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八月的晨,是被悄悄弥漫的玫瑰的香气唤醒的。那时,天还未亮,像打着哈欠的少女,努力地挺直身子,搓揉着睡意未萌的双眼。北皂村北临海的天边,开始挣扎出一段白来,近处的星星黯淡地收光,隐退。临海的葡萄地里,有着涌动的人影儿,她们悄声地说着什么,蹲下身子,用一只手抚着串串饱满的葡萄的蔓条,仔细端详着,舍不得下那一剪子。末了,还是下了决心,剪子下去,一只手轻轻托住下坠的葡萄。那葡萄的表面扑着一层轻薄薄的醭膜,润泽光亮地像一串紫嘟嘟的璞玉,当真是令人爱不释手。

这弥漫的玫瑰香气就来自这种叫做玫瑰香的葡萄。北皂村所处的这片地域,在中国的葡萄种植史上非常有名。据说这里的纬度等同于盛产葡萄酒的法国波尔多地区,说这里葡萄的种植气候和土壤与其非常相近,所以这里出酿酒葡萄,当然也盛产葡萄酒。近年来,国内外很多葡萄酒庄都在这个地区设立了酒葡萄生产基地。但唯独北皂村是个例外,村子里的人很少种植酒葡萄。他们情有独钟于这种叫做玫瑰香的食用葡萄。

皮薄汁肉饱满,入口甘甜,清冽,还有股玫瑰的香气。在北皂村每个孩子的成长里,葡萄,确切地说是这种叫做玫瑰香的葡萄的香气,填满了我们愈加珍贵却常常容易忘却的记忆。

至少我的人生如此,我行走的吟唱里离不开葡萄。葡萄的香气,在记忆里熏醉了我。我常在梦里,看见自己沿着一条脐带般的小路,攀足于童年的枝桠,看我的母亲,在黄沙之上伺弄葡萄。三月里葡萄开花,四月里葡萄结籽,七月里葡萄绿,八月里葡萄紫。母亲在收获中,细细掂量爱情的份量。黄昏最后的一抹夕阳,被我涂得发紫的唇,咬成乡村浓浓的诗意。而我的父亲,则坚定不移地认为,母亲不是他最后的恋人,于是以紧拽的犁绳,在每个朝阳的晨,同土地相吻。这样的涂鸦,载在我行走的路上。那时,梦想燃着朝气往前走,或者说是勇气和潮气,大有不撞南山不回头的气概。但几经坎坷,路途迢迢。母亲在身后的呼唤不止,家是浪子最好的避风港。于是,回头,再见母亲。

老家啊,我又一次贴近您温暖的胸膛。看您敞开的风景因为没有人看而衰老。听,那些直立的树,曾高扬着手臂,声声远达的呼喊,因为欲望的砍伐而凋零。于是,我沉默着,并且眺望着,同我一样沉默着的还有老家的海。妈妈, 我随手就抓住了一把风,但是, 它把我的手掌灼伤了!妈妈,我不是大海的儿子,因为,我不是真正的水族。所有的蔚蓝早已消失殆尽,污染过的天空上有一群鸟儿飞过。它们褐色的背影,驮着诗歌的灵魂,离开我们,所有凝视着的瞳孔,都泛成死亡的悸动。妈妈, 我真该放开喉咙,作最后最质朴的吟哦!妈妈, 我为什么不喊出来呢?诗酿的酒魂里已经掺进太多的水。听吧,诗歌在冰冻的冷液里,吱吱地泛起泡沫。那些因火焚烧的欲望,竞被一枚硬币打中了,叮叮当当地 ,有多么悦耳!妈妈,是风灼伤了我的手掌。

一些关于童年的记忆,就在我灼伤的手掌之中穿梭。我可以蓬乱自己的头发,却不能让思想的园地疯长出萋芜的野草。妈妈是您告诉我,耕耘并不等于收获。那么我们在秋后收获什么呢?妈妈,是谁携手领我走进这神圣的诗歌废墟之地,并且不能自拔?您躬身俯腰伺弄一棵棵葡萄的情形,是我保留在诗歌里最温暖的篇章。妈妈,您在身旁。我多么安静,凄惶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坦诚的归宿!秋天里的海,你是多么的瘦骨嶙峋,为什么不像妈妈?永远对生活敞开玫瑰般的情怀!

这是我一生中最长的一次停留。我闻见诗歌的芬芳正在葡萄园里弥漫。妈妈,您的脸上挂满了微笑。它们同我一样,是您精心伺养的孩子。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是诗的黄金般的核。它们的汁液甘甜喷礴,我贪吃着,吮吸着它们。妈妈,您只是说。“孩子,吃吧。吃醉了就睡一会儿,别胡言乱语,烧嘴呢!”

那次的停留真是长久。母亲交给了我一个葡萄园。我欢喜上了这园子,我尝试着像母亲那样精心地伺候着充满玫瑰香气的葡萄。我锄草,掐须,打药,施肥,浇水。我一整天呆在这个园子里。我变得勤快,踏实。阳光葳蕤,这些葡萄吸纳着阳光的精华,一天天变得饱满浑圆。而我也在成长,内心空澄明净。四野分明,那些在风中招摇挂着草帽和红绸子的稻草人,恐吓和驱赶着一些嘴馋的小鸟,却恐吓不了一只白色的大鸟。它有着巨大的鸟翼,它每来一次都是在空中做优雅的滑翔,然后在笔直的葡萄趟里,大方地踱步。

它不避讳我对它的凝视。它甚至有时会走到跟我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同样以凝视之姿望我。它的眼睛亮如黑豆,射出柔和明慧的光泽。我知道,我们这时都敞开了心灵,内心的私语在各自的唇间启动。最近的一次,我甚至用手抚摸了它的羽毛。它看上去稍微有些躲闪,想往后退,却又迟疑,但最终没动,它接受了我的抚摸。

此后,我们心有默契,彼此互相眷恋。那一段时光,宁静,平和,浪子受伤的伤口在悄悄地弥合。它不客气地用尖尖的喙啄起我手掌递来的谷物,它在我身边将鸟翼伏地,接受我粗砺的手掌的抚摸,每抚摸一次,我的胸口就涌上了沙子一样的触动。

但好景不长,有一天它真就消失了,不再现它优雅的身姿,没有告别。我怅然,失落,但没有难过。我相信它去寻找新的栖息之地了。这几年,周边煤矿长期地的侵蚀,使那些葡萄赖以生存的土壤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滩涂塌陷,很多葡萄桩陷在积水的大坑里,玫瑰的香气不再,散发的是死水和树木腐朽的气息。但是,那些已经将自己的一生交付于土地,交付于玫瑰香葡萄的长辈们,不甘心于这葡萄园的失却。他们开始垦荒于过去那些废弃的滩涂,连一块拇指甲大小的土地也不肯丢过,他们清理杂草,梳平黄沙,日夜辛勤,垦出这一撮那一块的小小的葡萄园。

八月还在,乡村还在,八月的晨,玫瑰香气依然弥漫。但我知道,这香气将愈来愈少,可有一样,它从未走出我的心里,从未丢失在我的记忆里。

青未了玫瑰女神的传说(青未了玫瑰香)(1)

作者简介:姜海,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市作家协会会员,1971年生人,山东龙口人,少时好文学,喜读书,有梦想,当过很长时间的文学青年,曾与诸文友结社,出过油墨印刷的文学小报。偶有文字发于《山东文学》《文友》《辽河文学》《齐鲁晚报》等杂志、报端。人到中年,文字已经成为熨妥灵魂的一部分,繁忙的工作之余,写下自己微观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大胆借用著名作家马尔克斯所言“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龙口创作之家副秘书长,著有长篇散文系列《书事》《龙口北皂村人物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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