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我初次见到老胡的时候,他还很瘦,穿一件红色的NB t恤,好像是参加成际马拉松赛发的,整个办公室都乱糟糟的,带着厚点眼镜的前台助理,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抱着箱子走到门口,扑通一声扔地上,又气势汹汹的跑回来:老板,您还是给我写个欠条吧,三个月工资2,400,说多不多,但对我来说,是我孩子一学期的补课费。老胡从正在忙碌的电脑后头站起来,拿了一张白纸,刷刷刷写着,签名的时候,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胡之山,前台把欠条收好,一句话也没有,抱着纸箱离开。
老胡这才发现我,你是李梦佳,对,我大概也摸着了情况,我是来应聘的但好像,嗯,老胡继续坐回电脑前,大屏幕后面传来他的声音,等我写完这个代码马上就好,我只好又坐回座位上,这个时候走好像不太礼貌,只是有些奇怪,刚才那个助理说欠2,400的工资,为什么老胡要写5,000,等老胡再从电脑后面起来,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夜幕四合,整栋办公楼似乎都静悄悄的,他从身后拿起外套,对我说:走吧,去吃饭。于是我便陪他去吃饭,那时我已经疲于面试,找工作来说就像盲人摸相,他说:吃饭。我便跟着了。
那是7月,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身上的汗味十分酸爽,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连交谈都没有,我抬头看看他,又低下了头,特别想笑,就笑了,怎么了?他问我,没事,我说,他不再追问,活动了下自己的脖子说:哎,这段时间真的是太累了,也没好好吃过饭,那今天好好吃一顿,我说,我的前男友曾经说过,我是那种女孩子,太傻不设防,不懂拒绝,又爱笑,出来混社会,被人卖了大概也会帮人数钱,是只适合放在家里,当宠物养的那种,后来我们分手,没有人说过把我当宠物养这种话,当然我也不爱听,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还有点力气,几乎属于废柴,那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在楼下吃煲仔饭,老胡要了一份辣味双拼,我要了一份剁椒鸭肠,剁椒辣的我喝了两瓶可乐,老胡却半份都没有吃完,他看我吃了半天,说:吃不下就别吃了,浪费可耻,我说,他笑,笑了好一会才说:来上班吧,就这一个月,我需要人帮我处理一些杂事,你也看到了,公司人都走完了,我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口吞咽,他顿一顿又加了一句,成败就在这个月了,如果这次还是不行,我就卖房子,所以工资不会少你的,他说的波澜不惊,好像卖房子和买鞋一样简单,我想了想点点头:可以的,明天我就来上班。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相信老胡不会欠我的工资,也特别相信,他一定会兑现给那个行政助理的欠条,当然更多的是因为,我要有一份工作,哪怕开头的时候白干,那个他说决定成败的事,成了,那是我去他那上班的第28天,那晚要请客户吃饭,老胡给我家他的钥匙,让我帮他拿西服,他家很旧,七八十平的那种老房子,推门就看见一个女人的巨幅照片,但除了那张照片,房间里再没有女人的气息了,虽然不乱,但那些脏衣服简直了,想到初次见到他他身上的汗味,想来这些t恤,真的是今天穿这件,明天穿那件,但都没洗过,我把那些脏衣服,一股脑的扔进了滚筒洗衣机里,找到他的西服,又找到熨斗,烫衣服的时候,在他的西服口袋里,我摸到了一枚戒指,很小的钻 ,12号,应该是要属于或者曾经属于哪个手指纤细的女孩子,我写了张便利条让他记得,晾衣服放在了玄关,戒指放在纸条上。
晚上我们请客户吃饭,在包间开了瓶红酒,等到付账的时候,老胡的卡刷爆了,我用我的卡续了上去,还记得老胡当时看我的眼神,谢谢你相信我。你会还我三倍对不对?我开玩笑地说,真的,从一开始,我就相信老胡和我是同类人,就是那种有点任性,也有点义气的傻瓜,而人总会被非同类所吸引,帮忙洗衣服和戒指的事,老胡从来没提过,我真担心那些衣服在洗衣机里长毛了,直到看到他穿着那些衣服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们开始很忙,客户把预付款打过来后,老胡给之前离职的员工打电话,让他们回来领欠了的工资,于是好多老员工又回来上班,我不知道老胡这样做对不对,那些离弃过他的人,为什么还能再次接收呢,也许旧人用着比较得劲,也许他觉得无所谓,也许还是因为那一点任性和义气,这个问题我们没聊过,事实上我们几乎什么都不聊,他发出指令我就去执行,他是老板我是员工,我们之间非常简单透明。
只不过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差,去考察新的合作工厂,在火车上,他百无聊赖地问我:你怎么没男朋友呢?我也不瞒,就说之前有的,分手了。哦,他不再问,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单身挺好的,真的挺好的,老胡长得不赖,又瘦又高,就是木讷,不善言辞,搞技术的人一般都这样,开公司不是心血来潮,倒有点被迫上梁山的意思,后来听之前的老员工八卦,才知道老胡结过婚又离了,老胡的前妻是个挺仙的人,离婚是因为老胡穷,对于八卦,我不太庆幸,只是听完了再看老胡,多少带点颜色了,每个人都有过去,而每一个明天都无法遇见,不知不觉走到现在,人生真是很妙。
后来我和前男友复合,要辞职,老胡第一次朝我发了脾气,他十分愤怒地把我的辞职申请扔了回来,你真以为友情饮水饱,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离婚吗?我愣愣的从地上捡起来辞职申请,愣愣的看着他,等待下文,他却指了指门:出去!于是我便愣愣地出去了,公司算是慢慢走上了轨道,老胡找了个销售总监,帮他去处理一些,不用非得本人到场的人际交涉,所以便有了时间总在办公室里加班,所以每当有员工加班的时候,总能带他请吃饭。
当时与我合租的女孩子有了男朋友,两人总是在厨房里一起做饭,然后端到客厅来吃,虽然他们偶尔也会招呼我,但对于客套还是真热情,我还是能区分的,所以我也总加班,于是老胡便总请我吃饭,其实我们两个已经很熟了,所以吃饭也不挑,煲仔饭啊,鸡汤面啊,小碗蒸菜啊都行,他比我第一次见他胖了一点点,但吃的还是少,我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问等着我的老胡:你怎么这么不爱说话,你是老板啊,你不觉得说话是很危险的吗?老胡反问我,说话可以加深感情,可以解释情况,可以让一个人更加生动,还可以推进事情的发展,说话不好吗?我又反问了过去,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说话多了会加深感情吗?老胡又反过来问我,呃,我低下了头。
老胡固执地认为,自己曾经因为说话,让两个家庭分崩离析,小时候父母离婚,是因为他跟母亲告过一个子虚乌有的状,婚后他和前妻离婚,是问了前妻一个杀伤力太大的问题,我沉默的听着,然后说:你这样想不对,要知道很多夫妻是刀砍也砍不散的,如果几句话就能散了,那基本上分开是早晚的事,他摇摇头说:你不懂什么叫覆水难收,如果你做了一件事之后后悔,并且永远没有办法挽回,这就叫覆水难收,人们用说话来表达观点和感情,推进或者终止事情的进度,但说话有时违心,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你不会没有过吧,我大你6岁,学生时代的经历千篇一律,步入社会后才算有真正的认知。
我不再说话了,与前男友分手,在那个当下,便是我所认为的覆水难收,我们坐在办公楼附近的公园长椅上,聊了快一个小时,还记得老胡起身时对我说:跟你聊的很开心。看说话让人开心吧。我得意地说,他要看和谁说,他走在了我的前面,后来我跟合租的室友说,晚上和老胡一起吃饭的事,室友吃惊极了,你们一起吃饭,老板每次都要等你,你们老板不是爱上你了吧,怎么可能,我摇摇头,觉得匪夷所思,老胡是不可能爱上我的,他和我一样,心里还住着某个人,不过老胡之后有点爱说话了,那场面非常之尬,我去之前公司已经开了半年,一直亏损,后来有一次开会,老胡不知道怎么就突发奇想的让我站起来,接受大家的鼓掌,说我是个福星,自从我来了公司就好了,我完全就是个锦鲤,真的一点都不幽默。
但从那天起,一个新来的男孩子,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来朝我拜一拜,后来我在老胡的办公室跟他埋怨,他笑着说以后你就多穿红色吧,哪有锦鲤穿黑色的,气的我要把咖啡泼他桌上,我还是觉得你少说话比较可爱,感觉那个阶段的老胡,能说玩笑话,也接得起玩笑,整个人都多了一份明媚和灿烂,也许人有了钱,就会多点底气吧我想,还是很高兴能看到他的改变,和前男友复合后,因为太怕再因为异地恋而失去彼此,我还是坚持辞职了。
临走之前公司搬家,和一个男同事一起往老胡的办公室,搬一盆大号绿植的时候,高跟鞋崴断了,我一头栽在了花盆上,老胡正在接待恭贺乔迁的朋友,一把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就是一顿吼:谁让你干这个的!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给我出去!他生气的说,还记得他的朋友目瞪口呆的样子,大概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我揉揉自己鼓包的头,一瘸一拐的出了门。送走了他的朋友,他站在办公大厅里跟大家开会,指着我说:你们这些男同胞,让一个女孩子去搬花盆,你们怎么做到的!大家都面面相觑,我低下头,感觉有点难堪,
几天后我终于收拾好一切,急迫地去奔赴我魂牵梦绕的那个人,老胡送我去的火车站,那天天降暴雨,我们被堵在路上,我气的捶胸顿足,老胡打开一点点车窗,抽了根烟:这么急着见到他?我说是啊!早知道就不定这个点的票了,早晚都比现在好,今天走不成了怎么办,他笑一笑沉默,我唠叨地说:我是不是很蠢呐,只想着我到那边了他刚好下班,却没想到这个点是我们这的高峰期,老胡笑笑说:为什么他不来这边接你啊?我愣了下说:他很忙。老胡说:我也很忙。我望向窗外,雨十分浩瀚,能困住人的大概只有感情疾病,过去,还有雨。
那天我没赶上车,改签了票,等晚点的又一班,老胡陪我等在候车厅的时候,他说了很多工作上的事,包括我在职场上的优缺点等,还有一些工作交接的事,然后我们都有点沉默,其实我特别想跟老胡说点别的,比如工作虽然重要,但身体也很重要,所以要多吃饭,比如年纪一把了再不约会就老了,你那枚戒指也该找主人了,比如能在生命中有过你这么一个老板,是我的幸运,可是我没有,我对于离别,向来都十分抗拒,并深以为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所有的告别都应是为了再次的遇见,但看着他离开,依然是一件难过的事,他挥挥手,头也没回,我却转身忍住了眼泪。
等我上了车才收到他的一条短信:有些话我不能对你说。我想起了又一件事,如果那句有些话我不能对你说,是老胡对我所做出的选择,那么我想,我也有过,那是我第一次跟老胡辞职,被他吼出去的第二天,我跑公司新办公室的装修时,遇见过一次老胡的前妻,是在那家公司的办公区洗手间里,听到外面两个女人进来聊天,其中一个说:哎,听说胡之山的公司最近生意不错啊,你最近联系他了没,另一个说:准备最近勾搭一下,前一个又问:复婚?后一个说:先探探他的经济实力,单的这几年也没见着几个靠谱的,但你现在这个还没分手的吧,这个真的没希望结婚,说真的,我最近还总想起来老胡,如果他真有钱了又愿意复婚,我还真没意见。
我拉门出来,挤到两人中间的化妆台前,洗手擦手,确认了眼前的女人,就是在老胡家看到的照片上的那个:不好意思,胡之山现在有女朋友!我心跳如雷,却阳光镇定的一边涂着口红一边说:我不喜欢我男朋友被别人讨论。还记得那两个人脸上的面面相觑,还记得我乘电梯下楼的时候,还气得心脏要爆炸,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对老胡也没有,我望向漆黑的窗外,雨已经变小了,打在车窗上,像秘密即将晕开了又流淌了去,像一次次的欲言又止,成年人之间的靠近,就像一场旅程,说了有说了的旅程,没有说的有没有说的旅程,都很美,老胡的短信,我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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