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顾名思义,水上的路。水上怎么会有路呢?水上哪里有什么路,水上有的只是船。阿中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可现在就连他的爷爷也叫他阿中,有人说是因为阿中从小就留着一个中分的发型,一双浑浊的眼睛,尖尖的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几根乱糟糟的胡子,他人瘦瘦的,有种面黄肌瘦的错觉。阿中家很早就在南城边上的码头混饭吃,究竟有多早连他的爷爷也说不清楚。在他爸爸这一代,家里才有点起色,阿中的爸爸以前跟着别人跑黄沙船起家,慢慢自己也买了属于自己的船,夫妻俩一直忙碌在南城和上海的水路上。阿中因为要上学的缘故,一直跟着爷爷生活。阿中的家在鱼市上,阿中的爷爷并不贩鱼,可他就是有条渔船,老头不爱住在房子里,一天到晚住在小船上。阿中放学也不回家,径直就去江边小船。

深夜的江边,阿中看着江中心过往的船只,远远望去江里像是有条灯火通明的街市。回头看夜里的南城,繁华的小城反而更显得安静很多。今晚阿中和爷爷要驾船赶很远的路,去江对岸接一个人。用爷爷的话讲,这是水路人。

船停在一遍杂乱芦草的岸边,这种活计是不能见光的,船上和四周一样黑漆漆的,只剩下风吹芦草水拍岸的声音。爷俩也没话说,就这么静静地待着,他们每次只等到天将将亮就会离开。

一辆小汽车慢慢的驶来,真的是很慢很慢的速度,因为它没有开车灯。阿中拿起踏板搭到岸上,这时才看见一个人背着个登山包走过来。那人很熟练,两步就登上了船,“啊翁好身体啊!”那人不理阿中,却对爷爷很热情。

“今年刚好66了,哈哈……”爷爷爽朗的回应。阿中很好奇每次来接水路,爷爷都跟别人说他66,可阿中知道爷爷今年70岁的生日都已经过去了。他也问过爷爷,只是爷爷说这样显得年轻,就没再多解释。小船逆水调头就走,嗒嗒的柴油机的噪声让人心里踏实了很多。

阿中只在旁边侧眼打量着男人,这个人他见过很多次,一路上也很少开口说话,头上一顶钓鱼帽,一身运动装,休闲鞋。他人也不进里舱,就倚着舱口窗边休息。

回到南城已经是上午9点了,那人虽不怎么说话但很信任阿翁,三人一块儿吃的早饭。白米稀饭,几个水煮的咸鸭蛋,一碟蒸鱼干。平常的菜式,但那人吃的很多,像饿了好久一样。只是依然不说什么。船靠岸那人就走,没有打招呼,就像彼此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阿中下午才离开船去了学校上课,他平时也不怎么用功,学习都是班上垫底的。这样的学生老师是不管的。阿中没想过未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挺好,爸妈每月都给家里寄钱,爷爷那里也常常发给他零用钱。他在自己同学眼里一直很阔绰,身边自然也常常聚着几个伙伴,生活倒也没觉得无趣。明天是周六,晚上几个同学约好出去玩。到了晚上一行6人在市里一家大排档吃饭,四男两女。阿中今天有点意外的紧张,里面有个他喜欢的女孩。那是个跟他同校外班的女同学,阿中从来没跟她说过话。偶尔听伙伴们谈起,都说这是个挺土气的姑娘,阿中也只是听着从来没多过问。在他眼里那姑娘很漂亮,刚刚掩住半边耳朵的短发,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总是红扑扑的脸蛋,对,正是这没画过妆的红脸蛋让大家认为好土。这时女孩正跟其中一个男生聊的火热,女孩明显很少参加这种聚会,说话很小声,挺害羞的样子。阿中倒也很坦然,只是悄悄的看着女孩。酒过三巡,男孩微醉着去了洗手间,阿中便也跟了上去,“根子,这个女孩你认识?”

“哦,中哥,她呀,她家刚搬到我家附近,是租的房子,搬家那天我帮忙就趁机熟悉了。”根子微醉,心不在焉的说着。

阿中虽不了解那女孩,但他很了解根子,这个发小很会得女孩欢心,骗过不少小姑娘,是个始乱终弃的主。“哦,这样啊,这姑娘我喜欢,你不要碰”。阿中说的很平静,只是悄悄的观察根子的表情。

根子很想哈哈大笑,阿中这种整天无聊的人居然这么饥不择食,“这样的姑娘,我就是随便换个口味,你要喜欢今晚你先来,怎么样,兄弟仗义不?等你腻了,再让……”

根子话没说完,阿中揪着他的脖梗子一把按在了小便池上,“有两年没干你了,还是你今天真喝多了?”

“啊……呸呸……中哥我错了,我喝多了,我再也不敢了!中哥,咱换个地方整行不,这太味了……”根子又是求情又是卖乖。阿中这才松了手,“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根子愣愣的看着阿中,心里一万匹沃嘈,敢情你还是一见钟情啊,名字都不知道就这么看重。“她叫吴霞……”

整个晚上,阿中也没跟吴霞怎么说话,倒不是他这人不善言谈,而是他觉得契机应该还没到。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总喜欢隐藏自己,正所谓花花公子多碎语,谦谦公子口不言。阿中一定不是公子,他只是个摆渡人。

最近几天南城这边雨水频繁,江上过往的船只更显的模糊不清。今天阿中家的小船上来了一对中年夫妻,女人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看起来也就是刚满月,睡得很安静。男人一直在跟女人说笑,甜言蜜语,殷勤不断。如此平凡的一家三口,阿中怎么也想不出他们走水路的理由。船用的柴油不多了,爷爷带着油壶去了镇上,阿中坐在船头拿着根棍子敲打着水面,百无聊赖。船舱里的夫妻二人腻乎的让人脸红气喘。男人把襁褓里的孩子放到一张躺椅上,推搡着女人就进来里舱室内。不一会儿就传出“嗯嗯……啊啊”的响动。看到这里阿中反而安心了,因为他终于确定这就是水路人。这两人一定不是孩子的父母,而且他们也一定不是什么夫妻。

入夜,小船在雨水的掩护下驶离码头。船舱里男人在那呼呼大睡,连女人嗔怒他一人占了整个床铺都无动于衷。无奈女人只好自己出了里舱,抱起孩子一个人在那打量着阿中。“阿翁家的小帅哥真精神啊!看着就知道长大以后一表人才”。这女人突然就开始没底线的恭维起阿中爷俩起来。

阿中闻言转头看向女人,没有太夸张的表情,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言不发。阿中的爷爷更是当做没听见。尴尬的气氛里,透露出浓浓的厌恶。女人也是个明白人,被阿中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居然还感到一阵闷热,不由得去解开点衣领。阿中这才转回去不再看她。“哎呀!真是个好小伙子,都懂这个,姐姐要是再年轻几岁真要跟你处朋友呢。小帅哥还在上学吗?有没有心怡的女孩啊,跟姐姐聊聊呗,姐姐跟你出出主意……”

这次阿中有点夸张了,他整个身子转向女人,隔着两三米,端端正正的看着女人,还是一言不发。女人开始还挺兴奋,就一会儿,她就明白过来,这是在拿她当傻币呢。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怀里的孩子醒了,那孩子睡觉的时候极安静的,但一醒过来就哇哇大哭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更像是饿了太久的缘故。女人借故也不再跟阿中尬聊,从包里拿出一小袋奶粉,奶瓶,一瓶喝得剩下一半的矿泉水。阿中看到这里更确定了这两人的身份,脸上却堆着笑意“姐姐,这里有开水……”

女人这个时候反而不领情了,“谢谢了,我的小宝宝可有福气呢,宝宝一生下来就只喝矿泉水,你这的江水我们可喝不惯。”说着就要拿那凉水去冲奶粉。

“今年这江里的鱼可不肥啊!没人往里面下料怎么会肥呢?”阿中的爷爷平淡的冒出两句话来。那女人马上就僵住了动作。脸上的表情扭成了个窝窝,她也没再说话,只是放下矿泉水瓶,提着热水壶进来里舱。

船靠了岸边,男人和女人千恩万谢的上了岸,还时不时的回头挥手告别,极尽了热情。“爷爷,我们在助纣为虐……”阿中说完话抢过船舵调转船头,小船顶着水浪,颠簸着驶进满江的水雾之中。

“明天下午你早点下学回来,咱们还有一单活计咧!对了,买两箱牛奶,两箱火腿,和一箱矿泉水。”

转天,吃过午饭阿中就早早赶回了船上。爷爷在躺椅上睡着午觉,阿中也无事可做,看着江里的船只静静地发呆。直到吃了晚饭,也没有要动身的迹象。爷爷只是在忙着煮饭,一锅下了十斤的咸鸭蛋,还烙着白面单饼。阿中知道今天晚上是单大买卖……

晚上10点,爷爷接了个电话,便开船离了码头,走得不远,只是在一片更僻静的岸边靠了上去。船上柴油机的嗒嗒声引出了藏在芦草丛里的一众人,阿中照历搭上踏板。今天人不少,十几个人还都拿着包袱行李。“吴霞,你怎么会在这里?”阿中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在这遇见她。

“哦,你是根子的朋友吧,原来这是你家的船,好巧啊!我跟我叔出国打工……”说着还指了指旁边的中年男人,“这是我叔”。男人看了看阿中,只是憨憨的笑了一下,没做理会。

小 船被人和行李塞得满满的,慢慢悠悠的向着黑夜走去。船一离岸,爷爷就吩咐阿中把准备好的食物分发下去。人很拥挤,但好在江面上夜风拂面,大家并没什么燥热感,阿中却满头大汗,头发湿溜溜油腻腻的,显得很脏,像是好久没有洗过头了。他很焦急,嗓子眼像有一团火。女孩儿显然没有注意到阿中,她兴致勃勃的跟叔叔聊着家常,脸上依然红扑扑的,想着这个穷困潦倒的家,终于要等到转机的时候了,等自己从国外挣到大钱,这个家就再不用低人一等,眼里尽是对未来的憧憬。

阿中想走过去跟女孩儿好好聊一聊,他不想她就这么走了,他也知道女孩把出国打工想得太简单了。他甚至想着带女孩从船上跳下去,船上的人太拥挤了,没有和女孩独处的环境,他说不了那些话。他不能当着一众人的面说这一切只是个骗局。

阿中凑近爷爷身边,“爷爷,这里有个人是我同学,我喜欢她,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老人难得意味深长的咧起嘴角,“阿中长大咧,她喜欢你吗?”

“我会让她喜欢上我,阿爷帮我这次,以后全听阿爷的。”

“那一定是个好女孩啊!走了这条路是太可惜了。阿中,这样吧,你把爷爷推下江,这船就是你的了,以后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阿中无言,眼里的泪嗒嗒的往下掉,只是没哭出声来。

“那是个好女孩,可她也是个白痴,利由心生,她并不无辜。爷爷老了,只能吃这碗饭过活,你拿了钱就该做事,玩不起就砸场子坏东家的事,你注定就是那乎不上墙的烂泥。”

深夜里, 小船傍靠在一条大轮的阴影里,船舷边下着一条软梯,众人望着那梯子,仿佛看见了那道龙门……

第二天的清晨,阿中给爷爷说了自己的想法:不再上船了,想要留在鱼市的家里读书,想来还有一年的时间补习。

从那以后,再没人知道阿中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因为阿中剃了原来的中分长发,留了寸发光头。

小城夜间故事(夜城小事第二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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