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奴的坟墓已被夷为平地了。

他是湘西瓦场村人,离开人世五十年了,村上跟他同龄的人大多都已故去,即便长寿能活下来的也寥寥无几。

眼下,村里见过娘奴的人不多了,能忆起他的人就更是屈指可数,而我非但会常常想起他,也许今生今世也难以忘记。

家盗难防(家贼难防)(1)

他非本土人,解放初期,其父杨木匠带着他兄弟俩四处替人做木工活,养家糊口,最后便从一个叫都容的小寨子流落到瓦场村,这里田多水好,土地肥沃,人好相处,于是杨木匠就在一个长满楠竹的山湾边,择一丘荒地树起了一栋茅房定居下来,然后又在房子的院坝外栽了桃李梨等各种果树,每逢春天,桃花盛开,李树谢叶,落英缤纷,简直是隐士的绝佳居所。但它的外在之美却掩盖不了杨家的穷困,入了社后杨木匠的两个儿子已长大成人,小小的茅舍当然已容不下三个人,最后杨木匠随了脾气暴戾的大儿子杨大奴留在旧茅屋里生活,而幺儿——杨娘奴分了户自己在一棵大板栗树下的一块菜畦上,建起了一栋有如蒙古包的新茅房,每每大风扬起,有时屋顶上的茅草会被吹翻卷走,令人不禁想起唐朝诗圣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家盗难防(家贼难防)(2)

娘奴,是土语俗称,为小儿之意,准确称呼应是杨小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家的大楼房就在他小茅房的右侧,高大帅气,在寨子里简直鹤立鸡群,就是在四乡五村也小有名气,每当外面来客,往往会把娘奴的茅舍视为我家的茅厕而闹出不小的笑话。我上学时常常从他家门前路过,那个时候他已有妻女,因此我对他还算熟悉。娘奴,个子中等,蜡黄脸,墨色嘴,猪腰子般的脸上有一双三角眼,见了人,一对黄眼珠溜转不停,整个给人一种不太安分守己的感觉。

说来奇怪,集体化时代,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过着淸汤寡水的日子,但在我的记忆里,娘奴家的生活似乎就十分不错,他一家三人不仅穿得时尚干净,尤其是饭食油光水辣——有时不是炒猪肉便是宰羊杀禽,隔天不隔月的会有荤菜端上饭桌。他是我堂哥的远房舅舅,因此,每当到了饭点时,我总爱跟着堂哥端着满满的一碗米饭,遛出家门撇进他家来夹菜吃。说来汗颜,当时我和堂哥家都是干部家属,吃的穿的却比娘奴家逊色不少。寨子里的人聚在一块闲聊时总会说:同样一个生产队,同样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为什么娘奴家的日子就过得如此安宜呀?

家盗难防(家贼难防)(3)

在我的印象中,娘奴这个人似乎孤僻怪异,在寨子里朋友不多。总爱一个人蹲在自家门前吐着烟圈,旁若无人地守望着什么,在清闲之际的薄暮下或熹微中,特爱依靠在村里的残垣断壁上,沐着旭日或夕阳,拢着双袖,四处张望,像是尽责守卫全寨的岗哨一般。因为他家处在村口,队上成群结队的牛羊或鸡鸭都要从这里路过,社员收获的稻菽玉米也要从旁边挑过送到队里保管室去,此处仿佛全村的繁华路段,他也宛如检查官一样在盘点村里的进出物品。

娘奴耍小聪是出了名的。一次忙完农活,夕阳西下,他偷偷地钻进山林盗伐林场杉木,正满头大汗扛着出山,在一处湾道边瞅见了护林员正匆匆忙忙朝对面走来,他急中生智赶忙把杉木丢进了深深的草丛。

“刚才听见伐木声,你从对面来,见到有人扛木走过吗?”护林员逢到了娘奴问道。

“看见了,走得不远,他正扛着一根笔直的杉木朝我的身后路边急急往下赶,你们还不快去追!”娘奴徐徐地回答说。

等两个护林员连走带跑的从自己的身后消失殆尽时,娘奴立即折身翻开草丛,扛起杉木与护林员逆向而行,气喘吁吁地把杉木扛回了家。

家盗难防(家贼难防)(4)

兴许瓦场村交通便利,寨大人杂,村民们经常有家畜无缘无故的就丢失了。脾气不好的社员还会在某个凌晨或黄昏,站在村口小山丘上,手持菜刀边砍砧板边慢骂:

“哪个背时砍脑壳的,偷吃我的鸭子不得好死,全家死光!”唾液四溅地骂过后也只是解了一时之恨,终究无济于事。鸭子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尽管杨大奴被安排在社办企业当铁匠,能挣工分,还有零花钱,但还是光棍一条,与羸弱的父亲依旧住在茅房里,可是弟弟杨小弟却几年一个样,在原址上掀掉旧茅舍建起了一栋青瓦土砖房,他不但强过了大哥,还胜过了村里众多人家。人们始终弄不明白他发家致富的奥秘究竟在何处?

纸岂能包得住火?,村里人后来终于通过几桩事揭开了他日子富得如流油的谜底。

在初冬一天云雾满山岗的清晨,我家堂哥准备去放牧,当打开自家牛栏的一瞬,猛然间看见平时放养的一头膘肥体壮的母水牛仔不见了,但关牛的牛杠完好依次地摆放在栏柱边,全家人于是山里山外寻了一整天,就是不见牛仔的踪影,事情闹大了,家里人立即把此事向队长作了汇报(过去队里宰牛,还得公社批准),队长于是发动全队的人放下手头的农活,寻遍了村子里的每一个旯旮,直至集市,六村八乡也毫无结果。为此,全队晚上又层层召开会议研究分析,队里干部又挨家挨户的进行调查,要求每个社员都自我交代最近的去向(集体化时,村民外出必须向队长请假报批)在此之际,娘奴显得格外积极,在社员大会上踊跃发言建议:是不是派人报案?组织人员去县外寻找等等。一周过去,仍旧没有佳音传来。

家盗难防(家贼难防)(5)

就在社员们处于焦虑无策的时候,中秋节后的次日午夜,俩个寻牛的基干民兵,从县外寻牛归来,当快要走到村口时,突然发现一个弯腰掮着箩筐的黑影从保管室的地下通道爬出来(此处是粮仓)于是两人分头堵死前后出口,冲上前去,一把逮住,並迅速扯掉蒙面人的黑纱,一瞧:竟然是娘奴,而且偷的是队里的粮仓。真令人始料不及。

家盗难防(家贼难防)(6)

后来生产队乘势顺藤摸瓜,又通过公安部门的严厉审讯,在铁证之下,娘奴终于象打霜的茄子——蔫了,如竹筒倒黄豆般把自己在村里的所有盗窃活动一一坦白交代了。

原来堂哥家看护队里的那头水牛仔,是他在月明星稀的午夜从牛栏里牵走(先天晚上他已采点)然后走僻静的小道赶到集市,极便宜地就向牛贩子出手了,卖后在集市路边店吃早餐时,还远远地瞅见寨子里来寻牛的年轻人站在路旁向来往的行人打探情况。至于他外甥的肥羊,别人家里的鸡鸭也是他挖空心思悄悄偷走的。现在想起来,他常爱独守村口,也许就是在观察思考,寻机盗取寨子里人家的财物。堂哥家的水牛仔又高又膘卖价好,所以才会让他看中,难怪牛栏杠堆放整齐,不像牛仔自已逃出去的。堂哥事后感叹到:实在想不到舅舅会把主意打在自家寨子上,还敢偷外甥家的牛羊,难怪他家过去的日子这么好。

娘奴经过这番折腾,抑郁成痨,最终被判了刑,暂且保外就医,而他家的一切也被悉数充公。中学毕业那年,我亲眼目睹全队社员趴伏在他家屋顶上揭开瓦匹往下传递……

从此以后,他一家三口又住进了小小的茅房里,复制了他父亲的一切。只不过这三人已换成了他乖巧的幼女,温顺的苗族妻子,容颜苍老的自己。

五年过去,他终于在夜幕降临时分咯血而亡,妻子贫穷的无力安葬他,只能拖着女儿满寨子里去乞讨,最后还是在队长的关照下才把丧事草草了结。

当我考进省城读书,离开寨子的那个秋天,他的妻子已带着女儿离开故里,远嫁他乡,而他的坟墓因常年无人问津,芳草萋萋,在一次塌方中被全部淹没。

家盗难防(家贼难防)(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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