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代,人们认为死亡是以另一种形态活着,即所谓的“向死而生”。在这种理念感召下,他们为营建人生的最终归宿,不遗余力甚至奋斗终生。

于是,东汉前后,凿山为墓以会神仙,开始在当今的蜀、黔、湘、赣等地流行,尤以蜀地为盛。两汉曾经的国家强盛、民间殷实,从这些崖墓中,可窥一斑。

在探访这些崖墓后,我不禁联想汉朝作为中国封建王朝祚命最长的朝代,是否与臣民视死如归的精神状态有关?汉人的民族称谓能够赓续,是否缘于他们灵魂不死的信念?

汉代崖墓最吓人的地方 触摸永生的灵魂(1)

乐山柿子湾汉代崖墓墓门 (罗莉/图)

崖墓里的“天下第一吻”

眉山市彭山区江口镇位于四川中部,流经成都市区的锦江与千里岷江在此交汇,宽阔的江面烟波浩淼。

上世纪初开始,江口镇便有外国传教士、考古学家接踵而至。他们既不是来探寻张献忠战败沉银之处,也不是来考察彭祖隐居的藏风聚气之地。这里的两千余座汉代崖墓,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

早在汉代,蜀地文化开始与中原文化融合。强势的中原文化,把永恒、长生思想,阙碑、墓室等葬礼习俗,融入蜀地葬礼文化中。

崖墓,是汉代流行的一种凿山为室的仿生人住宅墓葬形式。关于它的最早文献记载,见于《后汉书·冯衍传》“凿崖石以室兮,托高阳以养仙。”然而,它在唐、宋被附会成修仙炼丹的“神仙洞府”,在明、清又被俗称为“蛮子洞”。至此,一抹浓重的神秘色彩,涂盖在崖墓之上。

从1941年5月起,由中研院史语所、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联合组成的川康古迹考察团,沿岷江到达彭山,对江口镇崖墓进行发掘。后来,南京博物院整理、出版了《四川彭山汉代崖墓》一书,在中外考古界引起了震动。汉代崖墓由此正名且大放异彩。

汉代崖墓最吓人的地方 触摸永生的灵魂(2)

江口镇汉代崖墓内景 (马恒健/图)

汉代崖墓最大特点,是力求在墓室复制死者生前的生活样式。如今,坐落于江口镇的汉代崖墓博物馆,呈现着祖先“生时孝养,死后厚葬”的真实场景。

江口汉代崖墓内部,不但有阑干、檐柱、斗拱、天花藻井,连餐桌、灶台、桌柜、梳妆台、书房也一应俱全。这些建筑构件和生活用具,是在雕凿墓室时一并造就,与墓室是一个整体,与死者生前的居所相仿。因此,在墓室中转悠,仿佛置身于农舍宅院,并无坟茔墓地的阴森。

走过长约20米的二号墓墓道,仿宅第大门的墓门展现眼前。其四层门楣第一层,为高浮雕三乐伎:一抚琴、一吹萧、一跳舞,造型古朴生动。第二层为半立雕飞檐。第三层为剔地雕一斗三升斗拱,并附荷蕾、金瓜,以显示墓主住宅的豪华和生活的富裕。第四层为“方胜”。门枋下浅刻双阙,以显示墓主身份的高贵。

走进墓室,只见左下壁有一只高浮雕坐犬,威武猛勇。想来它的一生,都在为主人忠实地守家护院。据考证,此犬系敖犬,属中亚品种,是汉代中外经济文化交流的历史见证。

墓室右下壁,是一幅高浮雕“和睦图”。图中一男子曲膝于灶前,一手执瓢、一手举铲作烹饪状;一女子身背婴儿,双手扶着男子臂膀,面部充满了柔情蜜意。可见,早在汉代,家庭里也讲男女平等,相敬如宾。

墓室右边有一侧室,横额上刻有三组雕饰,其中一组为鱼鸟图。中国古代阴阳学说认为,鱼带阴性、鸟带阳性,因此,此图有生殖繁盛的寓意。此外,该崖墓内还有一间壁橱和一个双眼灶。从墓葬形制和墓内雕刻内容上看,此崖墓应为夫妻合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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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镇汉代崖墓中的灶台 (马恒健/图)

江口崖墓出土的文物中,有一幅非同寻常的石刻雕像。它是第550号汉代崖墓门楣上的一男一女全裸坐拥像:男右手搭女右肩,手掌触其乳,左手置于女私处;女左手搭于男左肩,右手握住男左手。

这幅石刻雕像称为“秘戏图”,被郭沫若誉为“天下第一吻”。此画面在今人看来也属大胆,却出自汉代工匠之手,真令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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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镇汉代崖墓中的“天下第一吻”雕像 (马恒健/图)

“狗咬耗子”令崖墓安宁

绵阳市三台县所在的川中丘陵,地质多为沙土,挖窑掘洞容易坍塌。但是,进入郪江镇却别有天地了。

郪江镇方圆数公里范围内,屹立着一座座虽不险峻但岩石坚硬的山峰。远远望去,山势如圈椅且向阳的悬崖峭壁上,遗存的汉代崖墓鳞次栉比,密如蜂房。

郪江镇遗存如此之多的崖墓,并非偶然。早在战国时期,以郪江镇为核心地区的郪国,便在巴、蜀两国的夹缝中生存,直至公元前316年被灭掉巴蜀的秦军大将司马错所灭。

汉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置郪县于郪江镇。如今郪江镇所在的三台县,古称梓州、潼川,唐宋时期曾为剑南东川节度、梓州路、潼川府路治所,是四川最主要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重镇之一。

据当地文管部门考察,仅郪江镇行政区域内的郪江北岸、锦江两岸,已暴露的从东汉早期延至蜀汉甚至两晋的崖墓,便有一千六百余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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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江镇汉代崖墓 (马恒健/图)

金钟山汉代崖墓群,是郪江一千多座汉代崖墓中,开发得较为成熟的一处。

该崖墓群的4座崖墓,排列在长约50米的水平线上。墓室内的灯光,营造着时空迷离的效果,仿佛有一场盛宴即将摆开,抑或是一台戏剧就要开场。

走进1号墓,最为有名的狗咬耗子图和猴子吃果图画像,便位于前室壁上。

“狗咬耗子”图中,坐高0.8米的家犬,竖耳瞪目,咬住耗子的长尾。汉代人认为,老鼠进入墓内不吉利。阴阳五行中,犬属土,鼠属水,用土克水以犬胜鼠,可保阴宅安宁。

常言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其实在中国古代,狗拿耗子是分内事。上世纪九十年代,“崖墓和汉代西南地区文化学术交流考古会议”在成都召开,专家对此解读道:在秦汉时期,猫尚未被人们广泛驯养,狗就担负起“拿鼠”的任务。唐代以来,猫才成为治鼠的“主力军”。

生后也不愿被老鼠骚扰,墓主对后事安排得细致入微,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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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江镇金钟山汉代崖墓“狗咬耗子”雕像 (马恒健/图)

“狗咬耗子”图的上方,是“猴子吃果”图。小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捧着果子边吃边看,一副机灵活泼相。古人以猴喻侯,盼死者在阴间封侯拜相,荣华富贵。

这座墓室里,有着罕见的天花藻井及立体的斗拱石柱。力士、羊头等祈盼平安吉祥的画像石刻,则是汉代崖墓里的标配。

4号墓是一座少见的多墓室崖墓。该崖墓入口处,雕刻出栏干、檐柱、斗拱。第一进室内,刻有天花藻井,估计是会客室(起居室);右耳室无任何装饰,却雕刻有水井、仓房、灶台、厨案,应该是杂屋和厨房;在主室正中,立着一根带避邪座的石柱,柱上有斗拱,室顶有天花,室内置石棺一具。石棺无雕刻图案,显得较粗糙,与墓室内的雕梁画柱对比鲜明。

这座墓室里,从房屋的所有建筑结构,如卷棚顶、覆斗顶、悬山顶、藻井、板壁、中心斗拱等,到屋内的生活设施,如仓房、畜槽、厕所、石棺等,几乎样样具备。这种布局遍见于郪江其他大中型崖墓中,是地主官僚宅第布局的典型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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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江镇金钟山汉代崖墓内景 (马恒健/图)

在郪江镇紫荆湾汉代崖墓内,室内板壁和甬道两侧的画像石刻,栩栩如生地再现了劳作和娱乐的场面:舂米的劳动者、奔放的舞蹈者、执乐器的说唱者等。在郪江镇柏林坡汉代崖墓里,有罕见的三幅连环画式的秘戏春宫画像石刻,依次为对饮、求爱、坐欢。在另外几处崖墓内,还能看到女性的梳妆室以及书房。

崖墓的登峰造极之作

如今,考古界基本确定,蜀地的崖墓时代,早到东汉早期,晚到魏晋,兴盛在东汉晚期。除了彭山、郪江、乐山有数量可观且较为集中的崖墓群外,泸州市合江县境内崖墓也有千座之多。

合江全县27个乡镇,均有崖墓发现。如合江镇茶憩亭崖墓群、密溪乡芭蕉湾崖墓群、榕右乡鱼天堂崖墓群等。这些墓群大致分布在长江、赤水河以及大、小槽河流域两岸,依山面水,视野开阔,皆位于风水极佳之处。

合江县与贵州接壤,曾经是僚人聚居之地,而僚人热衷崖葬。据《太平寰宇记》载:泸州僚人“夫亡,妇不归家,葬之崖穴”。因此,与彭山、郪江、乐山的崖墓有所不同的是,合江县除了东汉、三国时期的汉系崖墓外,还有不少东晋、南北朝时期的非汉系崖墓。

由于僚人的生产力相对落后,因此僚人崖墓几乎都是单室,且墓门矮小、墓室狭窄,无随葬品。室内和墓门一般无雕刻纹饰,仅极少数雕刻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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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山柿子湾汉代崖墓中的石棺 (罗莉/图)

汉代之前,蜀地棺椁主要是陶棺、木棺。东汉年间,石棺在巴蜀之地悄然流行。这种在帝王将相眼中也显得奢侈的葬具,由整石凿成,又以棺身雕有画像者最为尊贵。

由于崖墓未能完全封闭,因此木棺易朽、陶棺易碎,惟有坚固的石棺,能够在崖墓中保存完好。汉代崇尚厚葬,画像石棺便是其登峰造极的产物。

四川汉代崖墓出土的一具画像石棺,其前档有浅浮雕双阙,这曾经令学者们疑惑不已。汉代陵墓前的阙,只有太守以上级别的官吏才能配享。经研究方知,石棺上的双阙,是人间与天堂的界线,与墓主的级别没有直接关联。

一具完整的画像石棺,前档、后档、棺身皆凿有画像,前档多为双阙,棺身则多是墓主生前的生活与想象中的仙境。后档的伏羲、女娲,人面蛇身,手托日月,是中国神话的始祖神,能再造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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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汉代崖墓出土的画像石棺 (马恒健/图)

迄今为止,全国仅发现了百余具画像棺,主要分布于四川、重庆、云南、贵州、山东等省市,其中90%在四川,合江县又占有其中三分之一。

画像石棺作为汉代最为流行的陪葬文化的一部分,不仅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也反映了汉代雕刻绘画艺术的成就。

追求人生的终极幸福

汉代崖墓内的布局,往往是按墓主的意志,依据其生前居住的宅第(或墓主希望拥有的宅第)的布局,统一规划后一次建成。一座汉代崖墓,往往埋了好几代人,子孙死了,再开侧室埋进去。相对集中的一群或一排崖墓,往往埋着一个宗族的死者。

人最终归宿的形式,既反映着生者对死者的眷念追思,也影响着生者自身的精神状态和物质生活状态。这些大至一两百平方米,小也有几十平方米的汉代崖墓,是东汉人抱着超越生死的坚定信仰,一锄一锤一凿打造而成。

据专家测算,如果是单人操作,一辈子也难以凿出几十平方米的崖墓;平均下来,10个人敲打10年,可打造一座中型崖墓。而豪华型的崖墓,可能穷尽数十人一生之力,方能完成。

游人进入已开放的崖墓内,虽然看到的是东汉人的阴间豪宅,却能真实地贴近他们生前的生活场景。走在崖墓里,犹如观赏立体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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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江镇金钟山汉代崖墓中的祭祀台 (马恒健/图)

在考古工作者眼中,崖墓具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合江县汉代崖墓的不少画像石棺,让汉代建筑、礼仪场景,以及钟、瑟、鼓、笙等古代乐器,再现今人眼前。同时,连接巴蜀与夜郎国的“夜郎道”,其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作用,也在该县汉代崖墓里看到较为清晰的脉络。

乐山市的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沿岸崖壁上,汉代崖墓数以万计。该市最大规模之一的柿子湾汉代崖墓门楣上方,有一尊“结跏趺坐”高浮雕石刻造像,头部有光环,右手作降魔印,左手持衣襟。这是我国最早的佛教石刻造像之一,对研究佛教传入中国的时间和途径,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也为南方丝绸之路的存在,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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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山柿子湾汉代崖墓“结跏趺坐”佛教石刻造像 (罗莉/图)

郪江镇汉代崖墓里,斗口跳斗拱、出令拱、曲线形檐口等建筑形式的发现,对研究、复原汉代及魏晋时期的民居建筑结构,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填补了中国古建筑史的空白。多幅彩绘壁画的发现,为美术史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

明代唐伯虎有诗云:“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汉代先民的初衷是视死如归,但不做野鬼游魂,正因如此,才给今人留下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

马恒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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