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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虐心虐文(虐文强推青梅竹马)(1)

他不爱她,然而一直惦记她,保护她,将她当做心上永远的小姑娘。

01

如愿十三岁那年和这人做同桌。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一只小刺猬似的扎手。中学里的校服其实是不甚讲究的,海蓝色的短衫,肥大的深蓝裤子,裤腿塞进了运动鞋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土里土气。

林珈新也一样。

可就算这样,这个眉峰挺拔头发乱乱的大男孩竟然敢来笑自己。

“长这么难看,像个男的似的。”他说。

他说这话时,当着一大群打篮球的男生们的面。如愿心里这个气啊,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是林珈新像是长了一双探头眼似的,先发制人:“哎呦呦,这么说不得,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哭了啊?”

她于是一挺胸,一咬牙,将眼泪狠狠地憋了回去。

她知道眼泪换不来同情,只是换来这种人的哈哈大笑。可是无往不胜的林珈新也有弱点,他的弱点是林梦想。林梦想是大他们一届的学姐,他初一时,她初二,而他到了初二,她已初三。

林珈新的成绩不好,为了考上林梦想上的一中,他整个初三像发了疯似的玩命,在乱糟糟的头发上扎一只小辫子,让人悬在他们头顶的那盏大吊扇上;在额头上绑“梦想万岁”的白带;每天把咖啡当水喝。

这样的拼命,一不小心,就考上了那所外国语高中。

林家父母激动得都快放鞭炮了,可是林珈新只是闷闷地看着那张刺眼的录取通知书,撂下两个字“不去”。

所有人里只有如愿知道真相。那个夏天她决定学会游泳,每天一大早去林家小吃铺买包子,总会听见林家妈妈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我家阿新成天把自己闷在房里,除了打游戏,什么也不做。”那年头电脑对普通人家而言还是个稀罕物,林珈新打的是那种最老式的游戏机。再枯燥的游戏也挡不住心里浓浓的失望,如愿觉得能理解他。

如愿也考上了外国语高中,不过她成绩一向好,考上是情理之中的事。

九月份去报到,外国语学校分初中和高中部,班上百分之六七十的人都是从初中部直升过来,早已熟识,因此无人坐到如愿身旁。而林珈新姗姗来迟,竟然又好巧不巧地成了她的同桌。

这缘分……如愿也只有咬咬牙。

“哎呀,怎么又是你?”他挠挠一头乱发,一脸未睡醒的模样。

而如愿只是努力板着一张脸:“是呀,怎么会这样。”

02

如愿的高中岁月并无甚起伏,不过是一样的埋头苦学,狠命把所有东西都记背下来。只是成绩渐渐差了,那份傲气也被折了又折。

有人说,南市的外国语学校天才遍地,三步一个清华生,五步一个北大备选。而在这些人中世家子弟亦不在少数。

如愿也是其中之一。林珈新不用高考,他凭着自己体育特长生的身份,早早拿到了特招资格,因此没事儿总在自家的小吃铺前帮忙。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跑下楼的如愿总会看到戴着大袖套的林珈新站在蒸笼前,笑嘻嘻地问她:“方大才女,今天要几个包子?”

如愿不理他的嘲讽,把两个硬币往小罐里一丢,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袋子,踩上自行车就走。

他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愿的父母是造纸厂工人,林珈新的父母开一家小吃铺。如愿从小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一切靠自己”。

她真的一切靠自己,靠自己考上了人人艳羡的外国语高中,靠自己一步步挣扎到了高三,最后顺利上了全国人民都知道的那两所大学之一的分数线。填志愿时,林珈新特地跑到她家窗户下,用一本旧本子卷成话筒,喊得楼上楼下众人皆知:“方如愿,你可千万别填清华啊!”

因为他自己上的就是清华。

两人从初中开始当同桌,当了六年的同桌,早已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地步。

坐在窗户边的如愿,低着头,垂着眼,脸涨得通红通红。最后,她用橡皮擦掉了原本志愿表上填的“清华”两个字,怔怔地望着空白处发了一会儿呆,写下了完全不同的两个字。

从此一南一北,一个清华,一个复旦。

去上大学的前一天,他收拾完行李,跑到她楼下:“喂,你定的也是明天的火车吧,方如愿?”

“火车?哦,上海离南市这么近,我用不着定得这么急。”如愿轻描淡写。

昏暗的路灯灯光下,他似乎怔了一怔,脸上没有表情。

如愿看在眼里,心底里忽然涌起一阵很奇妙的痛快,同时又有那么一丝丝的难过。然而他也只是怔了一小会儿,便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边点头边大声笑着:“哈哈哈,方如愿,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在北京,你在上海,再也不用看你这张讨厌的脸了!”

这一年的如愿还剪着短短的头发,少女柔软的身体已发育,可她永远只穿短袖和长裤,所以永远是一副假小子的模样。

如愿一手撑着胳膊,在窗台上慢悠悠地回应着:“是呀,最好永不相见。”

若不是这台词太伤人,真叫人想起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一幕。

03

其实并没有永不相见。

半年不到,已是寒假。他们必然会见到,林珈新带回了自己的女朋友林梦想,他终于如愿以偿。

如愿在老式停车场停自行车时,听到有人从背后喊自己。她一回头,便见到笑吟吟挽着林珈新的女孩儿。

“我姓林,她也姓林,将来孩子连姓也不用改了。”他们请如愿吃饭,在华灯初上的大街旁的露天香蟹摊上。

而从头到尾,方如愿只是埋头一个劲地吃。

到了结账时,林珈新才吓了一跳:“整整十八只螃蟹啊。你可真能吃啊,方如愿。”

如愿一龇牙,十分的不淑女:“你有意见,林珈新?”

他于是摸了摸鼻子,很不自然地笑了:“我这不是替你未来的男朋友担心么,小心吃穷他!”

她回敬:“我有没有男朋友,有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不关我的事——”他眼神温柔地望向了林梦想,“等你找到了男朋友,我们四个人就可以凑一桌麻将了。”

这顿饭林梦想吃得很少,她俩也没有什么直接的交流,到了这时,如愿终于开口客套。三人一路走一路聊,沿着南市最繁华的那条大道,在车水马龙之中慢慢地走回去。他们聊了那么多,从中学时的事,慢慢见到的世面,还有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唯独对自己的近况不提。

最后还是林珈新替女友揭底,原来林梦想高三时考了艺术生,原本想去中传学播音主持,没有被录取,于是就去了中戏。

“梦想一个班有二十六个人,她最努力勤奋。平常总是我去找她,很难看见她来找我,多半都在练功房。”他乐呵呵地说,仿佛捡到了天大的便宜。而如愿只是静静地听,没什么反应。

这一年的如愿没有被淹没在繁华的大都市上海,她念书用功,很少关注外界的事,甚者连新开通的地铁线很方便就可以到达那个实习地点也从未注意。同宿舍有女孩儿突发奇想要摆外卖摊子,如愿出于经济考虑觉得提议合理。

两人起了个大早,卖南市小吃,其实是最普通的早点,可是她用一口南市方言来吆喝。有车子停在她们面前,隔着热腾腾的蒸汽,如愿看到一张眉目清俊的男人的脸。

那人用南市话问:“包子多少钱?”顿了顿,垂睫漫不经心抬起,眼角似乎含笑,“如愿,怎么是你?”

如愿吓了一跳。

她平时从不与人多来往,安安分分地念书,以至于认识的人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于是那人又指了指自己:“我是慕子方啊,南外的慕子方。”

如愿怔了怔,一向转得不快的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行一般。慕子方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是高中时的一个风云人物。可那样的人,向来和她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她于是呆呆地笑了一笑:“哦,慕子方啊。”这笑容太无力,连一旁的舍友都看出来了,于是碰了碰她的胳膊:“南市老乡?”

后来慕子方请她吃饭,在上海数一数二的外滩餐厅,三百六十度转角玻璃全景,将一座城都轻易收入眼底。如愿嗜辣,吃小吃摊上的剁椒拌鱼一次可以吃上两斤,却不习惯在这样的温声细语与咖啡香中与人交谈。

慕子方说:“高中时你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好像永远有算不完的数学题。”

他几次经过她的班级,总是会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春天的傍晚,空气里有白玉兰的香气,那是一种常开在校园里的花,大朵大朵的白玉兰如鸽羽累累,无声地缀在了行人的衣上。她就那么伏趴在那,做啊做,算啊算的,让年少时的慕子方几生惆怅。如愿不喜欢去高级餐厅,于是他请她吃饭的地方变成了食堂。食堂有烧鱼头,常常换她请他。两人相对而坐,每次一吃就是一大盆。

而其实慕子方嗜甜,所以后来他总说:“当初为了追你,吃了多少的辣椒,真是把这辈子的辣椒都吃尽了。”

“如愿,你为什么叫如愿呢?”有人问她。

如愿想:“因为有所求,因为求不到……总归是有想要的东西。”其实如愿说了谎,当初父母是想要一个儿子的,所以才会给她起那样一个名字,如愿,如愿,若天如所愿,当予一子。

可是舍友却羡慕万分:“一定是你爸爸妈妈很疼爱你。只有很疼爱女儿的父母,才会希望她这一辈子无论想要什么都能如愿。”

如愿听在耳中,手里正端着一盆衣服,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搓着手里的衣服。

如愿,如愿。真的是无论想要什么都能如愿吗?那么,只要上天能满足她一个小小的心愿就好。从十三岁到二十岁,她想要的也只是那个人短暂停留的目光而已。

04

到了第二年寒假,如愿果然带回了男友,可是却没能凑成一桌麻将。

衣冠楚楚的慕子方在小吃铺前等买包子的如愿,等到的却是失魂落魄的女友。

“你的朋友呢?”他问。

如愿摇摇头:“生病了。”

慕子方对如愿的父母殷勤礼貌,是一望而知的好人家的孩子。如愿的母亲爱打麻将,他陪老人家坐在烟雾缭绕的几平方米的地下室里,和一群老阿姨打了半夜的麻将。最后还是如愿胆战心惊地去扰局,才将他解救出来。

慕子方吸了半个晚上的二手烟,笑容在寒夜里却温暖如明星:“我喜欢和阿姨她们在一起。”

如愿有些诧异,他掐灭手上的烟,低头就吻了上去:“她们常会谈起小时候的你。”

其实幼年时的如愿并不是个讨喜的孩子,比如不爱喊人,嘴也不甜,又总是提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她有回看到琴行里的钢琴,回到家后一直嚷嚷着要买,连饭也不肯吃。后来被我们骂了一顿,才算消停。”方母如是说。谁也不知道,小时候从未为想要什么而得不到烦恼的慕子方在听到这些时心里微微地一痛。

他和她的人生截然不同,在生活上他从未吃过苦,而她曾经因为没有钱缴学费而放弃了自己弹琴的爱好。慕子方放开她,微微站的远了一些,眸子温润明净,是翩翩公子的风度。

如愿心里就忽然怅惘地想,多么好看的一个人啊,然而却也只是微微一笑:“太晚了,你该回去了。”

是真的并不爱他,才能这样淡然。

冬天的夜里很冷,站一会儿便觉得脚要被冻住了。送完慕子方往回走,小区外街上的那家早点铺还亮着灯,如愿知道林家父母一向是很早睡的,因为第二天三四点就要早起擀皮做馅放蒸笼。走的近了,才听见妇人的哭声。

如愿的一颗心被吊起。

05

如愿找到林珈新时,已经是夜里十一二点。

他穿短袖,仿佛不知冷热,因为出汗头发变得湿湿的。不知撑了多久的单杠,竟然就那样趴在单杠上睡着了。

如愿忽然就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事。

蝉鸣聒噪的夏天,老师教他们做的荷花灯,还有后街五毛钱一串的烤肉肠。她和他一起去上学,每次下楼到了小吃店,总会看到正拼命往嘴里塞包子的他。那时候的她很好收买,他给她一瓶汽水三个包子,她就会帮他把作业做完。

不知不觉他们都这样大了,大到彼此陌生。荒废的小学,已成了房地产商的改建工地,遍地的寂静。如愿曾在报纸上看到过消息,两年后这机会变成以一座摩天高楼为中心的商业街区。大都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其实世上大多的事,都抵不过那一句话。那天她耐心地等了他很久,靠在单杠边听他睡着的呼吸,替他把脱掉的棉袄披上。

到了一点多林珈新终于还是被冻醒了。他见是她,似乎一点儿也不奇怪,只问了一句:“喝酒么?”

如愿点头,好人做到这一步,不如做完。

这个时间,都市里的大多饭店都已关门,只有东湖边上的夜市摊生意正旺。他们坐出租车一路穿过沉睡的城市,只有风在窗边不知喜乐的低鸣着。下车时他一摸衣兜才发现没带钱,如愿低下头从钱包中翻出钱递给司机。

路灯照在她的脸上,他认真地看了许久,才自嘲地一笑:“难得请你吃顿饭,到头还要你付钱。”

如愿也笑:“小时候你总请我喝汽水吃包子的。”

他花她的钱一点也不含糊,一口气点了摊上所有的烤虾串,还要了十多罐啤酒。如愿不碰酒,只是看着他一杯杯地喝。到了最后他终于喝醉,伏在她面前,耸着肩哭得像个孩子:“如愿,她不要我了。”

如愿从来没见他哭的那样伤心过。从小到大,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同桌,他在她心里始终是那个没心没肺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男孩。

夜市的小摊子在帐篷上悬了一只灯泡,一切都粗糙而浮躁,明灭的灯光漾开,像是心上泛起的莲花。她问喝醉的他:“你真的那么喜欢她?”

他点头,而后沉沉睡去。只剩如愿一人坐在堆积成山的铁盘和啤酒罐前。

06

毕业后如愿留在了上海,换了几分文职工作,最后在一家知名的日化公司做采购。大学时的舍友如果在国外深造的深造,嫁人生子的也都嫁了人生了子,已然各自天涯。偶尔相聚,只有如愿一人单身而来。

有人想起大学时的往事,问她:“如愿,那个曾经追过你的慕子方呢?”

如愿便笑:“他从国外回来,去了北京,家里正准备为他相亲。”众人俱是一阵叹息,因为他曾经真的待她那样好过。只有那个曾和她一起摆摊卖包子的女孩儿多追问了一句:“那年回南市,他不是已去过你家里?我们那时都以为他是真心,才会这样周到。”

如愿晓得她是真正替自己可惜,只好打趣自己:“我生来不爱拖家带口。”

朋友们的审逼尚能推脱,而父母的诘问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借口。如愿的母亲是旧式的中国女人,一生只以嫁人生子为女子最好的归宿,见如愿始终不带男朋友回来,不由心急:“二十七岁的姑娘,哪有没谈恋爱的?”

如愿低头大口吃饭,偶尔蹦出一句话,简直能气死自己的父母:“谁叫您那时不许我早恋?”

这么多年过去,她不再是那个总是唯唯诺诺的女孩儿,大都市里的沉浮将人历练得开放自然,那样的青涩似乎再也不见。

母亲终于被说得没话,却像是想起什么:“那个林家的小子都已找了女朋友,过完年见了父母就结婚。你怎么能比不上人家一个男孩子?”

如愿在家的时间少,闲时替母亲洗豆子,剥开的豆荚分一堆,豆肉另分一堆,努力叫自己不分心,却听到一阵又一阵的敲门声。母亲去开门,先是客气地迎客,而后大喊她的名字。

如愿洗了手,从厨房慢慢走出,与那人正碰了个对头。

午后的阳光照在地板上,照在窗幔上,照在彼此的拖鞋上。他穿着天蓝色的运动衫,浅灰的运动裤,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笑容却比阳光还要明亮。如愿直觉措手不及,在她的想象中,他应该比从前胖了一点儿,英气渐失,忙于冗杂的事物,下班后偶尔和人出去喝啤酒。那个高高坐在单杠上的男孩会渐渐变得淡薄,薄得像一张陈旧的纸,风一吹,就变成了无数的碎片,覆盖在如愿的心底。

可是他没有。

于是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叫他,又并不确定。

林珈新哈哈大笑:“哎呦,方如愿,你怎么还和从前一样傻?”

如愿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林珈新。”

他给她打下手,一起帮忙剥豆子。两人搬着板凳,在厨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太阳的影子从正中的地板渐渐西斜。其实并没有太多可聊的,双方的生命轨迹早已不一样。林珈新从清华毕业后就去了一家公司做技术顾问,他一直喜欢鼓捣这小玩意儿,后来自己开了健身器材的公司。

“我在北京和人合伙开健身房。”林珈新忽然开玩笑,“还缺一个老板娘。”

如愿不理他:“什么时候替人拉起红线当红娘?”

林珈新终于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却问起一个突兀的问题:“当面的林梦想……你还记得么?”

林梦想,那个美的像画似的女孩,那个让他累倒在单杠前的女孩,她怎么会不记得。如愿点头,林珈新的神色却有些复杂:“半年前,我遇到她了。”

“她来我们新开的健身房,拿着假卡想闯进VIP区,后来被负责人员抓包。我在玻璃墙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被保安诘问,看她失魂落魄地离开……我忽然发现,自己也许真的放下了。”他说,“当年,她嫌弃我的家世,另交富豪男友。而现在,她那么落魄地生活着,我以为我心里会很快意。而其实看着那样的她,我心底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如愿不明白他要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他。

他却是一笑:“后来我想,也许……曾经的我,并不是真的喜欢过她。”

07

大学毕业后他们都很少回南市,这样天时地利的时候也不常有,于是如愿的母亲执意要留他吃饭。

“去年如愿回来时,你还在北京忙事业。”方母叹气,“过完年,你们就都该走了吧。当初如愿的第一志愿填报的是清华,后来却匆忙改成了复旦,我还为这说她心不定。现在看来,真是万幸万幸。”

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当事人都不甚在意,而忽然从一个旁人的嘴里忽然说出,如愿与林珈新俱是微微一怔。记忆里那个燥热到连空气中都蛰伏着不安的夏天就这样浮现在眼前,夜里小楼窗口亮的灯,穿着清凉的少女拧开台灯,用橡皮一点一点近乎执拗地擦掉志愿表上的“清华”两个字,只因为跑来楼下大喊的少年。

一晃,已然是这么多年过去。

下楼时已有女孩亭亭玉立地站在楼梯旁,如愿抬眼看她,她也看如愿。如愿感受到了敌意,只好退在一旁,微微一笑:“快去接你的小女友。”那女孩是真的小,不过二十出头,学舞蹈出身。

如愿识趣地送他们一程后便转身回去,碰上了下楼的母亲。

母亲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不觉惋惜:“当初林家小子要是喜欢你,多好呀。”

她仍旧不相亲,不恋爱,只是专心地工作,挣钱吃喝偶尔旅行。工作上小有成就,如愿直升为销售总监。公司有笔大单,要做酒店用品,对方是上海最大的几家酒店之一的管理者。如愿和人去谈生意,坐在大堂静静地等人。她的坐姿优雅,腿绷得很直,眼睛落在落地窗外的砖地上,几只小灰鸽在一下一下地啄着草籽。

有人从背后叫她的名字。

如愿转回头,几乎有一刹的失神。

是慕子方跟他新婚的妻子。他妻子是一位人类学博士,在故宫博物院工作,气质温润沉静。如愿只是隐约觉得她像一个人,直到女人转身去接电话,慕子方盯着她的脸庞一遍遍仔细地看,忽然玩笑般地说了一句:“如愿,你看她像不像十七岁的你?”

她心底一惊,慕子方已怅惘微笑:“第一次见到她,她在博物院的储藏室清点着东西,一样样地记在纸上,那样专心,连领导站在门口也没察觉。”顿了顿,眼神却又复温柔,“两年前我在北京出车祸,双腿曾经几近残废,是她一点点地照顾我至今。”

如愿终于松了一口气:“恭喜。”

“她像你,也不像你。”慕子方感慨,“到如今,我全心全意地想要照顾的女孩,也许只有你。后来人生中遇到的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你的影子。”他仍视她如女孩,全不顾她一身精致的工作装打扮。

如愿心底无端柔软,仿佛又回到了那芒果初熟的青涩年少。

“再会。”

“再会。”

慕子方结完婚便携娇妻重回加拿大,所谓再会,是人生三四十年的一句无心承诺。如愿忽然就想起,大二那年的那个寒假夜晚,聒噪的麻将室,老旧的小区,他站在她家的筒子楼下低头望他她时明亮如星的笑容。

他离去复又回来,站在如愿面前,仿佛微微一笑般:“有件事是我执著了,怕这次不问,人生就再没有问的机会了。那一年,为什么过完年从南市回去,你就向我提出了分手?”

原来是为这件时啊,如愿笑:“我有一个很喜欢的男孩,原本答应他,等交了男友过年回去凑一桌四人麻将。可是那年冬天他失恋了,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个约定于我也不再重要。”

上海到了五月天里就开始无端燥热起来,酒店外的绿荫随风晃动,一切仿佛又回到那个十六七岁的夏天,南外的校园里铺天盖地的香樟味,明晃晃的阳光从食堂的玻璃窗里照进来,照得饭盒一片白花花。

慕子方终于说:“其实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你的教室。初中升高中的考试那天,我是直升生,报名当了志愿者。你一天里向我问了三次路,而每次都不记得我。”

她向他问过三次路,却没有记得他的脸。

高中三年,他无数次路过她放学后的教室,她替他捡过篮球,和他一起走过同一条走廊,一起去停车场提过自行车,却一次次忘记他。

如愿心中的感动猝然而来,却觉无法补偿。

人生的缘分大抵如此。

到了这一年的十月,如愿终于再次谈了对象。两人是在南市老乡聚会上认识的,一起去踏过青,吃过饭。那人大如愿五岁,博士毕业后就赴往北欧。

如愿和家人说了概况,母亲既喜且忧。对方是谦谦君子,父母都是退休医生,开明和蔼,这样的条件对于如愿来说,在合适不过。只是甫一新婚两人便要迁居北欧。如愿在厨房切菜,像小时候一样在番茄汤里偷偷加了两个蛋,又往排骨汤里放进了所有的排骨。这样馥郁的香气交织着,令人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幼年少有的幸福。

母亲对如愿说:“有空去你林阿姨家看看吧。”

她和林珈新做了许多年的同桌,双方父母都已旧识。林母见了她来,果然很高兴,连声说要留她吃晚饭。如愿只是微笑着点头,不防卧室的门被人突然推开,从房间里慢慢地走出一个人。

高高个子,乌黑头发,飞扬的眉宇,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大男孩又是谁?

“阿新,陪如愿出去走走吧。如愿就要嫁人了,和那位梁医生一起去北欧。”林母忙着烧饭,又催促他们出去,老式的客厅狭小,容不下许多人。工作后她的收入一直不错,而他的事业更是越做越大,只是谁也没有过卖掉小区老房子搬走的想法。

他陪她走在日光迟缓照落的石子小路上。

“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如愿想要轻松开口,说到一半却是无声。

他笑:“听说你终于要嫁掉了,回来看看你。”

如愿有点意外,没想到自己于他有这样的意义。他见她吃惊的眼神,声音却渐渐放低,低头盯着路上的一颗石子,用脚将它踢到一旁,一如当年的顽劣的大男孩:“毕竟……你是我这么多年的同桌。”

如愿也笑,点着头:“说起来,我替你抄过作业,作过弊,一起挨过罚,还帮你遮挡了不少破事。如今我大婚,林珈新,你的红包是不是该比旁人大上那么一点点?”

如愿的婚礼就放在南市举办,对方是忙碌的医学博士,所以一切都是她在操心,就连挑婚纱也是自己独自去。好在如愿从来都是大方明理的女子,即使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亦能做出让步。

林珈新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事,推迟了回北京的事宜,在机场打电话给如愿。电话接通,似有喘气声,急促的,温柔的,说出口却不过那最平凡无奇的四个字:“你在哪里?”

如愿没想到,今生今世,竟能等来他为自己挑嫁衣。

两人缓步走过南市的大街小巷,从前的许多商店都已搬迁,街头换上了崭新霓虹。如愿走得累了,忽然就想起一个地方。没想到林珈新比她更先猜到:“十二中。”

十二中是他们一起念的初中,后门有一条南鼓小街,小街的拐口开着一家婚纱摄影店,明净的橱窗里摆着一件堆满洁白纱花的长尾婚纱。摄影店还在,只是换了主人,变成了最寻常的证件照相馆。

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见一对年轻人进店,下意识地开口:“结婚证?”

如愿的脸不由微微一红,林珈新咳嗽了一声:“从前摆在这的那件婚纱呢?”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那时她才念初一,每回放学背着书包路过街口,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住步,在橱窗前怔怔地看上好久。

老人上楼翻了许久,才对他们招呼:“上二楼吧,婚纱在杂物间,摄影店早搬走了。这些衣裙不知被人拍了多少遍,都脏了。”

是真的脏了,长尾也开了丝,再不是十三四岁的如愿想象中的美丽模样。她从一堆灰尘中狠命地将它翻出,拍掉岁月的痕迹,在镜子前比了又比。

林珈新替她拉上布帘:“换上试试,我给你守着。”

有他这一句,刀山火海亦无所惧。

如愿用了好久才换上婚纱,缓缓拉开布帘。摄影店的阁楼窄小,只开了一方大大的窗户,黄昏的阳光如瀑布一般倾泻在陈旧的地板上。那阳光像是有声音,沙沙地响着,从白纱的长尾忽地亮了起来,渐渐地,照落在美丽的新娘身上。

他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眼里有毫不掩饰的惊艳。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如愿忽然就落下泪来。

他伸手替她揩去泪,唇角有微笑:“就快要做新娘的人,怎么还像从前一样啊,爱哭鬼。”轻描淡写的嘲讽,一如年少,顿了一顿,却是伸手狠狠地抱住了她。

如愿伏在他的肩头,哭的泣不成声。大颗大颗的眼泪湿透了他后背的衣衫。她似乎努力了很久,才长吁一口气:“我喜欢过你,林珈新。我那么那么喜欢过你。”

“我知道。”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如愿终于释然微笑,有这三个字,那些荒唐而静默的年少,再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下午五六点,正是十二月放学的时刻。不过一两分钟,街头已响起了少年的喧闹。这些喧闹中,一个男孩的口哨声分外响亮。如愿从窗边望去,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教一个女孩骑自行车。

“哎呦,行不行啊笨蛋。”

少女气得急了,加劲踩踏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男生小跑着跟过去,忽然使坏,狠狠推上一把,在女孩猝不及防之间,跳上了她的后座。

“砰”的一声,自行车和人跌倒了,夕阳的光影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他不爱她,然而一直惦记她,保护她,将她当做心上永远的小姑娘。

人生的三五十年,这三个字,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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