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2022年8月首发连载于《大公报》】
就像鲁迅给阿Q立正传,我想写写李忠,也“已经不止一两年了”。李忠何许人也?就是《水浒传》里的那个“打虎将”。
或曰:李忠有什么好写的?李忠都干过什么?的确,厚厚的一大部书里,李忠实在没有什么存在感。何况,写阿Q的文章都是“速朽”的,李忠就更是易碎品了。
然而,鲁迅执意为阿Q立言,就是有感于很多人是靠着“精神胜利法”活下去;而我们身边(就包括不才自己在内),又有多少人是李忠式的,一年年过去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写无可写、说无可说的小人物、Nobody、工具人呢?
套用阿Q的哲学:“和尚动得,我动不得?”阿Q写得,李忠写不得?阿Q有传,李忠也就不妨写上一写。何况,若论人数,只怕李忠们还要多过阿Q们呢!
水浒一百单八将,李忠是第六个就出场的,但却是先声而不夺人。
在第三回的渭州城,两位天花板级别的纹身鼻祖——“九纹龙”史进、“花和尚”鲁智深在茶坊邂逅,挽了胳膊准备去吃酒,结果在街上看到一簇众人围观:“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
这个人就是李忠。
(王万春绘)
水浒的好汉们亮相时,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者有之,混迹官场、徇私枉法者有之,偷鸡盗马、欺行霸市者有之,三阮也不打鱼,李逵只顾赌钱,孙二娘干着劏人肉、剁肉馅的勾当,有几个像李忠这样在草根底层流血流汗、风吹日晒、自食其力的街头打工人呢?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当年看《水浒》,一心只被潇洒的史进、洒脱豪爽的鲁达吸粉,对李忠根本是匆匆一瞥,毫无印象。如今看看这李忠,不就是自己吗?
后来,在水泊梁山排座次时,鲁智深是第十三位“天孤星”,史进是第二十三位“天微星”,李忠则是第八十六位“地僻星”。
这天孤、地僻,倒是对仗工整,其一并出场,或许也是结作暗扣:鲁智深简直是李忠“一生之敌”。
虽然上梁山后,一百零八人都以兄弟相称,但初登场时的李忠,对于鲁达并不敢高攀,而是自称:“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
原因也不复杂,拳头决定舌头,口气来自力气,李忠没有那捶死镇关西的拳头、倒拔垂杨柳的力气,未免就先自怯了三分。
而对于李忠的武艺,施耐庵则是草蛇灰线、不动声色地作了交代。
李忠初一亮相,身份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而就在书中的前一回,王进在史家村点拨史进的枪棒,讲到:“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王进只是将棒一掣、一搠、一缴,就赢了史进。
那么,史进这花拳绣腿从何而来?正是师承“使枪棒卖药”的李忠。李忠的段位如何,也便毋庸赘言了。
(王万春绘)
史进邀李忠一同去吃酒,但李忠却还放不下这小本生意,托辞须先卖了膏药——“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鲁达性急,毫不客气呛他,说着挥起老拳,把围观的顾客全部哄走了。李忠不敢怒也不敢言,却笑道:“好急性的人。”
这笑是苦涩心酸的。生活决定性格,李忠没有鲁达、武松那泼天本事,闯荡江湖没有足够本钱,也只能是处处赔小心,棱角早已磨平。
金圣叹评《水浒》:“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出场只寥寥数笔,李忠的性情、气质、形状、声口已经尽显,奠定了卑微悲催的基调。
“打虎将”李忠在《水浒》中第六个出场。他之前的五位好汉,史进是家产万贯、财大气粗的“二世祖”,鲁达是个震慑街坊、不愁酒肉的军官,少华山三人组朱武、陈达、杨春更是杀人越货、无本万利的土匪。
所以,李忠实实在在是一百单八将里第一个接地气的普通人。
也就是因为李忠太普通,对于读者来说没有记忆点。在梁山兄弟中,他也是各种被嫌弃、被嘲讽、被鄙视,头号“施暴者”就是鲁智深。
在大多人初读水浒时,李忠完全成了衬托鲁达的龙套。鲁达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提辖大人你说你礼貌吗?
三人进了酒店,李忠又迎来了第二轮奚落。吃酒期间,鲁达听完金翠莲被镇关西欺侮的事,便要送银子给金翠莲,自家只带了五两,便向史进、李忠借。
(王万春绘)
史进出手阔绰,随手便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李忠也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嫌少,毫不客气地说:“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随后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
这其实很让人下不来台。史进是个大地主、公子哥,散财如流水;鲁达也有固定的俸禄,各种灰色的“孝敬”也少不了,五两十两对他们来说是零花钱一般。
而李忠这二两散碎银子,不知是耍了多少枪棒、卖了多少膏药才一点一滴积攒下来了。他的这个吝啬、抠门、“不爽利”,有无奈,也是穷怕了。
好在鲁达性子直,有口无心;李忠则是有心无口,被连番数落,都唾面自干,没有发生冲突。
李忠是个单干户,小本生意,每个顾客都要逢迎好,练就了过硬的“社交礼仪”。
如今的“社畜”、打工人,在老板、甲方和强势的“友商”面前,行走江湖,到处赔笑脸,也早成了必需的自我修养。
整部《水浒》,提到“李忠”名字的共有二十四回、七十五处。真正与情节有关的,主要是“鲁提辖大闹桃花村”“三山聚义打青州”两回。
水浒第五回是李忠人生巅峰的高光时刻。在桃花山,凭武艺折服了原来的寨主周通,坐了第一把交椅。
而周通的手段,便更加可想而知,不过一个占山为王、欺男霸女的小毛贼。结果在桃花村欲逼婚强娶,被鲁达乔装新娘,在结结实实洞房中痛打了一顿。
周通武艺不济,挨打的能耐倒是有的,血条比经不起三拳的镇关西要厚得多。后来李忠赶到,认出鲁达,便邀请上山。京剧、粤剧的《花田错》,都有这段故事。
(任率英绘)
在桃花山寨中,李忠、周通椎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连日。结果很快遭到第三次嫌弃:“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
不过,也并非花和尚恶意找茬,李忠的秉性的确如此。俩人为了凑些礼物给鲁达送行,决定下山去抢劫一趟。
结果,李忠下到山边,遇到一个不知名的客人,“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馀合,不分胜负”,其真实武艺水准,再次曝光。直到周通带着众喽啰一哄而上,方才得手。
鲁智深难道是个省油的灯?在五台山那梵音法螺中间都坐不住,难道能在桃花山乖乖坐等不成?
心里发动了对李忠的第四次嘲讽:“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他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
随即,两记老拳打翻小喽啰(想来智深也没太用力,要不然镇关西在地府又多了两个相与),把桌上金银酒器踏扁打包,从后山就着地势草棵,骨碌碌滚了下去。施耐庵的刻画功夫太厉害了,这一段的漫画效果真是拉满。
李忠、周通回山后,周通还有些脾气,骂“这秃驴倒是个老贼”,准备追上鲁智深,羞臊一番。
李忠倒显得理智:“我和你又敌他不过……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又向周通道歉:“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
真是老鼠掉进风箱里,两头受气,赔了兄弟又折财。
梁山好汉,向来视钱财如粪土,而李忠精打细算、斤斤计较,境界不高。但反过来想想,太多好汉过于“高大全”了,脱离了人间烟火,动辄就是十万贯财宝、一千两金子。李忠的作派,反倒充满了生活气息。
就像《西游记》里,不能只有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和一本正经的唐僧,也得有一个贪吃嗜睡、好色偷懒的猪八戒,那才够真实嘛!
李忠也有过人之处,一是知己知彼;二是能屈能伸,忍辱偷生;三是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这在后来果然得到了回报。
第五回,施耐庵留下一笔:“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这个话头,一记就是半部书。
直到五十七回,李忠才重新登场亮相。不过,却是又干了一件彻底改变自身命运的赔本买卖。
两人见财起意,趁夜里偷走了呼延灼的御赐踢雪乌骓马,而且,“自得了这匹踢雪乌骓马,每日在山上庆喜饮酒。”
瞧瞧这点出息!得了一匹马就天天庆祝。胸无大志,格局太小,境界不够,只求守着一亩三分地,好酒好肉热炕头。性格的另一方面却是贪心。
西游记的取经路上,那些山洞里的妖怪就是这种作风。捉了唐僧或八戒,立马开香槟。黑熊精、黄风怪,金角大王、青牛精,大鹏、白象、狮子精,都是如此。最后的结局呢,唐僧肉没吃到,挨了孙悟空一顿打,自己也被收伏了。
李忠周通也是一样,宝马没捞到,挨了呼延灼一顿打,自己也被兼并。
仔细想来,宋江作为头号大天罡,那些地煞小弟们,就跟西游记各路神仙身边的童子、青牛、小老鼠、灯芯草成了精差不多,后来也被他一一回收。
(吴景希绘)
李周二人偷了马,结果惹怒呼延灼前来厮杀。周通抵挡不住,李忠便主张向二龙山鲁智深求助。周通还有些气性,记得当初挨打和鲁智深卷走金银的往事。
李忠却淡定地笑道:“他那时又打了你,又得了我们许多金银酒器去,如何倒有见怪之心?他是个直性的好人,使人到彼,必然亲引军来救应。”可见他尚有知人之明。
鲁智深对二人刻板成见根深蒂固,初心不改。接到桃花山的求救书后,左一口“周通撮鸟”,又一个“李忠那厮”。
不过,念在江湖义气,仍决定带兵驰援。李忠当年大事化小的“和稀泥”政策,得到回报。这恰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在等鲁智深从二龙山驰援桃花山时,李忠出马迎战呼延灼。
施耐庵才终于给了这个第三回就已经出场的“地僻星”,一个近距离大特写:“头尖骨脸似蛇形,枪棒林中独擅名。打虎将军心胆大,李忠祖是霸陵生。”
原来李忠跟阿Q一样,祖上也曾经阔过,是名将李广(霸陵生)的后裔。而且长着一副现代网红整容的标配模板“蛇精脸”。
这里插一句题外话,水浒题材的电视剧,最主要的是三部。一是八十年代山东版水浒,二是九十年代末央视版,三是后来翻拍的新版。
由于李忠无关紧要,央视版整个把这个角色剔掉了,就连鲁达史进初次相识喝酒,都不带他。
至于鲁版与新版里的李忠形象,诸位读者贤达可自行评判。新版里这位壮汉,要是穿上袈裟,我还真以为他是鲁智深。然而他在另一部电视剧《武松》里,果真穿上袈裟,演上了鲁智深。
如今很多电视剧的创作团队,钞票是大把,但都不自觉地比肩“刘项”,是从来不读书的。
接着说,呼延灼来讨马,“李忠如何敌得呼延灼过,斗了十合之上,见不是头,拨开军器便走,呼延灼见他本事低微,纵马赶上山来。”
鲁智深是嘲笑李忠的性情,呼延灼则是吐槽李忠的武艺。但这却是李忠唯一真正在战场上显示本事的一次。
不知李忠怎么得罪了施耐庵,整本书里,若论被嘲讽的次数,李忠绝对位居前列。
一匹马牵出的血案,搅动得青州府、梁山泊、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都加入混战,整个鲁西北乱成了一锅粥。
李忠周通费心费力偷来宝马,惹来呼延灼讨伐;为抵御呼延灼,又把马进贡给二龙山;等到战局平息,几方好汉聚义梁山,宋江又将宝马交还呼延灼。
这匹马实现了产权转让闭环。天罡地煞们杯酒释前嫌,手底下成百上千小兵小卒,稀里糊涂白死了。
上世纪二十年代,南方国民军的张发奎大帅,与东北奉系的张学良少帅,在中原血战,白骨如山。几十年来,俩人在台湾一笑泯恩仇,当年几万子弟兵的炮灰冤魂,又该向谁索命呢?
宋江、呼延灼、鲁智深等天罡在C位称兄道弟、觥筹交错,李忠敬陪末座。
算起来,偷了马之后,换来呼延灼一顿打,死了许多喽啰,山寨人马也被兼并,马归原主,自己从独当一面的小企业CEO,沦为大集团的中层。真是臭棋!
然而,古今中外,从春秋战国,到欧洲中世纪,那些莽撞挑衅强邻,而最终引狼入室被吞并的小国,不胜枚举。
韩非子说:“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说的也就是这种李忠主义路线。
(吴景希绘)
其实在“花和尚大闹桃花村”与“三山聚义打青州”之间,李忠的名字还曾出现过一次。
第三十一回,武松在血溅鸳鸯楼之后,在孙二娘十字坡酒店里,换上了史诗级新皮肤,自此才有了正式绰号“行者”。
这里,李忠又成了个垫背的,施耐庵写了四句赞诗:“打虎从来有李忠,武松绰号尚悬空。幸有夜叉能说法,顿教行者显神通。”
其实,打虎从来没有李忠。但李忠提前抢注孵化了“打虎将”这么一个超级IP。以至于那真的打死猛虎的武二爷,反而没了个正经的Title。那些在KTV里自称“歌神”的唛霸,见到张学友可能也是这样的尴尬。
梁山好汉们的绰号,虎是最多的:“插翅虎”雷横,“锦毛虎”燕顺,“矮脚虎”王英,“跳涧虎”陈达,“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笑面虎”朱富,“青眼虎”李云等等。
最威风的,无疑是赤手空拳打死吊睛白额猛虎的武松,以及沂岭杀四虎的李逵,偏偏俩人绰号都与虎无关。而牛皮最大的,就是“打虎将”李忠。
第五十七回写李忠:“祖贯濠州定远人氏,家中祖传靠使枪棒为生,人见他身材壮健,因此呼他做打虎将。”李忠不仅是名将李广的后裔,又是包大人的同乡。只是这“打虎将”的由来,也太敷衍了。
李忠抢注了“打虎将”,武松便只好屈就“行者”之名,这在一百单八将的绰号里,算是最简陋的。
(刘继卣绘)
“行者”实际是个职业统称,本算不上绰号,不仅不如“插翅虎”“云里金刚”等个性化ID那么花里胡哨,就是比起同样二字的“浪子”燕青、“双鞭”呼延灼来说,也是太简单了。
但也许正是大道至简吧。四大名著里圈粉最多的,恐怕正是两位行者,一个孙行者,一个武行者。孙行者不用说是西游记第一男主;而金圣叹是“武吹一号”,将武松奉为水浒第一人。
《水浒》里有几次著名的偷盗,牵动了整个梁山大业的发展。
时迁偷鸡,挑起梁山与祝家庄的战火;时迁盗甲,赚得徐宁上山、呼延灼聚义;段景住盗马,赔上了晁盖性命——但这几人都是空手套白狼,没什么投入,而李忠却因盗马,赔上了自己的桃花山事业,被梁山集团兼并。
上梁山后,李忠位列“步军将校一十七员”之一,职责是与周通、邹渊、邹润等四人把守鸭嘴滩小寨,彻底沦为龙套,基本只出现在一长串的人名之中以壮声势。
到了第一百一十八回,卢俊义带兵攻打昱岭关,差遣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六人作先锋。
六个人之中,“病大虫”薛永是李忠的同行,当初也是在街头耍枪棒卖药的,也是拿老虎唬人。
而史进是整部书里领着李忠登场的,结果,又是史进带着他下场。
方腊军队埋伏精兵,箭如雨下,“可怜水浒六员将佐,都作南柯一梦。史进、石秀等六人,不曾透得一个出来,做一堆儿都被射死在关下。”李忠连名字都被“等”掉了。
后面,只是在宋江总结战况的表文里出现了一次名字,彻底结束了算不上默默无闻也算不上轰轰烈烈,算不上缺吃少穿也算不上大富大贵,算不上一事无成也算不上功成名就的一生。
李忠出身底层,走街串巷“使枪棒卖药”,这在古代,比耕田种地更卑贱的职业。经常碰壁,胆小怕事,又贪图小利。
没有什么出彩的个性,没有什么动人的事迹,但也没有什么坏心眼,没有干过周通、王英那种欺男霸女的事,也不是李逵那样刀劈幼童的恶魔。
在宋江的招安大业中,在鲁智深、武松等人等光彩下,李忠显得微不足道,平庸就是他最大的特点。
而李忠把镜子一翻,里面照射出的,分明就是我等凡人。
【本文2022年8月连载首发于《大公报》副刊,作者马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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