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伶孟小冬,人称“冬皇”。这个称号在1947年的京剧舞台上是名副其实的,风头甚至压过了梅兰芳。她的光辉,她的成就,空前绝后。

阿海说历史魏国(空前绝后两坤生)(1)

然而,在今天的大众眼里,孟小冬与其说是一个名伶,不如说是一个传奇,我们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谈论的都是她的罗曼史,而不是她的艺术。

电影梅兰芳,让许多从来不知道余派传人,不知道坤生“冬皇”的人,记住了孟小冬的名字。

孟小冬的生平,只看这一部分的话,还是一个很平常故事,无知少女,被老谋深算的精英骗婚,这种故事太常见。

话说,当年孟小冬作为第一个女须生,因为扮相帅气,嗓音醇厚,完全没有“雌音”,从上海红到了北京,那时的孟小冬还不是余叔岩的亲传弟子,还不是“冬皇”,她是出色的坤生,也是北京的三大美女之一。

伶界的圈子其实很小,所以孟小冬遇上了梅兰芳是大概率事件。何况此时的北京,男女同台也刚刚开始,听戏的人谁不爱看个新鲜啊,于是,最红的女须生和最红的男旦合作了。

那天,他们在堂会上合作演了一出游龙戏凤,男扮女,女扮男,两个大腕玩出来的cosplay,让观众看得如痴如醉,以后凡有堂会点到四郎探母的,梅兰芳一准儿喊上孟小冬,于是铁镜公主和杨四郎在舞台上,互生情愫。广大群众尤其是“梅党”,看完戏,还意犹未尽,觉得要是台下也成了一对儿,倒又是一段佳话,于是就为梅兰芳积极筹划起来。

梅兰芳红到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的份上,离不开他背后团体的操作。梅兰芳的团队人称“梅党”,里头的核心人物是“戏篓子”齐如山,和“钱袋子”银行家冯耿光。这事一直冯耿光出面斡旋的,他觉得这桩婚事也不难成,已经郎有情妾有意了,为难的只有一件事——名份。

孟家是绝不肯让女儿给人做妾的。而梅兰芳当时已经有了两房妻子,发妻王敏华,二房太太福芝芳。因为梅兰芳父亲早逝,他被过继给了大伯。梅党用“兼祧”的名义去游说孟家人,说是大太太王敏华已经病入膏肓,孟小冬先嫁过去,以后等位子空出来了再定名份。

于是,孟家同意了,18岁的孟小冬就嫁了梅兰芳,婚礼在冯耿光的宅子里举行,很冷清,很不正式,只有“梅党”的几个过来贺喜,婚房也设在冯家。这含糊其辞的约定,和尴尬的婚礼埋下了这段姻缘的隐患。

梅兰芳不久置了一所宅子,把孟小冬安排在那里,他每天过去午睡,起来吊嗓,然后,直接去戏园子唱戏。

阿海说历史魏国(空前绝后两坤生)(2)

新婚的日子甜蜜而短暂。被收入金屋的孟小冬,不再登台,每天只家里读书画画,陪着梅兰芳吊吊嗓子,唱几句对手戏。孟小冬不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让盼望着梅孟珠联璧合,再创辉煌的观众失望了。

于是一个孟小冬的狂热粉丝,上天入地地找到了孟小冬的踪迹。带着手枪闯进了梅兰芳出席的宴会,指明要见梅兰芳,说自己是孟小冬的未婚夫,指责有家室的梅兰芳不应当抢别人未婚妻。梅党的张汉举,自告奋勇跑出去跟他谈谈,没谈拢,被这位激动的粉丝一枪崩了,而后,李姓青年也被赶来的军警击毙,梅兰芳被掩护着从后门逃走,虽然毫发无伤,也是惊魂未定。精明的福芝芳一向当孟小冬不存在,这时候倒闹了起来,口口声声怕梅兰芳涉险,于是梅兰芳开始冷淡了孟小冬,去金屋的脚步稀了。

某一天,孟小冬从报纸上看到梅兰芳去天津演出,还带着太太福芝芳。孟一气之下,就去了天津,连唱了十天戏,久违的观众大呼过瘾,天津报纸的一位名记,十天来天天在头版大捧孟小冬,喊起了“冬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冬皇”回京后,依然只是等着良人上门的弱女子。当初一力促成梅孟联姻的“梅党”也变了卦,觉得孟小冬不是良配了,身上麻烦太多,也不如福芝芳会照顾人。他们觉得梅兰芳必须后顾无忧才好。

那一阵,正为梅兰芳筹划去欧美巡演,这可是京剧历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梅兰芳忙得不可开交,更加疏远了孟小冬。于是这段婚姻就岌岌可危了,离分手只差一根导火索。这根导火索,在梅兰芳访问欧美载誉归来,成了梅博士后不久,就被点燃了。

梅兰芳的伯母,也就是梅兰芳的嗣母,去世了。孟小冬就换了孝服上梅府吊唁,作为长房的媳妇给婆母磕个头,是天经地义的吧。梅府一向是福芝芳说了算的,佣人奉命在大门口拦住了孟小冬,口称“孟小姐,您请回。”孟小冬当然不肯走,梅兰芳出来打圆场,希望福芝芳给个面子,别闹僵。“既然来都来了,就让她磕个头吧。”虽然话说得含糊,福芝芳可是寸步不让,拉上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你敢让她进门,我就跟你拼了。”

家大业大的梅老板,当然不能拼,于是只能劝孟小冬“你先回去,有话慢慢说。”孟小冬执意不退,她要的只是一个说法,要梅兰芳亲口说出来,自己到底是正式的妻子还是无名无分的外室。三人两方在梅家门口僵持不下,已经弄得很不好看了,最后梅兰芳只能请来孟小冬的叔父,才把她劝回去。

年轻的孟小冬经历了第一次天地变色的打击,原来良人不堪托付,什么山盟海誓,什么兼祧名份,全是欺骗,全是推诿。她心如死灰,不吃不喝,搞垮了自己。

一个雨夜,梅兰芳再来金屋,却是大门紧闭,任梅兰芳在外面站了一夜,孟小冬就是不开门。到天亮,梅兰芳只能黯然离去。社会上依旧谣言满天飞,矛头直指孟小冬。虽然孟小冬从未见过那个杀人的疯子,也架不住小报胡乱猜测,煽风点火,把孟小冬说成玩弄男性的荡妇淫娃。

在我们的文化里,红颜永远就是祸水。误国就怪妲己,殃民得怨杨妃,伟光正的总是身居高位的大男人。世间的不公,人心的险恶,让孟小冬简直生无可恋,一度想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不用问她后来怎样了,我们都知道,孟小冬不会这么沉寂下去,不然哪来那个熠熠生辉的“冬皇”呢。

在舞台上潇洒慷慨,绝无雌音的冬皇,不是委屈求全的弱女子,既然萌生了去意,就不会拖泥带水,像寻常女人那样分分合合地再拉锯几个来回,把情分耗完。

孟小冬的绝地反击开始了。她对中间传话的人放了狠话,“我以后要么不唱戏,要唱,绝不比你(梅兰芳)差,要么不嫁人,要嫁,就嫁个一跺脚满地乱颤的人。”这话有各种版本,哪个最真也无法证实,意思都是一样的。日后,一一检视的话,也都做到了。

1933年9月5、6、7日三天,天津《大公报》头版连续登载“孟小冬紧要启事”,全文如下:

启者:冬自幼习艺,谨守家规,虽未读书,略闻礼教,荡检之行,素所不齿。迩来蜚语流传,诽谤横生,甚至有为冬所不堪忍受者。兹为社会明了真相起见,爰将冬之身世,略陈梗概,惟海内贤达鉴之。窃冬甫届八龄,先严即抱重病,迫于环境,始学皮黄。

粗窥皮毛,便出台演唱,藉维生计,历走津沪汉粤、菲律宾各埠。忽忽十年,正事修养。旋经人介绍,与梅兰芳结婚。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虽经友人劝导,本人辩论,兰芳概置不理,足见毫无情义可言。

自叹身世苦恼,复遭打击,遂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抑冬更有重要声明者:数年前,九条胡同有李某,威迫兰芳,致生剧变。有人以为冬与李某颇有关系,当日举动,疑系因冬而发。并有好事者,未经访察,遽编说部,含沙射影,希图敲诈,实属侮辱太甚!

冬与李某素未谋面,且与兰芳未结婚前,从未与任何人交际往来。凡走一地,先严亲自督率照料。冬秉承父训,重视人格,耿耿此怀惟天可鉴。今忽以李事涉及冬身,实堪痛恨!

自声明后,如有故意毁坏本人名誉、妄造是非,淆惑视听者,冬惟有诉之法律之一途。勿谓冬为孤弱女子,遂自甘放弃人权也。特此声明。

整篇声明,“掷地犹作金石声,投入不与水东流”。清坚绝决,极见风骨。孟小冬发表启事以后,梅兰芳非常尴尬,但他不想放手,这样就坐实了启事中孟的指责了。

孟打算找律师对簿公堂。她来到上海,住进了闺蜜姚玉兰的家。此时的姚玉兰,是上海滩头号大亨杜月笙的当家四姨太。姚玉兰不赞成打官司,认为找律师没意思,中国人的事,就没有在法庭解决的。让自己丈夫出面更有效。

海上大亨杜月笙是个戏迷,既是孟小冬的超级粉丝,跟梅兰芳也颇有交情,因此很愿意揽下这件事。他立刻一个电话打到北京,对梅兰芳说“好男不跟女斗。再讲,总是你对不起她,拿四万块出来给她,一拍两散吧。”也许是话在理上,也许是杜的实力太强,而“梅党”在上海滩全无力量。于是,梅兰芳接受了这个调停案,为此卖了一所宅子和一部分书画古玩。

杜月笙又花重金延请名医,医治好了孟小冬的胃病,并鼓励孟再拜良师学艺,说“冬皇”应当名副其实。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好强的孟小冬也是这么想的。

孟小冬再次北上,多方努力,契而不舍,用程门立雪的姿态和跟着十八张半唱片自学到神似的悟性感动了余叔岩,在前门外的泰丰楼,正式磕头拜师,成了余叔岩的关门弟子。余叔岩是很不爱教徒弟的,年轻的时候收过一个李少春以后,再也没收过徒弟。

但是他自己爱研究,爱琢磨。字尾怎么甩得干净,高音怎么立起来,每一字每一句都在不断改进。而且走高端路线的余叔岩,很少演出,除了那些名票大腕,一般人无缘聆听,余派晚年更加醇厚圆熟的唱腔。这一切都在最后五年统统教给了孟小冬。

孟小冬伺候老师及其尽心,对老师的教授无比虔诚,这些教诲她零零散散地又教给了自己的粉丝团“孟门”中人。然后,这些孟门人又把这些教诲,一字不改地传给了王佩瑜,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阿海说历史魏国(空前绝后两坤生)(3)

孟小冬拜师以后很少演出,余叔岩要求特别高,不让随便唱,别说你以前是多大的角儿,到他手里,一动弹,一开口,都能找出一堆毛病来,得改完了才能上台。细水常流,每天一点一点掰过来,一般搭班子唱戏的,得养活班子里几十口,加上家属得上百口,都是必须跑量的人,不可能这么精雕细琢。

后来,余叔岩身体越来越差了,孟小冬就一直陪着师父,把师父照顾得妥妥贴贴,一直到最后一刻。1942年,余叔岩去世了,正是抗战中期。送走了师父,孟小冬继续闭门养志,一直到47年才打算再次登台。这次的演出是囊括了京剧界所有大腕名角儿的一次盛会,而孟小冬担起了这场盛会的大轴。

抗战以后,没了租界的外国人,杜月笙势力又更上了一层楼。这次借自己的六十大寿,办了一次赈灾演出。中国头号戏迷的流氓大亨杜月笙,为赈灾登高一呼,于是所有的京剧大家统统前来捧场。

戏迷们一时奔走相告,原本打算演五场,因为实在受欢迎,不得已又加演五场,前八天梅兰芳压轴,最后两天孟小冬压轴。那天,她唱的是搜孤救孤,本来这出戏并不出彩,自从孟小冬这一唱,就成了名段子。

这是孟小冬学成之后的第一次演出,多少人想看一看久违的孟小冬的风采,听一听最好的余派老生的唱腔。真是一票难求,本来一张票50块银元,后来黄牛票炒到了500块大洋,(500块银元按当时的物价可以买几千斤大米)。再后来连500块都买不到了,有价无市。因为电台宣布会进行实况转播,于是,连收音机都卖到脱销。

当天,中国大戏院门外人山人海,戏院里座无虚席,马连良都只能在过道里跟人合坐一张长凳子,谭元寿当时还是个小小少年,也弄不到票子,跟着父亲谭富英在侧幕里站着看。大家屏声静气地等着孟小冬出场。

这样万人空巷的盛况是中国戏曲史上前所未有的,孟小冬的已臻化境的余派唱腔也对得起这样的期待。

阿海说历史魏国(空前绝后两坤生)(4)

一开口整场鸦雀无声,然后几乎每一句念白,每一声唱腔落地的同时,都会爆发出轰然的喝彩。

今天广泛流传的孟小冬唯一的一张唱片,就是那天电台的实况录音,这录音让十四岁的王佩瑜决定了人生的道路,“要当就当这样的角儿。”

据说,当晚梅兰芳也早早守在收音机旁,听完了那场搜孤救孤,再次听到孟小冬的戏,他的心情想必也是一言难尽。

那两天的上海滩格外单纯,那是“是个人,就得听戏”的时代,所有人的耳朵里只回荡着“冬皇”的纶音,就连黄包车夫路过开着收音机的店家,也会停下脚步,听完了再走。京剧艺术评论家范石人先生,在电视节目里回忆起60年前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骄傲地告诉主持人,那么难买的票,他连看两场!这场景他回忆了一辈子,真是“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孟小冬演完了这两场,就搬进了杜公馆,以后再也没有公开演出过。她成了杜月笙的第五房姨太太。对于名分,她还是有执念的。

49年解放前夕,孟小冬随杜月笙到了香港。香港的社会制度,人文风气跟上海还是很不一样,过去挣钱的那些暗箱操作很难继续下去。上海大亨来到香港,简直就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水,没人买账,只能坐吃山空了。

大家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得换个地方。1951年,本打算去美国,正在算需要申请多少本护照的时候,一向沉默寡言的孟小冬幽幽地说了一句“我跟着您去,是算女朋友呢?还是算佣人呢?”

听得出,这话里头有情绪了。出身贫寒的杜月笙之所以成为大亨,不是因为他脑子比别人好,也不是因为他拳头比别人大,只是因为他做人漂亮,所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闻言,立刻做出决定。“结婚!出国的事放一放。”

十天以后,香港的杜宅大宴宾客,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新娘是孟小冬,年逾花甲的新郎杜月笙下了病榻,让人搀扶着完成了婚礼。礼毕,杜月笙让五个子女统统上来给孟小冬磕头,改口称“妈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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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年杜月笙在香港去世了,孟小冬开始了她深居简出的孀居生活。每天吊吊嗓子,顺便教几个弟子,偶尔会一会老朋友,前文提到的蔡国衡先生就是众弟子中的一个。

章士钊先生访问香港的时候,裘盛戎他们访港演出的时候,都带去了周总理诚挚的邀请,希望孟小冬能回国带弟子,录唱片,拍电影,把余派艺术留下来,孟小冬都婉拒了。

67年,因为文革影响到了香港,市面有点儿乱了,于是孟小冬就移居台湾,姚玉兰和她的子女都住台北,大家可以作个伴。

到了台湾以后,孟小冬的生活热闹了一些。杜家的子女常常带了第三代去看她,他们唤孟小冬孟外婆。杜美霞更是天天上门照顾她的生活,身边还围绕着不少跟她学戏的弟子。

国画大师张大千,从巴西回到台湾以后,和孟小冬过往甚密,他们互为粉丝,惺惺相惜。杜美霞回忆道,张大千和孟小冬每一次见面,都很郑重地互行大礼。自从琴师走了以后,孟小冬已经不唱戏了,也只有在宴请张大千的时候,才会清唱一曲。据说她给过张大千两盒磁带,是她自己吊嗓时候的录音,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转录。张大千对此视若珍宝,很少放出来给别人听,大师去世后,据说这两盒磁带就随葬了。

阿海说历史魏国(空前绝后两坤生)(6)

孟小冬晚年总是说,“一切都过去了。”历经沧桑的人,是不提往事的。弟子们告诉王佩瑜,老师酷爱打麻将,凡打麻将,必唱梅派青衣。

门里头,麻将一圈一圈地打,贵妃醉酒,霸王别姬,戏一出一出地唱。

门外头,早已换了人间,港台大陆,两岸三地,听的都是邓丽君张国荣了。

1977年孟小冬在台北去世,享年70。

先是程砚秋,紧接着梅兰芳,最后是孟小冬,一代大师都走了。

是个人就得听戏的时代,也过去了。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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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阿海

京 夜 聊 (jingyel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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