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晚上在菜市场的门口,见到一对操着南方口音的夫妇在卖鱼,他们的跟前摆着几条大约三四斤重的鲢鱼和几条巴掌大的鲫鱼。有人问从哪里打来的?答曰从白沙河。围观的人纷纷不信,认为是来自养殖的鱼塘。俗语道:河里无鱼市上看。意思是在流淌的河水里难以看出有鱼,而在市场上却可以见到很多鱼。记得以前有“物质极大丰富”的提法,说的是一种社会形态,过来人都懂得。因此,不管鱼是来自河里还是放养的鱼塘,一旦集中到一起便显示出了“丰富”。沿着当年的语境往下说,还有“市场繁荣,物价稳定”新闻话语。
李村集逢“二七”,就是凡遇农历“二”与“七”的日子便是集日,这是一种民俗乡约。而城市发展的脚步早已迈过了李村集所在的河道,李村也早已是“城中村”了,但人们依然依照这种民间约定来赶集,甚而不受约定日子的限制,平时那里也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其“市场繁荣”的景象真是今非昔比了。至于物价则是随行就市,只要有竞争,就会有一个合理的价位。市场经济的优势,在这里体现得很清楚。
“物质极大丰富”在相当的一个历史时期里,是人们的愿望。今天是否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这一愿望姑且不论,而进了腊月人们纷纷到“繁荣”的李村集采购年货,即使其他地方也几乎应有尽有,但人们依然愿意去那儿感受忙年的气氛。
民谣唱道:
老头老妈妈去赶集,
买了个萝卜当个梨,
咬一口齁辣的,
回去换个带把的,
咬一口甘甜的,
留着这个过年的……
过去人们往往把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留到过年的时候,可见年在人们生活中有多重要。
每当傍年根的时候,市场楼下的菜市场便满是排队的人,每户半个猪头、半斤海蜇皮、二两香油,每人半斤鱼、半斤猪肉、半斤鸡蛋等等。那时候人们家里没有冰冻设备,好在那时过年的时候,气温大都在零下,有时零下十几度,而供应的东西也大都在临近过年那几天才开始在市场上出售,所以在相对集中的时间内忙年购置年货,便成了那时候一大景观。冰冻的如果早买回去放不住还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即使早买回去人们也舍不得吃用,须留着过年,因此商业部门物资供应也应了人们的愿望。
记得有一年在疗养区供应站菜店买了一包冰冻的蒜苔,在只有萝卜白菜的冬季,见到绿色的蔬菜很稀罕,买回家倒在锅里炒出来,却没法吃。后来从懂烹调的人那里知道了,冰冻的蔬菜须在温度差不多的地方缓过来才能吃。还有一个细节,每户供应半斤海蜇皮,会处理的可以做一盘拌白菜,不会处理的话,用开水淖出来仅仅一小把,拌在白菜里看不出来。有一位同事到朋友家做客,见到白菜拌海蜇皮端上来了,由于没拌匀,他一筷子把海蜇皮夹走了,致使满盘子再也看不到海蜇皮了,搞得客人与主人都尴尬不堪。
台东三路有一家裁缝铺,每年腊月母亲总要让我到那里排队量体裁衣。铺子里的立体空间都是拥塞的,人们紧紧相挨排队不说,铺子的上空挂满了几层一排排的衣服。有来取衣服的,脖子上挂着皮尺的男子便停下正在量体的工作,拿起一根长杆子,从一层层挂着的衣物中,准确地挑下要取的衣服。那人瘦瘦的,眉毛却长长的,一双柳叶眼很会察言观色,且口气软软的。身上的中山装旧是旧了点儿,却极其可体板正,那副端庄的姿容,排队的人便也容不得急躁。布料是母亲早就买好的宝蓝色咔叽布,量尺寸时,母亲忘不了叮嘱要学生服款式中山服领,男人仔细写单子的时候,仿佛不经意地问:口袋布准备了吗?如果忘记了,他会建议买两条方手帕即可。而我最恼的就是手帕做口袋布,穿不了多长时间,抄在口袋里的手就会触到一个洞。每年的布票仅够做一套衣裤,由不得人们不严肃对待过年的新衣。皮尺男人会善解人意地建议如何裁剪,留出补丁布,以便给容易磨破的膝盖与屁股处打补丁。
“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这是那个年代流行的一句话。意思是即便再困难,过年的饺子还是要吃的,没有好也有糙。黄花鱼淋刀鱼买不到,大头腥总可以买得到吧。除夕的晚饭吃米饭,半个猪头早就煮上了,还可以做一碗红烧肉。如果卖肉的看你是小孩儿,把刀偏一偏割了大部分瘦肉的话,家里大人会去找的,甚至有脾气暴的把肉摔在售货员脸上的事都有。因此年三十晚上这顿肥肉以吃到“降着了”为标准,清汤寡水一年的肚子,这时候要吃到见了肥肉不敢再吃的程度,有许多吃到闹肚子的。至于年五更的饺子,则更多的是一种仪式,真正吃饺子是在初一。去邻里百家拜年的时候,摆着的几盖垫包好的饺子是“丰富”的象征。
在物欲得不到满足的时候,酒是奢饰品,有的人家男人喝一点酒,但很少有喝醉的。有一年除夕过年的食品准备得差不多了,母亲突然提出要买一点酒。于是我便到处跑着去买酒。从台东三路大大小小的食品店到菜市场,均没有酒卖,最后在遵义戏院门口的小卖部里见到有散装白酒,我那时十几岁,犹豫再三没买,回家后母亲不高兴了,逼我再去买。我用一只大茶缸花了五分钱买回一两酒。晚饭时,这只茶缸在母亲、我还有妹妹手上转来转去,谁也没有真正喝下去一口。然而母亲却很高兴,因为那个年我们喝了酒。
酒,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后来我体会母亲那年要喝酒的用意,是希望我尽快长成一个男子汉……
现在的青岛市区,距离“年货”最近的地方要数李村集了。这里说的“年货”,不单纯物质上的,而具有传统意义的忙年气氛只有李村集最浓郁了,因此是那里距离真实意义上的“年货”最近。对联福字灯笼窗花年画门神,以及烟花爆竹,无所不有。置办年货有一种喜庆的气氛烘托着心情,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因为过年要买,即使用不着也要图个吉利;平时舍不得花的钱,这时大把大把地往外掏,也是为了图个吉利。
每当过年的时候,有一种理念左右着人们,有些东西平时缺了也就缺了,而过年时不能缺,平时难过年时不能难。这就是所谓“大年五更死了驴——不好也是好”的理念所在。年五更接祖宗回来过年,不仅供养的物质要丰富,礼节要到位,还不能说犯忌讳的话,有的祖先不吃荤还须供养素食。因此,过年既是神圣的,又具有象征意义。“年年有鱼”象征着来年的富余,把所有的好东西留待过年吃用,以体现“物质极大丰富”,而年货中的年糕,象征年年高;豆腐,象征幸福等,则是精神层面的寄托,尽管有些是抽象的,却是人们的精神向往。
“物质极大丰富”是当年勾画的一幅图景,近些年确乎是做到了应有尽有。而我们的“年货”中,似乎不仅仅是物质,人们的愿望中还含有一种精神向度,至少年五更里人们所寻求的和谐的期望,无论与祖先的还是当下的人们,其中应该包括以诚信保证大家的生活质量,譬如南方口音的夫妇卖的鱼也许真的来自白沙河,我们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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