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新作品来了。
《淑贞》。
片名有一点老味道。
这一次,他讲述了一位老北京老奶奶的故事。
旧吗?
完全没有,你看画面。
青灰的砖墙,青葱的岁月。
北京的四合院,曾经如花的少女,如水般平淡的小日子。
这是老奶奶的追忆似水年华,也是一扇时空之门。
陈凯歌是懂人的。
好几部口碑之作,都胜在描摹某个具体的中国年代下,某几种细腻的人性。
在说这部新作之前,Sir今天一口气说完。
让你一篇就搞懂陈凯歌的秘密。
01
中国人的理想主义,每个年代,长的模样都不同。
1988年,它是《孩子王》里的模样,叫——
求新。
曾经那个年代,相比现在总有一些保守,一些闭塞。
但无论多闭塞的时空,人类的思想总能找到生存的缝隙。
知青老杆,下乡7年,被抽调去教书。
乡下的学校很简陋,教室就一个茅草顶加一圈围栏,黑板上坑坑洼洼。
但老杆也适应。
他也不是齐整人……汗衫上大大小小的洞,鸟窝一样的乱发。
生活的窘迫,常常是这些知青的笑料。
比如一坐就倒的桌子和椅子。
窘迫的日子,总有开心的过法。
但窘迫的教法,老杆实在受不了……
没课本。
老杆跑去办公室问校长,为啥子不给课本。
校长的答案想都想不到:
纸不够。
这就不是上课,山洼洼里,没人期待孩子们能出个材。
老杆为孩子们失望,也为自己失望。
到了晚上,对着碎镜子里分裂的自己,他狠狠啐了一口。
但现状反而激起了老杆的斗志。
老杆开始救孩子(可能也是无意识地拯救自己)——
上课绝不填鸭,让孩子们划出生字,自己一个个教;让孩子们写不同的作文,表达不同的自己。
他还跟一个叫王福的孩子打赌,赌一本字典。
字典这玩意,当时太珍贵。
因为字典象征的是文化,是城里人的“空气”。
王福输了,虽然字典没得到,却坚持自己抄一本:
“我初三毕业就要去上工
抄好了可以带回去
以后有更大的字典,还要抄”
在王福有限的眼界里,“更大的字典”,就是更大的世界。
可说到“更大的字典”时,窗边的光忽然消失,王福隐在黑暗中,只留下有光的半边小脸。
老杆看到了这微光,这一点点微光,却将老杆刺得睁不开眼。
此刻,他居然忘记了之前,自己心心念念的个人自由。
他选择了什么?
有一个超现实镜头可以解答:
晚上,孩子们点灯抄书,一双双渴求的眼盯着老杆。
下个镜头,孩子们消失,只剩排排烛光。
然后,老杆吹灭了自己那根。
电影的结局,是老杆教师生涯的中止。临走,他给王福留了一句话:
“今后什么都不要抄
字典也不要抄”
不要抄,不要随波逐流,不要进入标准化的生活。
想活出自己,就不要停止对自己的思考。
再旧、再闭塞的模式中,也别忘了求新,成为一个新的人。
02
但换个年代,理想主义也可以是——
念旧。
比如2002年的《百花深处》。
它讲了一个老北京与急遽发展的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故事。
冯先生的四合院拆了,但他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于是他找搬家公司,搬他并不存在的“家”。
这家里,有紫檀衣橱、金鱼缸、前清花瓶,还有风一吹就叮当响的铃铛……
搬家公司呢?
也乐得挣不花力气的钱,演小品似的,开始了一场关于搬迁的无实物演出。
短片里,对高楼大厦都是仰拍,压迫感十足。
冯先生伸出头去看,又缩着头回来:
走错了吧……
搬家公司老大,眼也不瞥地回答:
新的城市,聚集了新的目光,没人为逝去的老胡同和老时光感到惋惜。
关于陈凯歌这点旧念想,谢园看得最通透:
“也是我始终认定的:陈凯歌与《孩子王》,特别是他苦苦追求并追求得不彻底的东西,不过是一个遥远的神话。”
如果这念旧,在现实里难以寻觅,就不如把它放到更虚构的故事中。
文学?古代?唐朝?
3年前,《妖猫传》。
里面的每个人物,都有自己追寻的理想主义。
白居易追的,是诗歌。
多年以来,他一直醉心于皇帝与贵妃的爱情故事。
他想用文字,记住这极致的一切,让死去的活着,让曾经伟大的继续伟大,让已经衰老的焕发新的青春。
没错,文字的极致,就是白居易心头的光。
即使到结尾,白居易知道了所有故事的真相,也一字未改《长恨歌》。
因为现实尽管不如人意,但一个完美虚构的现实,就是作家的理想主义。
白龙的理想主义,是理解。
他打小被遗弃,自卑又敏感。
却不想高高在上的贵妃也和自己有着差不多的身世。
三句两句就说到少年心里去。
在Sir看,白龙对贵妃的执念恐怕不是爱情——萍水相逢只靠美貌的爱能维持多久?
而是一种“懂我”的心。
是一种“我的同类只此一人”的珍惜。
皇帝,不用说,追求的是权力。
杨贵妃这样一个盛世符号,怎能放下,怎舍得放下。
不仅要“白头偕老”,还要把这个“所有物”向全世界展示。
杨贵妃呢,要的是爱。
可谁会相信,这样完美的人也缺爱呢?
马嵬坡兵变,倭国的阿部冲上二楼想带贵妃走,却被贵妃拒绝:
“上次在沉香亭要告诉我的话(告白)
不说了吗”
在阿部眼神中得出肯定的答案后,贵妃笑了,如释重负。
古诗中,诗人常以美人指代高尚的情操或者美好的盛世。
杨贵妃也是这样一个象征。
于陈凯歌,杨贵妃的陨落,意味着他对美好是否长存的一种哲学式悲观。
对了,还漏了主角空海大和尚。
空海追寻的是“无上密法”。
可这四个字玄而又玄,到底是什么?
要想没有痛苦,并不是永久隔绝痛苦。
而是认清了生活的本质之后依然爱它。
这是不管求新、还是念旧的陈凯歌的理想主义。
是不管时代怎么变,他都想拍出不同年代的不同的美好。
03
现在可以说说最新短片《淑贞》了。
北京的老四合院,古朴宁静。
夏天到了,植物葱绿,花团锦簇。
一只跑过的猫,让全景画面一下子活了。
四合院外的北京,是地球上最喧嚣的地方。
但在四合院内,时间变得粘稠、缓慢。
齐家四世同堂,最老的是曾祖母淑贞(苇青 饰),年近九十。
头发是全白,但你可别小瞧了这位老太太。
身体硬朗,活力不减,最关键的是:
她的内心,住了一个孩子。
猫咪跟她调皮,她也跟猫咪调皮。
多大年纪了,还馋牛奶。
还馋冰牛奶。
还偷着喝冰牛奶。
她气质不显老,心里不服老。
啥事都亲自来,衣服自己洗,够不着晾衣绳吧?
……就跳起来晾。
孙子(沙溢 饰)给她沏茶,她还不享受这福分。
“您都那么大岁数了!”
“我哪么大岁数了?”
更不省心的还有。
你说我年纪大,来,咱比比。
比啥?比扫地!
可淑贞毕竟活了九十年。
四合院里,数她最有过日子的智慧。
孙子孙媳妇吵得不可开交?
靠淑贞。她有独特的调解秘诀,你们就吵你们的吧……
我包我的饺子。
孩子们来帮着擀饺皮,淑贞是时候说一句:
“你们哪,擀不圆。”
不啰嗦,不废话。
话里有话,但听者有心才能听到。
这么一位有趣的人物,如何创造的?
那话就远咯,那可是陈凯歌儿时的记忆。
她很多特质,脱胎于陈凯歌儿时的一位老保姆。
爱喝北京茉莉花茶,而且就得喝茶叶末,喝茶声儿还特大。
整个人,爽快、自在、飒。
这样的老人特别能代表老北京,代表一个逝去的年代。
淑贞在这个家里,既是被家人疼爱的“小孩”,又是受尊敬的长者。
淑贞阅尽风云,什么事都不是事儿。
但再不是事儿的她,心里也藏着一个事儿。
每当淑贞用桂花油梳头,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话也不多了,人也不乐了。
唉……
曾经有个人,就这么给我梳过头。
那,也是个淑贞。
有部经典电影叫《两生花》。
这位淑贞的故事,也是两生花(就是开头Sir放的第一张海报)。
两个淑贞,一起长大,亲密无间。
90岁的淑贞屡屡回忆起这段日子,是有多么不想放下。
当小雨淋在身上,当目光穿过月洞,穿过悠长的岁月……
在陈凯歌的六百格慢镜头里,两个撑着荷叶伞的少女,缓缓在雨中跑起来。
画外男孩一声,“淑贞!”
两人都回头,三人一块红了脸。
90岁的淑贞,也开始健忘了。
而这段往事,可能是她想放在最后,才忘记的事。
这位年少的玩伴,只有当她梳头时,当桂花油的香气飘起时。
她才想得起,才会说:
这辈子啊,最想见的人,就是淑贞。
其实到底有没有另一个淑贞?
观众不知道。
也许每个少年的我们,心里都活过另一个自己?
也许当我们也七老八十,也都还会想再活一遍这个年轻的自己。
像曾孙子那样,大口吃汉堡。
像后辈那样,用电脑打字,把旧的纸书信一字字敲进电脑里。
淑贞非常念旧。
但她是用拥抱当下的方式去念旧。
忘记和衰老,本让人伤感,但陈凯歌却用乐观给淑贞上色。
于是也让这座四合院,处处充满了温情和美。
它岂止象征了老北京。
一个“合”字,更是中国人对美好家庭的理想主义。
陈凯歌在采访中说,拍全家吃饺子那场戏,他专门要求摄影师用暖色系的打光,营造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
但如何让这其乐融融的家,充满真实感与生机?
还是猫。
陈凯歌和工作人员费了好大劲,几次三番把白猫放在鱼缸上,让它于一个恰好的瞬间,跳下去。
这个细节你可以忽略,但这半秒时间带来的感动,谁都不会忽略。
不管是影像上,还是精神情感上,陈凯歌对表达是有执念的。
陈凯歌编排的一部小作品《我想有个家》曾受到质疑,郭敬明甚至说“不相信这个故事”。
是的,它过于理想化,圆满、温暖,让人觉得与现实有着太大差距。
但陈凯歌回答:
“理想主义对我来说是有价值的,因为我自己觉得电影本身出自写实,但是电影并不止于写实,所以我喜欢温暖善良的东西,当然我知道黑暗永远在那。”
陈凯歌的电影里,也有现实的残酷,历史的创伤。
而不无视黑暗的美好,不畏惧黑暗的活着,就是理想主义。
老杆、程蝶衣、白居易,都如此。
第五代导演有没有过时?
从某种角度,当然。
但从中国知识分子文以载道的角度,永远不会。
时代在变,这个时代有80后、90后的声音。
但也会留下陈凯歌的声音,淑贞的声音。
那些声音不是过时。
因为它们仍然在传达一种不会过时的,快乐与爱。
这两种东西,也许比快速更迭的时代更重要。
陈凯歌说,淑贞这样的老人,之所以能够健康长寿,除了心态乐观,还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特别简单、质朴。
在孙媳妇和阿姨争执该用洗衣机什么档去洗真丝材质的衣服时,淑贞已经在一旁手洗了……
孙媳妇说,现在谁还手洗啊?
淑贞答,我呀!
曾孙子要开车去商店买东西,淑贞又来话了:
“有腿没有?有腿自个儿走着去啊!”
能走路多走路,自然又环保、又健康。
也许和年轻人比起来,淑贞的生活,更配得上“有机”两个字。
简单、快乐,充满爱,以及,返璞归真。
淑贞是老了,渐渐忘事了。
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最重要的事。
认真过好每一天。
在凉爽的夏季,活出生活的小确幸。
在寒冷的冬季,也期待“瑞雪兆丰年”。
最后,不如再说说Sir心里的理想主义吧——
它既可以是相信。
眼下不可改变、逆转的现实,终将被我们改变;
它也可以是相信。
眼下纷纷被改变、丢弃的现实,也有值得一直坚守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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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北野武术大师、颐和园的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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