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省盂县城北18公里处,有一座名山,叫藏山。此山峭壁连云,庙宇森严,飞瀑流泉,满山绿染,俗传因春秋时程婴、公孙杵臼谋藏赵氏孤儿赵武于此,故而得名。
山西盂县藏山
藏山我去过好几次,每次站在山崖下面那个仅可容一人的“藏孤洞”,我总是想,2600年前,一个大男人,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千里迢迢从晋南新绛逃到这里,且不说路上给孩子吃什么喝什么,单就是寒冬腊月,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中,冻也冻死了好几回了,怎么能够一住就是一十五年?
盂县藏山“藏孤洞”
单凭这一点,赵氏孤儿匿于藏山这个故事,编得实在不怎么高明。
那么,赵氏孤儿这件事是史实吗?赵氏孤儿来过盂县藏山吗?如果没有来过,为什么千百年来,“赵氏孤儿”传说在盂县大地广为流传呢?
左丘明笔下的“赵氏孤儿”要弄清楚赵氏孤儿是怎么一回事,就必须得从赵氏灭族说起。
春秋战国时期的“赵氏”,是晋国正卿赵盾的家族,赵氏被灭族是历史上实有的事件,史称“下宫之难”,亦称“庄姬之乱”。
《春秋左传》
最早记载赵氏灭族的,是鲁史《春秋》,记述极简,仅一言概之:“(成公八年)晋杀大夫赵同、赵括。”
晋国为什么要灭赵氏家族?
据左丘明《左传》记载,这件事情的起因,跟赵武的母亲赵庄姬有关,也就是说,灭掉赵氏一门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赵武的母亲——赵庄姬。
《左传·成公四年》载:“晋赵婴通于赵庄姬。”
赵庄姬是赵盾之子赵朔的妻子,赵朔死后谥为“庄”,故称其妻为赵庄姬。
赵婴是赵朔的叔叔,叔叔跟侄媳妇通奸,这事不光彩。所以,赵同、赵括把赵婴放逐到齐地。
《春秋左传》
这件事在《左传·成公五年》是这样记载的:“五年春,原、屏放诸齐。”
这里的“原”,指赵同;这里的“屏”,指赵括。赵同因功封采邑于原,故名原同;赵括因功封采邑名屏,故又称屏括。
情人被撵走了,名声也臭了,这么一来,赵庄姬就不干了。她因恨生怨,就在晋侯那里说赵家的坏话。
这件事在《左传·成公八年》中有非常详细的记载:“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郤为征。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
春秋战国时期车马人物浮雕图
将上面三篇中的几处描写加以整合,便可梳理出赵氏灭族事件的大致脉络:
鲁成公四年(前587年),赵盾之子赵朔的妻子庄姬,与赵朔的叔叔赵婴齐私通,事情败露后,赵婴齐被赵同、赵括放逐到齐地。
赵庄姬因此怀恨在心,便向晋景公进献谗言,诬陷赵同、赵括要叛乱,与此同时,与赵氏家族早有矛盾的栾氏、郤氏家族趁机出面为赵庄姬作证。
于是,晋景公诛杀了赵同、赵括,并灭其族,赵氏封邑改封给大夫祁奚。当时,庄姬带着孩子(即赵氏孤儿赵武)住在晋景公宫里。
阳泉博物馆 盂县出土的战国青铜剑
《左传·成公八年》又有记载,说过了没多久,晋国大将韩厥对晋景公谈起赵衰、赵盾的功绩,称如果他们这样的人都没有后人祭祀,谁还愿意为国家效力。于是晋景公复立赵武为赵氏后嗣,恢复了赵氏的爵位和封邑。
我们可以看到,《左传》提到了“赵氏孤儿”赵武,但赵武在赵氏被灭门之前,就已经出生,并且其父赵婴已经去世。下宫之难发生后,赵武一直跟着母亲赵庄姬住在晋国国君的宫中,没过多久就又恢复了爵位和封邑,压根儿就没有遭过什么罪,也没跟程婴一起外出逃亡,更别说被屠岸贾追杀得好几次差点丧了性命。
那么,至今广为流传的“搜孤” “救孤” “藏孤” “复仇”等悲壮忠义的故事,又是怎么来的呢?
司马迁笔下的“赵氏孤儿”屠岸贾“搜孤”、公孙杵臼“救孤”、程婴“藏孤”、赵武“复仇”这一摊子事儿,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搞出来的。
陕西韩城 司马迁祠墓
司马迁在《史记》中,有三处提及赵氏孤儿这件事,分别是《晋世家》《赵世家》《韩世家》,其中《赵世家》记述最为详细。
《赵世家》所记载的“下宫之难”“救孤藏孤”“赵武复仇”等内容,有一千余字,叙事波澜曲折,情节惊心动魄,以致流传千年,经久不衰,成就了公孙杵臼与程婴两人“忠义之士”的美名。
因文言文艰涩难懂,这里就不引用原文了,下面直接用现代汉语概括一下大致的故事情节:
《史记》
春秋晋景公时,屠岸贾深受景公宠信任,官至司寇,他想要为难赵氏,便将晋灵公被弑杀的贼首推到赵盾头上,请求景公下令诛杀赵氏。
后来,屠岸贾不顾韩厥的反对,也未向景公请示,就擅自带着军队围攻了赵朔居住的下宫,杀了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等,灭了赵氏。
托孤
赵朔之妻是晋景公之姑母,当时临近产期,便进宫隐藏。没过多久,赵朔的妻子分娩,生了一个男孩,是为赵氏孤儿赵武。
屠岸贾听说此事后,便进宫搜查。赵朔的妻子将孩子藏到袴下,得以脱险。
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对赵朔的朋友程婴说:“屠岸贾这次找不到婴儿,下次还会来,这该怎么办呢?”
救孤
他俩商量了一下,找了个和赵氏孤儿年龄相仿的男婴冒充孤儿,而后把假孤儿放在公孙家,把真孤儿藏于深山之中,再由程婴到屠岸贾那里举报假孤儿藏身之处。
屠岸贾得知此消息后非常惊喜,便在程婴的带领下到公孙杵臼家里搜查,并把公孙和假孤儿一起杀掉了。
之后,程婴带着真孤儿藏匿山中,并把孤儿抚养成人。
搜孤
过了15年,晋景公病了,找人占卜。占卜的结果是为晋国建功立业的人在作祟,使他生病。景公问韩厥,韩厥告诉景公,这可能是赵家的冤魂吧。赵氏三代忠烈,为国立下赫赫战功,却遭受灭门之灾,百姓为他们的遭遇感到不平,所以有这样的卦象。
景公问韩厥,赵家还有其他后人在吗?韩厥便把赵氏孤儿的事情相告。于是景公便召见赵氏孤儿,并把他藏在宫中。
赵氏孤儿故事中的主要人物
朝中大臣前来探望景公的病情,景公让韩厥带着大臣拜见赵氏孤儿,大臣们迫于形势, 纷纷恳请复立赵氏后代,并帮助程婴、赵武攻打屠岸贾,灭了其族,归还赵武的田地。
等到赵武行了冠礼,已是成人,程婴遍拜诸位大臣,又对赵武说:“当初下宫之难的时候,赵氏所有的人都死了,我不是不能死,我只是想把赵氏后人抚养长大。现在你既然已经成人,并恢复了赵家原有的地位,我也应该向已故的赵朔和公孙杵臼报告消息了。”
赵武哭泣着向程婴磕头请求,但程婴最后还是自杀了。赵武为程婴守孝三年,并春秋祭祀,世世不绝。
赵氏孤儿故事中的人物关系图
在《史记》中,不但下宫之难发生的时间变了,而且人物也增加了不少。事件的起因由《左传》中赵庄姬的进谗,改为屠岸贾和赵盾二人之间的矛盾。《史记》裁剪了庄姬和赵婴私通的情节,添加了扣人心弦的搜孤、救孤,以及抚孤、复仇等情节。
关于赵氏孤儿的故事,《史记》的记载与《左传》大相径庭。那么,到底是谁的记载更可信呢?
历代史学家对《史记》的质疑司马迁以《左传》所载史实为基础,运用近似戏剧的手法编造了这样一出悲壮忠义的救孤故事,颂扬了忠义精神,鞭笞了邪恶暴虐,揭示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道理,这一具有独特意蕴的主题,很快就得到了人们的普遍认同。
司马迁《史记》
继司马迁《史记》之后,“赵氏孤儿”故事在不同时期的史书、杂记、县志等中都有涉及,或是转录,或是改录,或是提出质疑,为这一感天动地的历史事件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料。
后来元杂剧和明传奇的赵氏孤儿戏曲,如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大报仇》和徐元的《八义记》,基本都取材于司马迁《史记・赵世家》,并把假孤儿,由他人的孩子变为程婴自己的亲骨肉,从而演变成为后世妇孺皆知、感天动地的赵氏孤儿故事。
关于《左传》与《史记》的差异,孰是孰非,历代文人学者争论不已。
司马迁雕像
史学家们普遍认为,对于先秦历史,《左传》与《史记》有异的地方,一般以《左传》为正。
《左传》是为《春秋》做注解的史书,成书的时间远远早于《史记》。司马迁在写春秋这段历史的时候,绝大多数是参照了《左传》的内容,只有少部分跟《左传》有冲突,赵氏孤儿就是其中之一。
司马迁对赵氏孤儿的记录,可能源于三晋分家后赵国的史官记述,或者民间口述资料,所以与《左传》的记载出入甚大。
战国时期曾侯乙编钟
而且此事件同是司马迁笔下,在《史记》各篇中的记述也相互抵牾,令人生疑。所以早在唐代的时候,就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如唐朝孔颖达在《左传正义》就说:“马迁妄说,不可从也。”
到了清代,对“赵氏孤儿”真伪的质疑越来越多。
清代史学家马骕在《晋卿族废兴》说:“史迁好奇,每存异说,而事与年推寻,皆无据。”
清代学者梁玉绳也对《史记》中屠岸贾专权、侠士匿孤报德提出了强烈质疑。他说:“藉使有贾,晋方鼎盛,乌容擅兵相杀,横索宫闱,而诸大夫竟结舌袖手,任其专恣无忌耶?匿孤报德,视死如归,乃战国侠士刺客所为,春秋之世无此风俗,则斯事固妄诞不可信。”
舞台剧《赵氏孤儿》
清代学者赵翼更是直言不讳:“屠岸贾之事出于无稽,而迁之采摭,荒诞不足凭也。《史记》诸《世家》多取《国语》《左传》以为文,独此一事全不用二书,而独取异说,而不自知其抵牾,信乎好奇之过也。”
所以说,赵氏孤儿确有其人,赵氏被灭族也确有其事,但赵氏孤儿的故事,只是一个传说,在历史上是不存在的。
山西省阳泉市博物馆展板文字
阳泉博物馆在介绍这一历史事件的时候,也只是说“赵氏孤儿的故事流传甚广,并在阳泉境内形成颇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并没有作完全肯定。
退一万步说,即便赵氏孤儿的故事是真的,但是赵氏孤儿藏哪了,司马迁也不知道。他在《史记》中仅仅写了这么一句:“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山西阳曲赵武庙
可就是这句语焉不详的记载,却把赵氏孤儿的后人忙坏了。千百年来,数不清的山西人都在替司马迁考证、寻找赵氏孤儿的藏匿之地,山西的襄汾、绛县、清徐、垣曲、汾阳、定襄、盂县等很多地方,都有藏山、藏孤洞、藏孤台、藏孤村,都说赵氏孤儿在他们那里藏了15年。
甚至毗邻的河北省也没闲着,也一直在给赵氏孤儿寻找藏身之地。井陉县孤台村有个赵孤园、邢台县也有个赵孤庄,据说都是藏匿赵氏孤儿的地方。
河北井陉赵孤园
有意思的是,在如此众多的藏孤之地,名气最大的莫过于盂县藏山。
那么,赵氏孤儿又是怎么“跑到”盂县的呢?
盂县百姓口中的“赵氏孤儿”盂县,在春秋时代,是仇犹国的地盘。仇犹国是当时北方少数民族狄族建立的一个弹丸小国,无论是军事,还是经济,都非常落后。
盂县藏山
藏山,原名盂山,位于今山西省盂县城北18公里的苌池乡藏山村,因传春秋时期义士程婴在此藏抚“赵氏孤儿”15年而改为藏山。山上有文子祠、寝宫、藏孤洞、梳洗楼、八义祠、报恩祠、启忠祠等,规模甚是宏大。
藏山之名最早载于元大德七年(1303)《大元一统志·太原路盂州古迹》:“藏山庙,在(州)东北五十里。旧经云:公孙杵臼、程婴谋藏孤儿于此山一十五年,故山因名。”
文献中所云“旧经”,应为金代或宋代的志书,故而推测藏山大致在宋金时期得名,如此,赵氏孤儿的故事,也正是在那个时期之前在盂县流传开来的。
盂县藏山
宋金时期是个比较特殊的时期,宋金时期的山西,也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
北宋统一天下的最后一战,便是灭北汉、毁晋阳。打下了山西,将太原城火烧水灌,夷为平地之后,宋太宗赵光义的龙椅才算是坐稳当了。
北宋是赵家的王朝,一直以春秋“赵氏孤儿”之后自居,而赵氏孤儿这段历史,最大的亮点在于“忠义”二字。
公孙忤臼也好,程婴也罢,他们或杀身成仁、或忍辱负重,都是为了实现其自觉承担的使命——忠义。
盂县藏山
而这种“忠义”思想,恰恰是统治阶级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地位最需要大肆宣扬的。
所以,北宋王朝对程婴与公孙杵臼两位义士多次进行褒奖,给予其极高的地位 。
据《文献通考·宗庙考》载:“开宝三年(970 )十月,又诏前代功臣、烈士,详其勋业优劣以闻。有司言:"齐孙膑晏婴、晋程婴公孙杵臼、燕乐毅、汉曹参陈平韩信周亚夫卫青霍去病霍光、蜀昭烈帝关羽张飞诸葛亮、唐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李靖李勣尉迟恭浑瑊段秀实等,皆勋德高迈,为当时之冠。”
舞台剧《赵氏孤儿》
《宋史》也载:“初,绍兴二年,驾部员外郎李愿奏:‘程婴、公孙杵臼于赵最为功臣,神宗皇嗣未建,封婴为成信侯,杵臼为忠智侯,命绛州立庙,岁时奉祀,其后皇嗣众多。今庙宇隔绝,祭亦弗举,宜于行在所设位望祭。’从之。”
北宋中后期,异族并举中原,政权动荡不安,山西被金朝统治了一百多年。朝廷的羸弱不堪更容易使人思念先贤、义士,赵氏孤儿的故事便广为流传。加之神宗初时,子嗣多夭亡(14个儿子8个早薨),为“不绝赵祀”,朝廷专门为赵氏孤儿故事中的义士建庙祭祀。
《宋史》记:“神宗本纪元丰四年,五月戊申,封晋程婴为成信侯、公孙忤臼为忠智侯,立庙于绛州。”
盂县藏山
宋室南渡侯,康王赵构建立南宋朝廷,为寻求其身份的合法性,便以赵氏“遗孤”自比,从而寻求更多法统和道义上的支持,也就是说希望天下义士能够像程婴公孙忤臼那样挺身而出,救赵、扶赵,恢复宋家江山。
南宋绍兴十一年(1141),高宗赵构下诏,加封“河东神主”赵文子(赵武)为“藏山大王”。
在这样的背景下,盂县士人出于“迎合朝廷” “乡土情怀” “攀附名人”的心态,将“赵氏孤儿”典故加以改造,最终促使盂县的“赵氏孤儿”传说在北宋 中期得以形成。
盂县藏山
盂县藏山,从明代成化二十年(1484)起至嘉靖四年(1525)止,在41年间,多次被明王朝下旨旌修,并先后派遣高谅、刘允等六位钦差太监亲临藏山,会同山西、盂县的主要地方官员,对藏山神庙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并将藏山神庙改称为藏山神祠。同时高谅、刘允二位太监还遵旨留下墨宝,把“万岁 朝廷香火院”镌刻于石,定藏山神祠为皇家的祭祀场所,这在全国各大寺庙中也是很少见的。
时至清代,朝廷历有敕封。清同治八年(1869),穆宗敕封赵文子为“翊化尊神”,光绪五年(1879)德宗加封赵文子为“翊化福佑尊神”并亲书“明德崇禋”四字,由曾国荃精心制成匾额悬挂于文子祠正殿前。
盂县藏山
虽然,赵氏孤儿藏匿于盂县藏山是子虚乌有的传说,但盂县藏山传达出来的忠义精神是超越时空的,是能够呼唤人们激情和共鸣的。(张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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