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者回忆武汉(志愿者口述武汉封城之初)(1)

口述:田曦;访谈并文:张馥兰


1月23日,武汉因疫情爆发而封城。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绿发会”)志愿者田曦一直在武汉一线参与运输防护物资、救助特殊病患等救援工作。他讲述了在武汉封城之初,协助因发烧滞留的意大利少年尼克回家的曲折故事。以下是田曦的口述:

▌第一次尝试:因发烧没能上飞机,滞留武汉机场

2月3日,我正往各个医院和社区送口罩等防护物资,在去雷神山医院的路上,我接到了绿发会秘书长的电话,他告诉我:有个意大利的小伙子叫尼克,因为发热没能登上回意大利的飞机,现在被困在机场。

那段时间,在武汉发热就意味着可能是新冠患者,答应这个要求就意味着,要冒生命危险去搭救一个人。当时秘书长跟我说:这孩子已经被滞留在机场很久了,没人管没人问,你能不能去把他接回来?但是你也可以拒绝,这只是一个请求。

我犹豫了会儿,但转念一想,就算他是发热病人我也得去。那天赶巧,我车上有防护服,就穿上防护服,开车去机场接他。开到半路,秘书长又给我来电话,说“省外办”(外事办公室)的人把他接到同济(医院)去做检测了,你现在赶到同济去把他接了。我又直接冲着同济过去了。

到了那里,我跟尼克通话,他会说一定的中文,而且是个外国孩子,所以在人群中还比较好找——我当时看到同济门口排着大长队,都是发热病人——结果看到他,状态还不错,不是想象中那么糟糕,就把他接上车了。他坐在副驾驶位上,我给他测了体温,37点几度,确实是有点发烧。

我们俩用中文聊了会儿,原来他是来中国学习,到湖北玩,刚到荆州不久,就赶上武汉封城了。后来意大利政府组织包机接回他们的国民,没想到这孩子那天发烧,无法上飞机,就滞留下来了。

我当时还挺紧张,旁边就坐着一个发热病人。那时武汉到处都是这个病况,每个发热病人都会被假设成是新冠患者。如果说当时我不害怕,那是假的。虽然我们已经做了全套保护了,防护服、口罩和防护眼镜都配齐了但防护眼镜不透气,里面全是雾,我车开得比较慢。

尼克说他一天没吃东西,又渴又饿。那时武汉还有少数商店开门,我就开车去商店,给他买了些吃的喝的。我还是有点担心,虽然看他状况只是发热,没咳嗽。这孩子看起来特别累。我让他把靠背往后拉一下躺着睡。他说想找个住的地方。但是当时在武汉找住的地方非常困难,第一尼克是外籍人士,第二他未成年,第三他还发热,冲最后一点,全武汉的酒店都会对他关闭。

找了几家酒店都没人愿意接待,我只好不断地打电话,联系了很多组织机构。省外办、市外办都说解决不了,街道办也不同意入住。最后,我打电话打到公安局,公安局说这超出他们的权限了。几乎所有的政府机构都不能解决,后来秘书长想到去他自己亲戚家借住,亲戚刚开始答应,隔一会儿又反悔了……那天我们能想到的招全想了,甚至想在车上蹲一宿,要不就去找个帐篷睡袋,搭个营,睡一宿得了。

尼克在车上坐着很无助,我也很无助。他看着我不停地在那打电话,每个电话都被拒绝,真的是焦头烂额。尼克想要一张床,我也想要张床,但这个想法在那时简直太奢侈了。

到了傍晚,天色开始暗下来,尼克在车上睡着了,还是没人能收留我们。这时,马路对面有个小哥神色慌张地过来问我:“您这边有没有体温计?”可能他看我穿着防护服,以为我是医护人员。我当时本来想说没有,但他又说,“我想给我妈量一下体温。”

原来他不过就是个孩子,想看看妈妈是不是病了。我说:“我可以借你,不过你要把贵重物品押给我,到时回来还你。”他就把手机给我了,十来分钟后他回来了,那时看着就没那么焦虑了,他说他妈妈体温没有很高。那个时候真是人心惶惶啊,大家都在担心是不是发烧了,发烧了怎么办,会不会死。

后来,我发了一条朋友圈表达我很绝望无助的心情。有位社区的书记看到了——我之前给她的社区送过口罩等物资——她问我是不是有困难?我跟她说了这个特殊情况,她就以个人名义给社区酒店打电话,给我提供了一个房间。那时已经到了凌晨,拿到房卡之后,我等前台睡了,把尼克带进房间,这才把那一天的问题解决下来。

我们睡了一宿之后,这个小伙子明显感觉好了很多。我就开车带他去同济取昨天拍的胸片和检测报告。医院的发热病人依旧排队排到大门口,我想这交叉感染得多严重啊!尼克跟我走到里面去,我看到那一排排病床上满满的都是人,有的人去世了,医院就用个东西把遗体裹着。

志愿者回忆武汉(志愿者口述武汉封城之初)(2)

▲ 尼克在同济医院取检测报告。 © 田曦

我跟尼克做了最好的防护,进去取胸片和检测报告。医生说,这孩子很好,一切正常。我一听这话,心里那个弦就松了。天呐,谢天谢地!尼克要是不正常的话,我铁定容易感染,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防护做得到不到位。

听完医生报告,我拉着尼克快速冲出了医院——因为太多病人在里边了——我坐在车上松了口气,赶紧回家!回家后我又发了个朋友圈,我和尼克买了两瓶酒,但我们没有真喝,就是摆拍啊,假装庆祝一下。这是我在武汉遇到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但幸运女神冲我们微笑了一下。

▌第二次尝试:空降布洛芬为少年降温,还是没能走成

为了帮尼克退烧,我到处帮他找退烧药,但是没找到。没办法,我就发朋友圈询问哪里能搞到布洛芬。在一个好心人帮助下,我开了快一个小时的车到他的住处,他在楼上直接把药往下面扔——空降布洛芬。

尼克在酒店待到2月8日,就迎来了第二次机会。因为意大利在武汉没有领事馆,所以由其它领事馆来完成这个任务,安排了一辆车把尼克送到机场。但他那天体温还是有点偏高。没想到,晚上我接到秘书长的电话,说尼克又被拒签了。那是英国的包机,因为尼克体温偏高,英国人认为他是潜在患者,就没有让这个孩子上飞机。那时大概是凌晨一二点,我跟同行的另一名志愿者就开着车,又去接尼克了。

在回来的车上,我也给他测了体温,36.5度。我说你体温不高啊,为什么被拒了?尼克很郁闷。我说没事儿,好孩子,欢迎再次来武汉;我说他是幸运男孩,lucky boy;我说我们的缘分未尽,你还得跟我们在一起。

回到酒店后,尼克就一直在房间。意大利政府让他尽量自我隔离,所以除了我送饭以外,没什么人跟他接触。他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我就送饭到门口,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我就多买几个花样。尼克又住了七八天,到了2月14日,我们又接到意大利要接国民回去的消息。我们跟意大利大使馆申请亲自送尼克去机场,对方同意了,并给我们开了一张路条。

▌第三次尝试:“幸运男孩”终于回家了

那天晚上下着雨,尼克和我们坐上车慢慢地往撤离点走。这孩子挺倒霉的,头两次都没撤走,我说事不过三吧。当时我们接到消息说,意大利总统要派专机来接他。

进入天河机场,路上没看到一辆车,也没看到有人值班。等我们到了机场之后,发现机场工作人员都在,所有人都在等我这辆车。那天航班表上显示的只有一架飞机,一个乘客,就这么奇怪——一辆车送一个乘客去机场,一架飞机接一个人走。

但那天又出了岔子,尼克的签证有点问题,没法过海关。距飞机起飞只有一两个小时。我说不会吧,这孩子运气这么差,不是说好的lucky boy嘛。我们只好又开始疯狂打电话,联系省外办和市外办,原来是搞错了文件。那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送文件的专车急匆匆地赶过来。

大概过了1个小时,文件送过来了,就开始正式交接手续。尼克先做了体检,然后需要意大利那边签免责协议,因为尼克有可能携带新冠病毒,意大利必须自己要承担这个风险。我们跟尼克告别:等疫情结束,我们再相见。

志愿者回忆武汉(志愿者口述武汉封城之初)(3)

▲ 田曦和尼克在武汉天河国际机场。 © 田曦

意大利政府出动了核生化的设施,飞机上携带着一个无菌仓,把尼克放进了无菌仓里面,在无菌的环境下,用吊车把他再放进飞机舱里面。机场工作人员说,他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登机方式。是啊,谁不是第一次见。就这样,尼克终于坐上飞机返回意大利。

他回去之后又隔离了14天,最后确定没有被感染。我们视频聊天,尼克爸爸妈妈非常高兴,称我为天使。尼克说在家隔离很好——他已经习惯被隔离了。不管怎么说,这孩子终于回去了,能跟家人团聚。我真替他高兴,因为这孩子太倒霉了,也太幸运了。

访谈后记:疫情期间,田曦和他的伙伴们一直在武汉一线参与救援工作,他们从为医护人员送口罩等防护物资到帮助非新冠的特别病患,从帮助外国朋友到为流浪人员送食物……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践行着这样的理念:灾难不分地域、国籍、种族、阶级,在灾难面前,人类应该更加努力联结起来共同应对,而非走相反的路。

田曦还说过:“看到意大利和伊朗等国家的疫情那么严重,我们这些在武汉的志愿者感到很痛心,这些天来我们已经在一线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很多人因为这场灾难,永远失去了自己的至亲至爱。现在中国的疫情已经基本上稳定下来,希望我们能关注和支持疫情严重的国家,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志愿者回忆武汉(志愿者口述武汉封城之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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