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 桐 花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曾随着一群长沙的中学生前往湘西山区插队落户那时湘黔铁路尚在筹划中,我们几百个知识青年坐着十几辆披红挂彩的汽车,在一片鞭炮声中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省城长沙车子开得很慢,我们在邵东歇了一宿,第二天才开始向靖县挺进一路上毛主席语录歌声浩荡,口号之声不绝于耳当车队过了洞口以后,车窗上便有一座巍峨绵亘的大山在向我们缓缓靠近,当时车上的领队告诉我们这便是湘西的门户雪峰山了车上的青年们一下惊呼起来,纷纷向窗外张望着约莫下午时分汽车便进入了雪峰山域,汽车在蜿蜒的山道上爬行着,从窗外望下去,那些盘山公路宛如一条条黄色的飘带从山麓绕上来,最后的几辆专车恰似小甲虫在下面慢慢移动着当我们的车子快到山顶的时候,司机为等后续专车便把车子停下来,要大家下车休息一会儿我们便兴至勃勃地下了车,抓住机会去领略这湘西名山的风光放眼望去,只见云涛如海,苍山起伏,恍若奔驰,将沉欲沉的夕阳将一大片红光泼洒在这云海苍山上面,更点染得雪峰山多了一番神秘、浪漫与悲壮正当我饱览饫尝这景色,沉浸在“登高壮观天地间”的情绪中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人吟哦着主席的那首名诗《娄山关》: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雪回头望去,是一结着两条乌黑短辫的女孩,穿一身退了色的军装,足下却是白袜配一双女式平底的黑绒浅口绊鞋在夕照下,七成飒爽,三分稚气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高中学生红卫兵蛋丫子从长沙出发时,这女孩一直与我共一排座位,不过我们没说过一句话现在我只是觉得这女孩有些异样触景生情,情有所抒,这是一些读书人的风雅,但我不知道这女孩激荡起她的灵性的,是诗人的情怀,还是因寄所托的自我抒发?看她那一脸凝重的神色,我似乎觉得还是一种情感深沉的流露不属于当时流行的表现革命立场的大轰大嗡对比之下,我觉得我的情感却消极多了,因为我来湘西时,有关方面在我的介绍信上明白地写着“长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批示,对我这个“问题青年”来说,“长期”两字,无异于被判了“无期”在登高壮观天地时,从心上涌出的诗句却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对前途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一直笼罩着我的心灵,今天小编就来说说关于知青岁月之歌散文?下面更多详细答案一起来看看吧!

知青岁月之歌散文(知青生活散文)

知青岁月之歌散文

梧 桐 花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曾随着一群长沙的中学生前往湘西山区插队落户。那时湘黔铁路尚在筹划中,我们几百个知识青年坐着十几辆披红挂彩的汽车,在一片鞭炮声中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省城长沙。车子开得很慢,我们在邵东歇了一宿,第二天才开始向靖县挺进。一路上毛主席语录歌声浩荡,口号之声不绝于耳。当车队过了洞口以后,车窗上便有一座巍峨绵亘的大山在向我们缓缓靠近,当时车上的领队告诉我们这便是湘西的门户雪峰山了。车上的青年们一下惊呼起来,纷纷向窗外张望着。约莫下午时分汽车便进入了雪峰山域,汽车在蜿蜒的山道上爬行着,从窗外望下去,那些盘山公路宛如一条条黄色的飘带从山麓绕上来,最后的几辆专车恰似小甲虫在下面慢慢移动着。当我们的车子快到山顶的时候,司机为等后续专车便把车子停下来,要大家下车休息一会儿。我们便兴至勃勃地下了车,抓住机会去领略这湘西名山的风光。放眼望去,只见云涛如海,苍山起伏,恍若奔驰,将沉欲沉的夕阳将一大片红光泼洒在这云海苍山上面,更点染得雪峰山多了一番神秘、浪漫与悲壮!正当我饱览饫尝这景色,沉浸在“登高壮观天地间”的情绪中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人吟哦着主席的那首名诗《娄山关》: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雪。回头望去,是一结着两条乌黑短辫的女孩,穿一身退了色的军装,足下却是白袜配一双女式平底的黑绒浅口绊鞋。在夕照下,七成飒爽,三分稚气。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高中学生红卫兵蛋丫子。从长沙出发时,这女孩一直与我共一排座位,不过我们没说过一句话。现在我只是觉得这女孩有些异样。触景生情,情有所抒,这是一些读书人的风雅,但我不知道这女孩激荡起她的灵性的,是诗人的情怀,还是因寄所托的自我抒发?看她那一脸凝重的神色,我似乎觉得还是一种情感深沉的流露。不属于当时流行的表现革命立场的大轰大嗡。对比之下,我觉得我的情感却消极多了,因为我来湘西时,有关方面在我的介绍信上明白地写着“长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批示,对我这个“问题青年”来说,“长期”两字,无异于被判了“无期”。在登高壮观天地时,从心上涌出的诗句却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对前途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一直笼罩着我的心灵。

我们傍晚时分,便到了靖县的一个叫做“寨牙”公社的地方。在公社匆匆地吃了一顿午夜饭,第二天就在一个山冲冲的生产队落了户。 可巧的是那个在雪峰山顶上借诗抒怀的女孩子也与我同在一个队。那天早晨,生产队为我们几个办了一桌接风酒,生产队的会计念了毛主席的语录“知识青年接受贫下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后,我们便开始自报家门,我才知道这女孩的名字:吴桐花,长沙一所中学六六届高中毕业生。

我们知青小组的屋子在山形的一个隈奥处,一共住了四个知识青年。两男两女。这个木屋是一栋四柱三排带一偏厦的小楼,矮窗低户。我在这个木屋住得最久,一共度过了十个春秋。这是我人生旅途中记忆最深刻的一个驿站。我记忆当中有不少凄美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小屋里。

我们的宅地美极了!背后的山坡上密布着一片遒劲苍郁的松林,门前不远的地方有一泓浅亮的溪水,汩汩之声悦耳,一条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一直延伸到溪边,溪的上游的岩坎下,有一眼用条石镶成的泉井,水质纯清,夏季甘冽,冬天温馨。春天来了,这小木屋几乎被盛开的山花簇拥着:最早的花事便是一串串星星点点的迎春花,接着便是桃花、杏花、海棠、丁香、桎木,屋场坪周围开得花团锦簇,小径上点染得一路葳蕤。待到屋旁那株高大的梧桐树用满树银花在半空中张扬着自己的时候,春天的花事便已降下了帷幕。到了夏天,凤仙花、鸡冠花简直美不胜收;当玉兰花盛开的时候,山谷里已经有了几分清冷的寒意,最后菊花开了,报告着春夏秋花事的结束。而到了冬天,这里还有漫坡漫岭的冬桂花。总之,这里一年四季花开花落,不曾间歇。那种花与蝶各臻其致,竞相争美的旖旎风光使我们一群青年人的生活增添一层浪漫色彩。

但是好花不常,好景不再。一年以后,我们这个知青小组就解体了。其中有两个知识青年便招工回了长沙,只留下了我和吴桐花两人。小木屋人烟肃静了,而我们第一年的生活费已经用完,国家停止了供给,上年的粮食和现金分配只够我们几个月的生活。我以为吴桐花是有父母接济的人,为了不影响吴桐花的生活,我便与她异爨。后来我才知道,吴桐花和我一样,也是没有了家里援助,必须靠劳动来养活自己的。我们只得早出晚归,忙于挣工分,挣口粮,天天累得筋疲力尽,屋旁的那些花呀草呀便再也没有时间去莳弄它们了。不久我和吴桐花商量了一下,便把那些花儿去芜存菁,小木屋子的四周显得敞亮单调凄清起来。

然而在这些花树之中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屋子旁的那株梧桐树。冬去春来,夏徂秋至,每天收工回来的时候,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屋旁的那株梧桐树。这是一株非常个性化的树,它的花呈罕见的紫色,花季一过,枝头上便托起了一团一团的桐果。它的枝条不欹而密,流利地下垂着快要到了地面,使整个儿的树型呈现出一个华贵的椭园,春夏秋三季,它翠荫如盖,总是亭亭玉立在那儿,守候着我们的小木屋。

那时,在湘西这些山旯旮里的生产队,由于山高水冷田薄和光照不足,耕作技术落后,极少有富裕的。粮食和食油的匮乏是一个困惑着我们的大难题。我们这些不能招工回城的青年,和广大贫下中农一样,在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中奋斗着。我们食不果腹,但我们仍然坚持“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并且我们还自觉发扬“饭前一把米”的节约精神,在每次盛米下锅时还要从量器里抓回一把米存放到“备战备荒”罐子里。人民公社严禁扩大自留地,限制养鸡养鸭,条条改善生活的出路都被堵得死死的。这对于像吴桐花和我这样没有城市家庭接济的知识青年来说,简直就是一场严峻的生存考验!

将近有一两个月,我们一直分灶吃饭。后来我们意识到,单干要重叠很多家务劳动,就是连自留地也无法种,更不利于生存。于是我们摒弃了刚刚开始的“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光棍生活。我们重新组成了一个仅止于劳动协作意义上的“家庭”或者叫“共同体”。 我作为主要劳力极积出工挣工分,而吴桐花则兼顾家务劳动和出集体工。就这样我们终于在那个地方生存下来。

一幅关于我们的新的生活的画图被解轴启开。

孟子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我

们没有养狗,但是我们却不畏艰难地养起了一头猪和一群鸡鸭鹅。生产队的社员们因为常年贫穷,对集体经济毫无兴趣。没有蓄养油茶林,更不打算种油菜。如果我们不自己养猪,就会常年吃“红锅子菜”,饲养了家禽,平时就可能有一些“小荤”和蛋品改善生活。这些家庭副业的重担几乎全都落到了吴桐花一人身上。

快到冬天时,生产队搞了一次年终分配,按照工分我们一共分得了三十多元的现金。我把这些钱全都交给了吴桐花。那时,生产队刚好有一社员家喂的猪娘下了猪崽,吴桐花到那户人家花了六元钱买了一个最小的。那天吴桐花回得很迟。当她把这小家伙揽回家时,我才知道她抱着猪崽到了十多里外的镇子上,在兽医站替它打了一针疫苗。那猪苗,嘴长尾短毛稀后腿直,吴桐花告诉我,那位社员老伯知道我们的境况,特意留下的,说别看它是挑剩的,以后定是一头大架子猪。我对这位老伯很感激,同时我也看到了吴桐花的细致和吃苦耐劳精神,也许是一年来的艰苦劳动磨砺了这个城市姑娘的娇贵之气。看着眼前的吴桐花,我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在雪峰山巅吟哦诗句的女孩形象。似乎她早已预见到往后日子的艰难,下定了不畏雄关险阻的决心。而今她穿着一双劳动用的解放鞋,那一身红卫兵绿军服不知什么时候就收起来了。身上的衣服虽有几处补丁,但它们却缝制得很精巧。她仍结着两条短辫,山里的水土使她显得有些白晢,在日晒雨淋的劳动中更趋成熟、结实、粗犷。然而那种高中学生的文雅气质却始终未能磨灭。那时在我们公社还下放有很多有背景的子女,他们被安排在极富裕的生产队,出着“自由工”。只要他们的父母没有完全倒台,他们便不愁衣食,他们的言谈举止衣着总有一股骄矜傲慢纨绔之气,而吴桐花身上却是“不把双眉斗画长”,完全是贫家儿女的朴素劳动风格。

那几天我心里荡漾着一股莫名的喜悦,但我没有直视这喜悦之情的源头,只是暴发出一股劳动的冲动:一定要把这头猪的饲料地种好,要减轻吴桐花采摘猪草的负担。否则我就枉是一个男子汉了!有几天 每每出完早工回来,我都在屋后的那片松林下刨着一块荒土。那荒土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松针和草皮,我将它们拢成一个个大堆子,用火引燃后覆上干土,让那些松针、草皮从容不迫地燃烧,使它们燃而不陨。这样烧成的火土灰含有丰富的钾,是红薯地里最好的基肥!来年有了一大片红薯地后,那些薯蔓和块茎就将源源不断地用作猪饲料和人的口粮,这样吴桐花就不必去山谷里采摘猪草了。我在开掘那片饲料地时常常忘了吃饭。每当身后传来吴桐花清脆的呼唤时,我才顿觉饥肠辘辘!

队上的社员告诉我们,小猪肠胃很嫩弱,必须吃熟食。因此每天收工时,不管是阑风伏雨,薄暮冥冥,我都要砍一捆柴薪回家,我把那一捆捆柴垒在屋檐下,猪圈旁,显得柴草殷实!当我扛着那一捆柴薪归家时,看见偏厦上飘起的炊烟荡漾在梧桐树的周遭,我便知道吴桐花已经先回来了。我的心中便有了一份踏实和安稳。这个意象多年 来一直保存在我的记忆中。

我们还饲养了一群母鸡和十头青鹅。那栏中的猪、“咯达、咯达”叫唤着的母鸡、满坪奔跑着的“嘎嘎”引颈天歌的鹅,和存放在屋旁累然如山的柴薪,让我们的小木屋显出了上一年没有的自力更生、辛勤劳动、六畜兴旺的景象!我除了砍柴以外,饲养的活我很少做。这些事都由吴桐花包揽了。吃了晚饭后,吴桐花总是在厨房里默默地剁猪草,煮猪食。我则在楼上那间小房里挑灯读书。我读的书大都是《自然辩证法》一类的哲学书籍。我读书时,吴桐花从不唤我做事,显得十分宽容。有时吴桐花出冲赶场,便会从邻近的知青那里借回一些从图书馆里流失出来的禁书,我正是在那里读完了罗曼 罗兰的《约翰 克里斯多夫》。当我向吴桐花讲起书中的主人翁克里斯多夫那灵魂自我叩问的形象时,我们常常和作家一道沉浸在孤独、自省、为情所扰、所困的茫茫隐痛之中,体味着那种对人性对心灵的终极关怀,让我们为祖国人民目前遇到的困难与未来的命运而忧思。吴桐花也抽时间看书,有一次吴桐花向我谈起她读过的《反杜林论》,回忆起她当红卫兵的情景,她说那时整个国家被四人帮搅得“就像是一架发了疯的钢琴!”

万事开头难。我们共同劳动的第一年真是百事待举!但到了次年的春天,我们的生活就渐渐有了起色。我们在小木屋的屋坎上或坪场边撒下一些南瓜、豆角或西红柿的种子,春风一来,那些瓜果就竭尽全力地长了起来。一根根春天的藤,一片片春天的叶,一蓬蓬春天的气息,就顺着地势爬上了屋檐屋顶,开满了迎春的花,让季节立马变得活泛、生动、爽朗、辽远起来。南瓜花开得大朵大朵的,像一个个挂在篱笆上的风铃。风过之处,我们总能够听到春天对我们的问候。西红柿和豆角的花则像一枚枚翠薄的胭脂扣,插在春姑娘头上,佩在衣裳边。初夏时分,我们自留地里茄子、辣椒、丝瓜结得满树满栅,园子里流荡着惹人食欲的清香。秋天来临,南瓜一个挨着一个睡在瓜架上、屋顶上,就像幼儿园一群玩累了的孩子,东倒西歪、横七竖八,淘气地躺在那里。不管太阳暖暖地照着,还是微风轻轻地吹着,不管大雨滂沱地下着,还是小雨轻轻地敲着,脸上总挂着甜甜的笑,等待我们快把它们抱回家去。火红的西红柿,风情万种,光彩逼人,早已为我们点亮了回家的灯,一盏一盏,比灯还红,比灯还亮,映照着低垂在屋檐下一排排像门帘晃着的长豆角,期盼我们揭帘而进。它们的倾其所有,给予我们的无私帮助和便利,就像村上那些普普通通老实厚道的父老乡亲一样令人感激。也许是老天有眼,那一年风调雨顺,队上的收成多了几分,我们多分得了一些口粮。那几只母鸡勤于觅食,即使只喂一点糠菜和谷粒,也轮番地产着蛋;鹅们脱去了稚气的绒, 翅膀上生出了鸿毛,红薯和洋芋长得十分硕大……

那年冬天,那头小猪已在猪圈里畜养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宰杀那天,它居然肥得走路都步履蹒跚。开膛破肚的时候 ,我和那位屠夫以两人之力竟不足以举其胴体于悬钩。屠后复称,肉杂相计乃有两百三十多斤。消息传出,全队社员对我们的养猪技术刮目相看。那时我们还没有送派购的任务。我和吴桐花将那猪的肥肉全部炸成油,瘦肉则烘成腊肉。从这头猪的内脏算起,它足足供我们吃了两年。我们不再是面呈饥色和消瘦乏力了。几十年后,每每念及那头猪,总想写一篇 文章:感恩那头猪!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未有朝矣。” 如果把这首诗中的“妇”,替换成一个在农村插队落户的女知青,那么用这些诗句来描述吴桐花是怎样撑起我们这个“共同体”的大半边天空,那是再也恰当不过了!而我作为这个“家”中的男主角,也始终是行为端正而绝非“士二其行”。我一心一意地挣工分,维护着我们的“共同体”,我们共同生活着,我们就像是绑在一起的两条船,但我们谁都不愿意走上对方的舟子,因为我们希望有一天潮汐来时我们能浮出这片荒礁,我们能直挂云帆,驾着自己的生命之舟实现理想的远航。因而我们始终固守着各自的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靖县山区林木繁茂,蜜源丰沛。蜂源也很多。当地农民不善养蜂,任那些蜂在自己的家里于那些幽暗、洁净的屋旮旯里筑巢,到了采蜜的时候,他们十分粗暴地将那些蜂们驱走,取其巢中的蜜汁,可谓焚林而猎,竭泽而渔。我上劳动大学时读过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那小说把乌克兰乡村的蜂场写得极为别致和富裕。那果林树梢、百花丛中蜜蜂的嗡鸣,忙碌的采集,流溢的蜜汁、甜香飘荡的场景对我有十分的诱惑力。为此我曾读一些养蜂的书籍,下放时没忘了带在书箧里。那时,在我们邻近的一些农民家里便有几巢这样的中蜂,我与他们谈妥以两头鹅换一巢蜂,回家后我把这事情与吴桐花商量,她虽然舍不得那些鹅们,但也对我的主张表示支持。

这时我们的鹅们已有十多斤一只了。这些鹅们为我们担负着守家

的任务。当有生人进入我们的屋场坪时,或是天上的鹰鹫俯冲下来欲攫走我们那啄食的鸡时,这些鹅们便会嘎嘎地叫唤起来,由一头公鹅带领着,它们张开硕大的翅膀,将长长的颈贴着地面,匍匐地发起猛烈地冲锋,对这群鹅我亦异常喜爱,现在要把它们送走,当然我也是依依不舍的。那天吴桐花在鹅群中挑了一公一母留下来,其余那些便让蜂主们用笼子担走了。

我就近在对面的冲田旁伐了几株遮蔽阳光的杉树制作蜂具。那天是个赶场日子。我伐木的时候,吴桐花便在邻近的田里扯猪草。幽静的山谷里回响着我清脆的斧声。那咚咚的声音化作了一首诗:“坎坎伐檀兮 / 置之河之干兮 / 不稼不穑 / 胡取禾三百缠兮!”诗写的是我们先祖中的一群平民在林中砍伐时,唱着歌抒发愤怒不平的反抗心情,它虽不是写我们,却让我作如是想:我这个砍树的人呵,要发奋图强呀,不努力出工,我们是活不下去的。再看看在田坎下扯着猪草的吴桐花吧,同样也令我想起了另一首诗《芣苢》 ,吴桐花不停地采呵,有之、掇之、捋之、袺之、纈之。她也并不像诗中那些劳动妇女那样欢乐。这可是个远离了父母的女孩呵!“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她想家吗?“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一对青年男女,在如花如歌的青春季节,却要在穷山僻壤中相依为命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当今年轻人来说真是匪夷所思!那时我们已是成熟的青年了,我们既不愿意在农村“扎根”,但又十分珍惜那来之不易的苦难而又美丽的萍水相逢!一对直面现实的年轻人彼此是如何考虑对方的?那种情感和思绪,我至今说不清道不明。晚上,我独自扛着那些剔下的枝桠下山时,山谷中那一波波漾过来,又一点一滴逸回去的山花芳香,弥漫着我的鼻官,浮动在我的周围,弄不清它们是山茶、是紫荆?还是杜鹃?只觉得它们相互渗透百般缠绕丝丝相扣。

直到现在,我们在大山中伐木、拔草,那种孤单、无依无靠、清冷甚至无望的景象仍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我和吴桐花把那些园木扛回后,锯成方木板材,做了十多个高窄式蜂箱和一些巢框。吴桐花心灵手巧,还特意按照书上的样子为我做了防螫面罩和手套。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们去到了那些蜂主家,把那些家蜂小心翼翼地移到了我们的蜂箱里。吴桐花打着手电为我照路,我们就这样一箱箱把它们搬到了小木屋。

我们一共有八箱蜂。我把它们安放在木楼上,小窗边,荼縻架下,芭蕉树旁,选择的是极为清洁少有虫害的地方。自此后我们这个“共同体”便有了一个小小的蜂场。那些蜂箱点缀着我们的小木屋,成为这个山冲里一个引人注目的亮点。

老实说,当初对养蜂这件事我是没有多大把握的。万一养蜂失败,我真怕吴桐花嗔怪。因为那些鹅倾注着她将近一年的辛劳呀!吴桐花知道我的担心却鼓励我说:“弄砸了不过就是赔了几只鹅。养鹅简单,养蜂却须要技术。花这点学费值!”

靖县的大山里,有一种被老乡们称为“鸡脚糖”的乔木,其花姹紫,喇叭状,硕如瓷碗,一到盛夏便浓墨重彩地开得如火如荼,花瓣被洇得如五彩云霞,醇汁盈蕊!清晨,漫山漫坡的植被露珠莹莹,空气沁凉,宛若秋天。我们的蜜蜂一清早便积极出工了。每个蜂箱的出口上都有几个卫蜂在歇台上警惕地守卫着。那些工蜂们匆匆地飞进飞出,有的双腿上驮满了黄灿灿的花粉,有的吸足了花汁。而那些缀满了花朵的乔木上响彻了它们的嗡鸣。

越过了夏天。山里的黄荆条、板栗树、野菊花,相继举起了它们的花苞,张扬着它们的美丽,吸引着我们的蜂群。我们的蜂群日益壮大起来。到了冬天,大寒节之后,满山的冬桂被冻得花苞缀满枝条,温暖的太阳一出来,山谷里便暖和起来,那丛丛簇簇的花朵,芳香弥散,连空气和阳光都被熏染得如醇似醪地馥郁,使人昏困欲睡,一群群蜜蜂用嘤嘤的合鸣撩拨着未来的春意,以薄亮的翅膀驮着冬暄在勤劳地采掇,到处都可看见它们辛勤劳动的身影。

这一年我们的蜂群为我们提供了七百多斤蜂蜜,这个收成真是出乎意料之外!我们留下部分自食外,其余都卖给了供销合作社。我们用这些钱买了一台在当时看来有些豪华的台式半导体收音机,买回了配给的棉布、煤油。我们绝处逢生。我还捉来一条赶山的猎犬守家。小木屋热闹起来,一到晚间总有“红灯记”的音乐在荡漾,我们也正是通过那些电波更多地了解了外部世界……

这种自给自足的劳动生活,我们同舟共济了四年有余。那时我总是一张稚气的娃娃脸,混在皆是高中学生的知识青年中很难辨出我是比他们大了几岁的大学毕业生。同时我与吴桐花有一种偶然的相貌相似。当地老百姓都误认我是吴桐花的弟弟,我们虽多次解释总不能使人全信。在那几年里,吴桐花常为我浆洗、缝补,有时我病了她便摸黑出冲为我延医抓药。因此就说我们是亲如手足的兄妹也不过分。使我永不忘怀的是,在那段我十分绝望的岁月里,我遇上了吴桐花这样的红颜知已,她的情谊滋润,温馨慰藉,让我有了人生中的第二个春天,我的歌吟有了回声,哀歌也能听到响应。我的心井似有了源头活水。让我枯木逢春,热爱生活,想来真是三生有幸!

吴桐花的低调平实,勤劳宽容和吃苦耐劳,她那与我相似相近的修为,慢慢趋同的共识,对我这样一个疏懒于自理的读书人来说,无疑地有强大的磁力,我就像是一个宇宙里盲目飘浮的小陨石一样,一旦进入了她的磁力圈,便有了归宿感并和谐地旋转起来,迸发出生活的火花!高尔基不知在一本什么书里说过:女人是人类的母亲,女人是人类快乐的源泉。我在与吴桐花的共处中对此有了深刻的认知和体验。这让我把吴桐花这一类善良美好的女性升华到了一个伦理地位极其高端的位置,让我永远热爱她们。

吴桐花是在一九七八年离开我们的小木屋的。从一九七五年开始,一轮喷薄欲出的太阳缓缓出现在祖国的地平线上,在这东曦既驾的时候,人们已经看到了翘首盼望多年的新时代的航船桅杆。那几年是祖国的春天,也是我们这批知青中被牵连为“可以争取教育好的子女”的春天。从一九七五年开始,一批批稍有条件的知识青年都在想着各种办法返城。然而我们却毫无办法。那时我才知道,吴桐花出身于工人家庭,她的爸爸妈妈因为“文革”中的一个什么莫明其妙的政治事件羁押于监狱,三出三进已经十多年了。她还有一个弟弟逃亡到新疆。骨肉分离,飘蓬南北,杳无音信。但到了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制度时,这一切不再成为影响她的问题了。吴桐花毅然参加了那一年的高考,她被录取到浙江大学经济系。那时吴桐花已经二十七岁,相当于现在考博的年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过了闺中待嫁的黄金时段,应是相夫教子的时候了,遑论求学!但这对于吴桐花,毕竟是人生中难得的一个春天,一个迟到的弥足珍贵的季节。

吴桐花拿通知书的那天,我特意陪她到了十多里外的小镇邮局, 那是一个比普通平信大得多的信封,上面红光闪闪地印着“浙江大学”四个耀眼大字。当吴桐花要我给她拿着那个信封的时候,我感觉它是那么沉,那么甸,那是一封积聚了十年重量的神话般的喜信呀!

回到小木屋的时候,西下的夕阳,宛如一朵红花簪在屋后那青山的鬓边,多么妩媚!我们那条黄犬越过小溪,高兴热烈地扑了上来, 摇着尾巴,吻着吴桐花的脚跟,爬上我的双肩。小木屋旁的那棵泡桐树,兴致勃勃地挂着满树银花,披着红彤彤的阳光,我第一次发觉这棵守护着我们小木屋的风景树,比多年前苍劲了一些,巍峨了一些,那树之花冠若垂天之云,愈益奔放、大气了!蜂箱口有一些晚归的工蜂正陆续归来,我也第一次感到了小木屋的喜庆气氛。对面的山坡上,那个放牛的老倌,正“S、S”地把一队水牛驱向牛舍。“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如之何勿思” ,同时,诗句中的思念和惆怅也从诗中透过了我的心扉。

吴桐花上大学以后,这个小木屋终究因少了人气而冷寂起来。我已无力继续饲养那些猪鸡鹅鸭,还在吴桐花没有离去时就统统在赶墟时卖成现金,给吴桐花做了第一学期的学费和路费。屋子里只留下了那一群群蜜蜂和那条黄犬。我又重新过起了“出门一把锁,进屋一把火”的光棍生活。那是一段多么令人愁肠百结的日子!尤其到了晚上,那一楼伴着松籁的山风,似缠绵着几许悲凉,那半溪可爱的风月也失去了往日的流韵,黑黝黝的天幕上一弯眉月朦朦胧胧地挂在那儿,一朵轻轻的浮云和几颗疏星,凝然不动照在小木屋的上空。我打开那台收音机,小木屋的屋坪上荡起的却是那首带着几许惆怅和犷凉的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正正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月亮弯弯!月亮弯弯!

我觉得我不能再在那个地方呆下去了。于是我和生产队签了承包,带着那几十箱蜜蜂,开始了我的云水生活。我以蜜蜂为衣缽,在青山绿水中化缘。我的足迹散布在川黔、湘桂、湘鄂的大山中。在那些日子里,我在大山中曾经见过一种可与梧桐类比的乔木——白玉兰。这种树不畏冰霜严寒,常绿而叶阔,其花与泡桐花同令开放,亦呈喇叭状,花朵雪白粗犷,含蓄于叶底。粗犷中有一股坚守着的芝兰之气。 但和梧桐花一样,当它们从半空中凋落下来时,会摔得很重很重。每当我看见这种树时,我便会想起我小木屋旁的梧桐花,想起我们走过的人生道路。

冬去春来,夏秋代序,一晃便是两年!当我被劳动大学从大山中找回落实政策时,我才最后一次来到我们的小木屋。那时,生产队的会计给了我一叠书信,皆是吴桐花寄自浙江大学的。那些信娓娓款款地讲述着对往事的怀念,如歌如吟,如泣如诉,在我心中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一拨一拨的波涛。那一叠信,就像是两年前我替她拿着的那封录取通知一样,那么沉,那么甸!同样是积淀了九年的重量呀!我终于明白,和我一样,吴桐花多年一直也在心中编织着一根情绳,而我们都是对方那根情绳中的主旋律。但我们又都在那根情绳上打了一个死结,一个恒久的休止。正是因了这死结,我们才能像泡桐一样在恶劣的环境中艰难地成长、成熟,最后绽开了热烈的花朵欢迎祖国美好的春天,我们的欢呼是忘我的,因而我们也一如泡桐一样欢呼过了我们才记起赶紧披上郁郁的绿色礼服;我们的青春是圣洁的,也一如白玉兰那样冰清玉洁,不随波逐流,不庸俗,我们的友谊是纯净的,没有受到污染,像是一块素娟,保持着清白。

这些年来,每当看到梧桐树花开花落,总会激起我对人生、友情、对爱情的万千慨叹,不由得油然叫出吴桐花的名字。这种慨叹,有多少惆怅,便会有多少幸福;有多么幸福,便会有多么惆怅。 我不会忘记吴桐花,就像不会忘记小木屋旁的那棵巍峨大气的泡桐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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