靠近。对张恺在东平仁政实施，顾清赞叹为周朝召公一样的清廉之治，这次到边远任职，必定继续推行公正严明的做法。即便行程很远，民俗相异，也会以仁政教化他们，使得百姓过上宁静的生活。黎平的士民知道前来上任的张恺是一位好官，正在山坡盼望着你去上任理政呢。顾清此诗，既有对张恺在东平任上的爱民勤政之举予以肯定，又对他远赴贵州少数民族地区赴任充满希望，没有对仕途险恶的畏难与抱怨，这是一颗多么坚定大爱的儒者心灵。
顾清离开安山闸回到南京任职后，基本处于被边缘化的状态。张恺到了黎平，还没有熟悉情况，就被刘瑾的爪牙控告而免职，郁闷地回到家乡无锡居住。直到刘瑾于1510年被名臣杨一清设计处死，张恺的处境才有所改善，被任命为福建都转运盐使司运使，一直干到退休；顾清在刘瑾伏诛后升任南京礼部右侍郎，后又升任南京礼部尚书，成为朝廷核心官员，1528年69岁时被调任北京任职，结果死在北上的途中，朝廷给予他“文僖”的谥号。
张恺在福建都转运盐使司运使任上时间不是太长，大约在1523年左右致仕回乡，他在乡居的日子，和睦乡邻，重视子女教育，从来不到衙门走动，一般商富想见张恺一面十分困难，直到1538年86虚岁去世，都保持了知行合一的美好品格，明代儒学大师、抗倭英雄唐顺之在所写《运使张东洛墓碑铭》中盛赞：“平生不受一文贿，垂老犹疑千镪藏。”良好的家风和人格，成为张恺家族在无锡安身立命的根本。
更为难得的是，乡居的张恺推崇孔子《春秋》笔法，不顾自己是人臣的渺小地位，竟然秉笔直书明成祖朱棣篡位后对前朝大臣杀戮的《备遗补》29篇，“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在读后写《题张企斋备遗补赞》一文盛赞：“是有以见忠义之事不可终冺也，有志之士读其事而慨其人，低徊慕仰往往形诸録赞，岂惟以其人哉，亦思所以补史氏之缺也。”张恺的傲骨，已经不能简单用廉臣干吏来衡量，他用人格铁骨打败了时间，所以文徵明这个“人品第一、书画次之”吴中才子敬仰他、怀念他。
安山闸，有过顾清的身影，有过张恺的身影，这是那个时代骨头最硬的文士。600年后，闸没了，但是岸边的绿柳还在，不知道是明朝老柳的几世孙？习习微风中，柳叶哗哗，仿佛在赞扬走过的顾清和张恺，告诉世人能够打败时间的不是身份财富，而是傲岸不屈的立世精神。
安山闸，走过权贵，走过巨富，走过芸芸众生，铭记下的，只有那些跨越时空的忠烈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