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 one, please.”
阿胜一听,赶忙起身进入会议室。他正在参加里约热内卢某知名国际学校的纯英语“家长面试”。这场面试将决定他女儿能否进入“Falcon Band”,成为尖子班的插班生。此刻,妻子与女儿尚在北京的家中,一起做着出国前的最后准备。
紧张而顺利地完成面试,阿胜相信问题不大。环顾四周,他留意到一起面试的家长面貌与自己类似:驻巴西的各国外企高管、成功商人、外交官。蓦然间,他心里划过一个不太确信的念头“我这样…算是成功人士吧?”
五年前,阿胜放弃了体制内公职,被猎头招到这家行业内风口浪尖的知名企业。转眼已成为该公司驻拉美地区的三把手,统管拉美数家分公司的具体业务,年薪百万、福利优渥。
“其实内心最感激的,还是当年对小语种专业的选择。西班牙语技能是我后来一切事业的基石。”
打量如今的自己,阿胜对二十年前的选择窃喜不已。当年如果不是同学捎来的一则小语种提前招生简章,身处高中理科重点班的他,本该按自己的志愿报考机械设计专业。
“纯粹抱着多一条路子试试看的想法。当年重点大学录取率不像如今这么高。如果通过小语种提前招生能进入一所985高校,什么专业,究竟有多大兴趣,就无所谓了。”
当其他同学还在奋战黑色六月时,阿胜已早早地收到录取通知书。这样的提前录取方式迄今依然延续,使国家得以另辟蹊径地从中国各大重点高中选拔小语种人才。
“面试时没人会西班牙语,仅仅让你跟着老师鹦鹉学舌,考察你的语言潜力。”
高考前顺利通过北京某校的西班牙语专业面试和文化课笔试,阿胜的高考成绩已不再重要了。羡慕他的同学打趣说阿胜躲过“正规科举”,通过“恩科”中举了。
一直到大三,阿胜也没有产生过对西班牙语的真正兴趣。兴味索然地应付着学业。如果不算口语,天资聪明的阿胜的成绩还算不错:
“双颤音的R,就是弹舌头、打嘟噜,我毕业前才真正应用自如。”
2005年阿胜毕业的时候,正值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的高速增长期,拉美国家与中国的经济文化交往也迎来一波高潮。阿胜这样985语言院校出来的西班牙语人才是很稀缺的。
然而阿胜对职业规划有自己的看法,并不急于一时的待遇。他没有选择起薪丰厚的外企,一门心思想找个体制内的铁饭碗。最终,凭借名校西班牙语专业的稀缺性,他如愿以偿进入某中央级媒体的西语团队,有编制、有宿舍、福利待遇尚可。
“当年是光棍,不太看重工资。择业的关键是起点平台与用武之地。被国家‘钦点’提前录取,确实还真有点凭借专长报效国家的想法。”
阿胜在单位里很快就出类拔萃,成为单位倚重的业务骨干,升迁顺畅。几年下来,已经执掌一个小部门的运营。
十年后,阿胜升任副处级骨干。然而一种职业倦怠感不由分说袭来。眼看着当年做出其他选择的同学们各有各的精彩,他的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
这些年,因为“一带一路”的推进,幅员辽阔的拉美地区越发受重视。营商环境、购买力都比非洲更强。许多民营企业纷纷响应号召进驻拉美。选贤任能成了业务组建的头等大事,像阿胜这样有强有力背景的人才自然格外抢手。
他悄悄制作了中英西三语简历,联络上早就眉来眼去的猎头,想跳出象牙塔,进入更广阔的天地。很快,任由他精挑细选,阿胜被某家风口浪尖的民营企业招走,并火速派往巴西作为高管常驻,负责区域覆盖大半个拉美。
“我不后悔!实惠方面,薪资待遇、福利享受都比之前事业单位强得多。从事的工作也更加游刃有余。感觉自己人生历练更圆满了。”
阿胜对拉美地区并不陌生。在事业单位时多次去出差,三十多个国家至少去过一半。然而被派到说葡萄牙语的巴西,阿胜业余不得不狠补葡语。
“幸好葡语和西语很相似。好比你先学了普通话再学粤语。学起来不算费劲。”
阿胜很快又掌握了生活工作所需的葡语。作为领导,无论是上传下达还是会客访问的一线工作,他都有亲历亲为的冲动。
有一回,阿胜领衔主持了公司的某个重大巴西项目。启动会议上,阿胜大出风头,拿出了许多过硬的项目信息干货。这些内容在数据库、网上都搜不到。
原来,阿胜幕后有个外援高参——大学同学阿牧。
阿牧是个神人,有深重的信息搜集瘾。每天坚持把三十多个拉美国家的重点行业的信息分门别类捋一遍。常年如此,导致他对拉美的理解实际上比许多专家强得多。阿胜把阿牧当作自己的法宝,自己的许多商业判断都依靠这位老同学帮忙。
然而阿牧这样顶尖的人才却有些怀才不遇。与阿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规矩踏实地实践职业路径不同,阿牧毕业后没上过一天班,十几年来始终是自由职业状态:今天做个西语翻译,明天做个导游,后天帮人攒个研究报告。然而,国内自由职业市场上能够持续稳定提供的西语机会并不多。总之,朝不保夕、有上顿没下顿说的就是他。
阿胜经常在放下跨洋咨询电话后,一边叹服阿牧,一边多少为他感到惋惜,感慨如果这个老同学当年少一分执拗,今时今日绝对能在一些机构独当一面。因此,每次大项目咨询后,阿胜都会自己掏个三五千的红包聊表心意。屡次帮上大忙后,阿胜觉得有必要去探望阿牧一次。
带着拉美特产,阿胜进了单身汉阿牧的出租屋。屋内一片资深宅男的狼藉,三十好几了收入不稳定,连个对象都谈不下来。老同学不尴不尬地闲扯了一会儿。阿牧自我解嘲后,揶揄阿胜现在是年薪百万的金领、一方诸侯了。突然话锋一转,他提了个请求:
“能不能帮忙安排个驻外的岗位?拉美国家都行…哪怕有贩毒集团、游击队啥的?我的业务能力肯定没问题…苟富贵,勿相忘哦!”
阿牧的突兀让阿胜陷入沉默。最终阿胜坦率地断了老同学的念头。原因无他,阿牧已年过35岁,又没有可资参考的职业经历,已经不可能进入正规的大集团了。
其实,像阿牧这样混的不好的小语种人才并不少见。很多人在某语种行情被烘托的最火热的时节报考,渴望成为紧俏人才。然而,过高的自我评估与市场实况脱节,正经工作在他们看来高不成低不就不乐意干,宁可投身市场自由职业。然而,现实何其残酷?小语种之所以“小”,本来就意味着市场小、应用场景少。不学阿胜那样投靠大平台,哪有那么多合适的施展机会?
正因如此,许多小语种人才毕业后仅仅把学历当作找工作的敲门砖,搭上车后再另辟蹊径。阿胜之前回国就遇到过一位。
因为每隔半年就要回国述职一次,阿胜不久前为项目融资事宜亲自跑了趟某国有大行。与对方简单寒暄时惊喜地发现,对方负责人竟然是自己的同门师姐!
有了这层关系,会谈的氛围融洽轻松了许多。阿胜聊完正事继续攀谈时发现:
“师姐当年也是因为西语能力,被安排到对口的业务部门,凭借业务素养,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升上来的。现在的工作基本用不到西语了。”
当然,如果行里来了西语国家客人,大领导和师姐一起会面时,还是会经常让她绕过翻译直接传情达意。偶尔露一下峥嵘,让宾主都刮目相看。
这种场景式的惊喜对职业进步大有好处。
但真正正儿八经的翻译,对于师姐和已经荣升区域三把手的阿胜而言,都是职业心理禁区,要让做起来,就是一百个不乐意。比如让阿胜在开会时充当口译,绝对会令他火冒三丈。每次随大领导去巴西之外的拉美国家,他都犯嘀咕:不会又让我充当口译吧?我也是领导啊。
“我和师姐的心态都一样,寒暄打趣展示一下可以。真为了图省事儿,让我这么大岁数当翻译,心理完全无法接受。”
阿胜坚信这种心态在工作已经脱离语言功能的小语种人才里很普遍。虽然当翻译很光荣,但是不知为何,这种随叫随到的配角功能,让阿胜觉得被小瞧了。
“像我当年那样仅凭借西语能力快速上升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阿胜无意营造专业焦虑感。作为领导,他很清楚一口漂亮的外语和貌似懂行的姿态并不能直接创造价值。他时常奉劝后辈们多学一点专业外的通用知识,至少在知识储备方面学习阿牧成为国别问题专家。
此外,还有一种新趋势。阿胜察觉到熟练使用中文的拉美人越来越多。
原先中国在涉外交流中惯性思维,主动揽过语言义务,似乎学习对象国的语言成了我们的天经地义。随着中国国力魅力与影响力的强劲增长,如今玩儿命学习中文反而成了许多拉美人的职业自觉。拥有中文技能,进入阿胜所在公司这样的高端中企,让很多拉美大学生亢奋不已。
“某种意义上,这对西语人才也是一种资源挤占。他们和我们一样,都会中文与西班牙语。而且作为本地人,他们还有其他优势。”
观察到这种趋势,阿胜越发告诫同门后辈要多积累其他技能,不能幻觉自己是什么稀缺人才。
阿胜某次回国正好赶上校庆,在久违的校园里,与已经当上班主任的美女同学阿楠深谈了一次。
“能不能给我带的学生安排实习机会?”阿楠与阿胜当年曾有种“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说话自然不需要太多修饰。
阿胜满口答应,这是他职权范围内可以办到的事,而且自家师弟师妹的素质,他是有十足把握的。然而随后阿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又提了个要求:
“我也跳槽去你公司工作如何?最好安排在北京,我不想去拉美…当老师当腻味了。”
阿胜闻言极力劝说老同学放弃这样的冲动。在他看来,留校当老师,恰恰是小语种人才的最优出路之一,稳定、体面、有稀缺性,而且业余倒真得可以择机做些来钱的兼职。工作压力极大的时节,阿胜偶尔会感慨如果当年留校当老师也很理想。
趁着回国的空档,他又接连参加了几场同班和同学院的校友聚会。有些校友当年学的是更为小众的语言,比如西非的豪萨语、东非斯瓦西里语、伊朗的波斯语等等。当年上学的时候,阿胜曾调侃这类人是国宝,因为全国也没几个人会这些语言,断定人家将来肯定会被选拔到顶尖单位。果然,除了少部分另谋职业的,这些人里大部分都在新华社、外交部甚至某些不便透露的要害部门。两相对比,阿胜觉得自己油头粉面,与人家气质都有所不同了。
“对于工作上的事儿,人家讳莫如深。咱倒是大言不惭侃侃而谈。”
阿胜始终觉得作为联合国六大工作语言之一,全球几十个国家近6亿人口使用的西班牙语,真得算不上“小语种”。与上述那些真正的小语种相比,所谓“稀缺性”与“职业前景”、“选择广度”之间的平衡,更要慎重考虑。总而言之,选择真正的小语种专业,可能意味着真正的“小众职业”。在职业市场里却未必容易找到饭碗。
“不过也得细分。有的语言小众,比如豪萨语,在西非是主要语言,也有过亿人口使用。投身市场也很受欢迎。”
阿胜的校友里有一位豪萨语专业毕业后马上被知名民企抢走,如今在西非分公司早已独当一面。
再次回到巴西,阿胜注意到部门里又招了几个新人。各个都有流利的葡萄牙语/西班牙语能力。过了一阵子,他发现这些欢乐的新人们精力充沛、性格外向,很容易与拉美当地人打成一片。领导喊他们当翻译,一个个也都毫无怨言,巴不得有露一手的机会。其中有个葡语专业的姑娘甚至在疯狂自学法语。因为法属圭亚那在能源领域异军突起,公司要花大力气往那里拓展。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都在行的话,简直就是派驻的不二人选了。不仅如此,他们非常留意对拉美社会的钻研,对很多事务都颇有洞察力。
这些新人被阿胜看在眼里,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私底下,也有紧迫感和竞争压力。这帮后生太卖命了。说实话,从素质上讲哪方面也不比自己差。”
如今贵为领导,阿胜的核心竞争力其实早已不是语言。然而到底是语言专业出身,潜意识里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拿语言能力衡量别人与自己。
虽然很烦一把手频繁在一些场合依然把自己当翻译用,他也明白这是自己在公司里安身立命的基础,只能屡次按捺不爽尽职尽责。其实这里面的逻辑也不费解:公司之所以大费周章在异国他乡高薪养着他和家人,正是看中他出色的拉美事务能力和丰富的涉外经验。而所谓拉美事务能力,很大程度就是语言能力,虽然最优先的或许不是这个。
去年夏天,拉美分公司的一把手被调回国内,二把手荣升一把手,阿胜则被晋级为二把手。而新任一把手是工科背景出身,除了全局管理外主要抓技术。销售和运营等业务完全压到阿胜身上。责任更大、待遇也更优渥,阿胜私底下更加得意。
此外,老把他当翻译使唤的领导走人,总算遂了自己心愿。他甚至开始故意在许多场合只说中文,让其他会西葡语的下属转述交流。
转眼到了圣诞节,阿胜循例代表公司到巴西之外的某个拉美国家代表处慰问员工。中方员工和当地员工济济一堂,按中国规矩开年末茶话会。阿胜面对中外员工,用中文嘘寒问暖,强调希望加快企业文化的本地化。这时当地一位新入职员工用西班牙语插嘴:
“说到本地化,我有个建议,也许阿胜老板也可以学点西班牙语,方便和我们沟通感情。”说话时盯着阿胜身旁的翻译,等他帮忙转达。
“这位先生,我会西班牙语与葡萄牙语。不如您也学点中文吧?”阿胜露出笑容。他无可奈何地承认,小语种能力也许依然是自己最核心的竞争力。
策划 Editor|罗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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