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炬手高举火炬，火苗在顶端燃烧。欢呼声从两边发出。
这是2022年2月3日，北京冬奥会的火炬在张家口市张北县德胜村传递。下午一点左右，火炬手穿过德胜村文化广场，由23位来自玉狗梁村老年妇女组成的瑜伽表演队，早已在此等候。她们头戴蓝色头巾，身穿红色长款羽绒服，戴白色手套，在早已清理完积雪的广场上，整齐地进行着瑜伽表演。
摄像机的镜头扫过，站成方阵的老人们后撤右腿，弯曲左腿，站成一个侧弓步，然后平举双手。这是一群平均年龄67岁的村妇，她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已经79岁。
这里是第85棒火炬传递区域。作为国家体育总局授予“中国健身瑜伽示范村”荣誉称号的玉狗梁村，在2022年北京冬季奥运会中，被选中为德胜村火炬传递沿线的表演队伍。
玉狗梁村位于张家口市张北县以北，曾经是国家级贫困村。如今，玉狗梁村脱了贫，还因为全村人练瑜伽远近闻名，被网友称为“中国瑜伽第一村”。2022年，随着北京冬奥会各项工作的展开，北京冬奥会成了玉狗梁村村民生活里最重要的元素之一。
“我又上电视咧”
从祥云纹样渐变成雪花纹样，红与银的色彩交接而上，这是北京冬奥会火炬“飞扬”。不过，玉狗梁村的村民武启莲看得并不清楚，站在瑜伽表演队的方阵里，她一直在专注表演，只是用余光瞥见了被火炬手攥在手里的火炬。
2021年11月底，玉狗梁村第一书记卢文震收到上级消息，玉狗梁村可以在火炬传递时表演瑜伽。他立刻在村里进行通知，最后选定了常年练习瑜伽的20多位中老年妇女，练了一个多月。
2月3日，参加北京冬奥会火炬传递表演的玉狗梁瑜伽表演队。受访者供图
在74岁的村民李翠花看来，那些天的排练和平时没有太大差别。每天中午12点，村民们便步行前往村里的厂房。卢文震早已将电暖器打开，在音响边候着。动作都是村民们平时早已掌握的，音乐响起，她们便脱下鞋子，站在瑜伽垫上，在卢文震的口令发出之后，伸展着自己的四肢。
火炬传递日恰逢张北县最冷的时节。卢文震考虑到这些因素，在编排时，删去了地面动作，防止老人脱鞋后受冻。服装上也有了对温度的考虑，卢文震自费为老人们统一购买红色的羽绒服，长至膝盖，还有一双白色手套。尽管只是在火炬手途经的路边表演，李翠花仍然兴奋不已，“我又上电视咧!”
“中国瑜伽第一村”
从张家口市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到张北县城，再坐上串联起各村的中巴车，颠簸一个多小时后，就到了玉狗梁村。
2月中旬，张北县仍是一副北国风光，积雪仍未融化。行驶在由宽变窄的道路上，艳阳与大雪交替降临，上一分钟大雪纷飞，下一分钟就晴空万里。两旁是无垠的草原，牛和羊在上面肆意行走。
玉狗梁是位于冀蒙交界坝上草原的一个村庄。临近村口，一面用红色和黑色砖头砌成的墙上，写着“中国瑜伽第一村”。
2月10日，玉狗梁村村口处写着“中国瑜伽第一村”。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村委会白色围墙上，则粉刷着“中国健身瑜伽示范村”的红色大字。这是国家体育总局授予的称号。墙面还粉刷着一首名叫《有一个地方名叫玉狗梁》歌曲的歌词，“有一个地方，她叫玉狗梁，蓝天草绿朵朵白云飘。这里有老年瑜伽健身，还能睡上老火炕，院子里可以自己种菜，田园好风光……”
整个玉狗梁村，都和瑜伽沾上了关系。往村落深处走，随处可见瑜伽姿势的简笔画，被粉刷在墙上，竖线代表着人的身体和四肢，或躺卧，或盘坐，四肢和身体折叠成不同角度。
2月10日，玉狗梁村的墙上随处可见瑜伽简笔画。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而村民们也将练习瑜伽融入了生活。村民常淑美已经年过八旬，她坐在炕上，一个双盘腿完成后，还可以上下翻动着自己盘起来的双腿。
院子里，她的儿媳妇李秀林在羊圈里忙活，羊低头吃饭的时候，李秀林不自觉地双手合十，单腿站立，完成一个站立的瑜伽体式。这对她而言，已经是生活中的常态，“我们村里的人都是这样，有时候在灶台边做饭，或者放牛，也会练个瑜伽。”
六年前的尝试
在练瑜伽之前，玉狗梁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地方。
冷，是这里的常态。自村民们出生起，就承受着这里的寒冷。到了冬天，暖阳敌不过寒风，村民们的房屋低矮厚实，窗户和门都建得窄小，家家建火炕。
黑夜来得很快，室外温度降至零下20摄氏度左右，由于室外过于寒冷，村民之间很少聚集活动，通常，村里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下午4点吃过晚饭后，便准备睡觉了，“8点钟睡觉都算很晚了。”
更让人难以抵御的，是曾经的贫困。这里长期是国家级贫困村。曾有扶贫工作组入户调研。他们发现，在这个坝上高寒区，除了土豆和莜麦，能种植的经济作物有限，水资源不足，连村边的树木都细小干枯。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留守的是120名花甲老人，通常以养牛、养羊或种地为生。而这里的村民，“因病致贫”占总贫困人口60%以上。
玉狗梁村第一书记卢文震。受访者供图
一切源于六年前的尝试。2016年，石家庄邮电职业技术学院老师卢文震开始担任玉狗梁村第一书记。
卢文震回忆，由于冬天天气寒冷，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火炕，上炕盘腿是村民们的必备技能。卢文震坐惯了椅子，每次上炕，都要用手支撑着，才能勉强坐一会儿。一次入户调研时，卢文震关注到村民们盘腿的姿势，“人家盘腿都坐得好好的，那个姿势就像瑜伽。”
此时，卢文震还未接触过瑜伽。他比划着手势，想让村民们试着做一下“双盘”的动作，这个动作需要依次将双脚架到另一边的大腿上。看着不少村民都能做到，卢文震惊讶了，“都不用学，就能盘得这么好。”
于是，一个想法萌发，卢文震想带领大家练习瑜伽来强身健体，同时希望将来能打响品牌，实现招商引资，脱贫致富的目标。
他一边挨家挨户地通知，一边开始现学瑜伽。可村民们都没有接触过瑜伽，也不知道瑜伽为何物。不少村民不敢尝试，村民张喜英当时看到了一些练习瑜伽的图片，照片里的人把身体扭曲折叠成各种形状，“还以为是搞迷信的。”
没人来，卢文震自掏腰包，买了手套和瑜伽垫，免费发放给来学瑜伽的村民。
由于担心老人们在练习时受伤，卢文震最初的教学很简单，主要是五禽戏里的一些四肢爬行动作，此外，还发挥了自己学习音乐的特长，教村民一种歌唱养生方法，以此锻炼肺活量。
之后，村里越来越多人接受了瑜伽。卢文震开始带领村民练一字马，双腿前后张开。这个瑜伽动作引起了一些议论，有人说动作不雅，也有人传起不守妇道的闲话。
消息在这座县城传得很快，当地电视台闻讯赶来。村里人第一次上了电视。村里的质疑声开始慢慢消失，瑜伽队伍不断扩大，男女老少都加入其中。
将瑜伽融入生活
2016年的瑜伽计划开始没多久，卢文震便感到力不从心。从网络视频里学来的动作，被村民们吸收得差不多了，他决定去学专业知识。经过瑜伽课程培训项目后，卢文震获得了瑜伽裁判员证书。
时间长了，卢文震还挖掘出一些村民日常生活中的动作，编排进玉狗梁的瑜伽练习中，比如扫院子、蹲在墙根晒太阳和烧火拉风箱等等。
在村里，有一些独居的孤寡老人，每天练瑜伽，成了她们生活中唯一的社交活动。而在村外，练瑜伽也成了玉狗梁村民的标签。
2月10日中午，村民们聚在一起，整齐地做起瑜伽动作，一会儿在瑜伽垫上前后伸出双腿劈叉，一会儿将头抵住地面，双手支撑起一个倒立。
2月10日中午，玉狗梁的村民们组队练习三人瑜伽动作。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对于玉狗梁村的村民们来说，每天练瑜伽已经成了一种生活习惯。夏天，他们早晨6点便开始练瑜伽，下午活干得差不多了，便聚集着再练一小时。到了冬天，室外温度通常能到零下20摄氏度，他们便改成一天一练。
卢文震和村民的短视频账号记录了这一切。在田间地头、在村落宽阔的坝上、在家中的炕上......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村民们都能做出“双腿绕头”、“倒立”等动作。
有时候下了雪，村民们戴上手套，相约在雪地里劈叉、倒立。他们没有统一的服装，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头戴蓝色的头巾。
与外界连接
2016年，卢文震开通微信公众号，在名为“有一个地方叫玉狗梁”的微信公众号里，即时更新玉狗梁村民练瑜伽的情景。没多久，国家体育总局社会体育指导中心打来电话，他们鼓励卢文震坚持下去，并邮寄来教材，还在全国瑜伽运动推广委员会的官方平台赞誉玉狗梁为中国瑜伽第一村。
“农村老太太练瑜伽”的消息传开后，媒体便纷至沓来。为了方便沟通，每个村民都刻意练习了普通话，“以前我们只会说方言，而且也不知道跟记者说什么。”村民李秀林说。
水平比较高的一些人，组成了村里的瑜伽队，他们被邀请上真正的舞台，到石家庄、长沙、南京等地表演。
2月10日，八旬老人常淑美在家中炕上练瑜伽。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而在那之前，有些人活了大半辈子都不曾离开过玉狗梁村。武启莲便是其中的一员，“出去怕找不到路。”加入表演队后，她不但去过很多大城市，还坐了飞机。
2019年夏天，武启莲的孙子许彪拍下奶奶练瑜伽的视频，发布到短视频平台，很快火了起来，他注册的“玉狗梁瑜伽老太”的短视频账号，目前已有近20万粉丝。
村里其他人也陆续开启了短视频账号。常淑美是村里年纪最大的瑜伽爱好者。2月10日上午，她独坐炕上，把眼睛贴到手机屏幕跟前，一字一句地读出网友给她的新评论。如今，直播成了她的新爱好。每天晚饭过后，她便熟练地支起手机支架，到炕上去直播做瑜伽，有时候，还会在直播间里和网友聊天。
这样的生活，与以往大不相同。
常淑美记得，在卢文震来之前，村民们平时的娱乐活动就是打牌，或者就是三三两两地站在村口聊天。到了冬天，就是早早地上坑睡觉。
而现在，原本的生活圈层被击穿，那些曾经足不出户的农妇，开始与外界连接。时下流行什么，她们都知道。
北京冬奥会也成了玉狗梁村村民生活里最重要的元素之一。两个村民举着用萝卜仿出的冰墩墩，对着手机镜头喊“我也有墩墩咧。”然后发到短视频平台。前不久，村里组织了冰壶比赛，没有冰壶，村民们便冻住家里烧水的水壶，放在冰面上比赛。
品牌效应
玉狗梁的品牌打出去了，就有人慕名而来，有来考察的瑜伽馆老板，也有想来投资民宿的生意人。
这里也诞生了三个坐拥数十万粉丝的“网红”，武启莲在网络走红之后，许彪还将奶奶的瑜伽视频做成课程，上线了一套初、中级瑜伽课程，挂在短视频的下方售卖。
在张喜英的眼中，玉狗梁的品牌效应更加实际，“以前村里穷，自己村里的女子都要嫁得远远的，但现在，附近村的女子，也愿意嫁到我们村了，新媳妇也要来一起练瑜伽。”
卢文震认为，这也让一些从玉狗梁走出去的年轻人，对故乡产生了认同。现任妇女主任孙俊仙，就从打工地回来，“跟着卢书记练瑜伽。”
对卢文震来说，让玉狗梁贫困人口的腰包鼓起来，才是最重要的。此前，他已将玉狗梁三个字注册成了商标，在网上帮乡亲们卖土豆，计划引进藜麦种植。
卢文震还希望，瑜伽村的品牌效应，能吸引游客前来，改善村民经济状况。此前，张北县县委书记郝富国到玉狗梁调研时，也提出建设以“老年瑜伽健身、休闲、避暑、度假、康养”为一体的“中国瑜伽第一村”。
新京报记者 汪畅 编辑 胡杰 校对 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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